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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赋格(追逐、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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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首都秋日下午的空气都显得明亮而凉爽,天空一片晴蓝,温凉的秋风缠绕在操场旁边杨树的枝叶上,使树叶簌簌地响着,夹杂着麻雀的啁啾和喜鹊的振翅。
这节课是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上大部分人都埋头写字或者读书。教室被落日前干燥的阳光浸泡着,微风安静地吹动米色的窗帘,时光缓慢地流淌,让人有种不真实感,但没有人注意到。班主任唐迁已经趴在讲桌上睡着了,他手边的玻璃茶杯里墨绿色的叶子被微风细微地搅动着,浮起又降落。
余望霭余光看见前面穿着蓝色和灰色构成的秋季校服的白叙言,不由地停下来手中的笔,思绪飘到了落日的音乐室。不知不觉中,严谨而悠长的琴声仿佛已经奏响。一曲奏罢,他仿佛又听到白叙言用微冷的语调分析刚才演奏的第53小节没有注意到演奏情绪,而导致这首曲子听起来不太完美。而他自己则温声赞扬他处理很好的细节。
桌上短诗的墨水逐渐风干,外面的光线也斜下来。下课铃突兀地响起来,余望霭意识到他花费了二十分钟来幻想今天傍晚的排练。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发现班里竟然只剩下白叙言等他一起去吃饭。他抱歉地笑笑,起身与白叙言走向食堂。
秋日傍晚空气已经不再滚烫,连着橘红的落日也冷清下来,倦鸟归巢的振翅声则格外清晰。校园里的人渐渐走得差不多,音乐室的灯却忽然亮起来。
白叙言把琴从琴盒里拿出来,紧了弓,上完松香。余望霭给了一个基准音,白叙言娴熟地调起音来。
两人却望着琴谱谁也没动,社团最近练的是一首很无聊的曲子,他们已经练得非常娴熟。过了一会,白叙言先开口,声音有些无奈:
“我不想练这个,你弹《爱的忧伤》怎么样?这个我也会。”
余望霭一时有些怔住,他不可抑制地想到妈妈和十二岁的夏天,那个草海的细雨。音乐室干燥的空气逐渐潮湿起来,甚至粘稠到难以呼吸。他以为自己早就释怀了,没想到猝不及防被别人提到,竟然又一次刺痛他。
但他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应了一声,便开始弹伴奏。过了小提琴进入的时间他才反应过来白叙言没有演奏。音量很轻的钢琴声戛然而止。余望霭收了手,疑惑地看了白叙言一眼,却见他神色有些怪异,他用眼神询问他,却等来一个费解的答案:
“别弹伴奏,弹拉赫改编的独奏版......行么?”
“好。”
钢琴独奏和小提琴独奏的合奏很奇怪,但余望霭没有任何质疑便开始演奏他极为熟悉的旋律。
小提琴的琴声好像出现了一些变化,不再像过去那么理性了。却没有和钢琴声产生任何冲突,而是被钢琴声引导进了一片忧郁的蓝色海面。
白叙言在这片蓝色的海里有些迷茫,他感觉他和余望霭的距离仍然遥远,就像这首《爱的忧伤》中反复试探又退缩的旋律。他感觉他已经非常了解余望霭作为一个儿子、诗人,却不能理解他作为余望霭的灵魂是由怎样的忧郁构成,只觉得皎洁。
钢琴声好像感应到他的迷茫,主动拉近了一些距离,被赋予了更多的情绪。然而白叙言却没有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变近,反而更加游移不定。
直到结尾处那个短促泛音的余韵结束,白叙言也没能从这种犹豫里脱身。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犹豫无疑很好地演绎了这首曲子。
钢琴的忧郁和小提琴的犹豫仿佛嵌合在一起,又好像被隔开成了两个世界,再无法靠近半分。
“这首曲子我妈妈很喜欢,她最喜欢拉赫的版本。我小时候也没理解这种欢快的旋律为什么忧伤,后来逐渐明白了是因为爱的克制,爱而不得反复尝试却不能靠近所以忧伤。”
我知道,我刚才已经体会过了,白叙言心道。说出来的却是:
“你妈妈是个很美的人吧?她应该也会写诗。”
“是,她的文字也很美,但总是让人感觉很遥远。”
我也知道,她现在就远在天边。
“有时间可以给我读读你母亲的诗吗?”
余望霭应好。两人就没再说话。
夕阳已经褪去,月光皎洁地笼在大地上,给窗外的树镀上银蓝色的边,朦朦胧胧又看不清楚。
余望霭开始演奏德彪西的《月光》,琴声也因为月光更皎洁了。
白叙言关了灯,于是音乐室只有月光皑皑地照着,余望霭的侧影也显出遥远的神性。他感到有些挫败和迷茫,他无法通过写给母亲的信了解这个灵魂本身,这个皎洁的灵魂显得愈发遥远,而他没法追逐上去,没法触碰到他。
两人在音乐室待到九点才离开学校。秋夜的空气仍然温凉而干燥,鸟雀的叫声也安静下来,月光寂静地流淌,淌在一切地缝角落,使一切看起来都更遥远了。
二
星期天傍晚的风已经泛凉了。余望霭坐在房间的书桌前,随手翻着母亲留下的诗集。
这本诗集是许蓝鸥去世后,余温和余望霭编写的最齐全的一本,涵盖了许蓝鸥从少年时代到生命尽头的大部分诗作。
余望霭的房间很简洁,也令人舒适。房间整体都以墨绿和大地色为主,收拾得很干净,却随意地在地毯上遗落了几本书。书桌边的书架很大,其中的书非常多,且大部分都被包了封面。这些书按照国籍和类型被分类放好,角落放了熏香防蛀。可见主人的爱惜。
玄关处传来礼貌的敲门声,余望霭了然地起身开门。看见门口的白叙言时,笑了笑,将他迎进门,领到屋里。
白叙言面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有些拘谨。这是他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他简单打量了一下这个诗性的房间。
余望霭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坐在桌边,自己也坐下来,然后将许蓝鸥的诗集拿给他,自己则翻看艾略特的诗集。
天逐渐黑下来,静谧的夜风溜进窗缝,微微鼓起茶色的床帘。城市的灯光映进房间,照亮了深绿色的地毯,泛着柔和的光泽。房间里一时间只有翻动书页的轻响。仿佛世界都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夜深了,仿佛下了小雨,有点冷,或许该关窗“?”
“还好,写得很美。”岂止适应,我极为熟悉,曾在信中见过无数次的,一脉相承的诗风。
但白叙言习惯性地把后半句吞下去,不流露出任何个人观感。
余望霭垂眼微笑,又道:
“我很喜欢母亲的《忧郁》,是一首短诗。这首诗让我想起冰洋的极光。”
“想象的忧郁眼睛/是同“sapphire”的蓝色/我如此歌颂爱情
就像深海的鱼对高天的鸟勾勒出觊觎/随着海浪的思绪/游到了极地/被想象的旅鸟——忧郁的燕鸥/将思念瞧去
忧郁的蓝色鲸/将它吞下/叹息出忧郁的水汽
也被忧郁的爱情/染青了”
白叙言问出声:
“这种循环往复的、忧郁的爱有尽头吗?将永远遥望、窥伺、消弭然后重来一次吗?那么这一次次地痴恋是否有意义、还是这只是深海的鱼的一厢情愿……”
余望霭正色道:
“爱情有时尽,也无穷尽。虽然它循环往复,终会消弭,但它的意义就存在于这种‘遥望’中。当我们遥望,我们忧郁,我们爱,则美。这种美可以跨越深海和高天,也能染青吞噬它的鲸。所以这种美辐射、延展、无穷尽。
“然而,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想象。因为这一切对我们都太过理想化。于是这种爱情就完全变成忧郁了。”
窗外的雨声变得清晰可闻。白叙言默然片刻,不置可否,像是没法理解,又像理解却不能认可。半晌,才继续开口道: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当代人把爱情看得如此重,仿佛已经成为生活的必需品,然而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的母亲一样是为了追求真善美和不朽。”
余望霭闻言轻哂:
“可能他们并不认为所谓不朽有意义,因此甘愿止步于平凡的爱;但我们不能否认这种爱存在的价值,因为它也支持着无数人的生命。”
“目前看来我们达成一致了,对吗?你也认为我们更应该追求不朽。当然……我不是说不朽就是什么最高的境界了,因为你知道,没有什么比当下更珍贵。”
白叙言有些踟蹰地说。
“我理解你的纠结。不朽或许和活在当下矛盾,但我们也不必完全对立地对待这两种选择。我们不如认为把当下活到极致,就已经达到了某种不朽了。好像说远了……我是说,当我们身处于某种爱情中时,我们把每一个瞬间都过得美,就达到所追求的不朽了。”余望霭的语气仍然温和,而带了一丝笑意。
白叙言仿佛被他感染,有些释怀地笑起来。
雨下得大了。却谁也没有没有关窗,窗前的地面被淋湿了一片,细碎地闪烁着微弱的光点。雨声让世界更寂静了,事物间又被雨建立起某种联系,而不是互相孤立的了。
三
十一月十一日,是首都第十一中的校庆日。彼时年度庆典的表演节目已经在征集。
室内乐社的集会上,社长高二年级的木青虽然顶着一张死人脸,但他还是尽职尽责、面无表情地鼓励大家踊跃报名。并且和长笛手孔折一起报名了演奏《利兹与青鸟》。
木青和孔折关系极好,且为同班,因为是异性,所以总被高二年级的人认为正在交往。
会议结束后,余望霭看向白叙言,发觉他也在看他,于是笑道:“报名吧,我给你伴奏。”
白叙言却忽然垂下眼,仿佛有些生气。
“为什么你是伴奏?”
“我想让世界多听听你的音乐。蓝天总要有云映衬,才显得更蓝。”
“不要总把你自己放在别人之下。你不比任何人差,独奏的你才是完整的你。”
“如果不能让别人更美,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你宁可我独自去做一捧土吗?”余望霭苦笑。
白叙言深吸一口气,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你弹《爱的忧伤》是为你母亲,你的音乐都是为了别人。音乐本来就是个性。”
“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除了为别人伴奏还能做些什么。我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世界上总要有人当伴奏。”
……
室内乐社只有一个节目:《利兹与青鸟》的第三乐章“爱的决断”。
孔折问过余望霭和白叙言为什么不参加,其实他们的实力不逊于木青和孔折。但得来的答案却是“还没准备好”。孔折留着齐耳短发,她善解人意地笑了:“后面还有很多机会呢。该展示的时候不要吝啬。”
演出前,室内乐社小聚闲聊的时候,孔折与社员讲过利兹与青鸟的故事。这出自一部日本动漫《利兹与青鸟》。
《利兹与青鸟》嵌套了一则改编童话:孤独的牧羊少女利兹救下化身人形的青鸟,两人相依为命。青鸟为利兹衔来宝石,利兹却因害怕束缚对方而故意冷漠,最终忍痛让青鸟回归蓝天。这一童话与铠冢霙、伞木希美的关系形成镜像。
霙自比为利兹,将希美视作唯一,且是随时会飞走的青鸟;而她们其实互为利兹与青鸟——希美因愧疚自己曾抛下霙退出社团,以疏离姿态掩饰不安。两人在第三乐章合奏时,霙刻意放缓双簧管节奏等待希美的长笛,如同利兹推走青鸟时青鸟的不舍;希美则在泪水中奏出更自由的旋律,承认“我才是需要被拯救的利兹”。童话与现实在音乐中交融,最终指向“爱不是占有,而是彼此成全”。
孔折笑着说:“正好我是吹长笛的伞木希美,木青是铠冢霙。虽然我还没有放走我的青鸟,但终有一天我会打开他的牢笼,因为神已经教会我打开牢笼的方法。”她的神态平静得有些虔诚,也有些无奈。
木青透过镜片,望向孔折镜片后的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孔折也望过来,微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没人起哄。窗外的天空好像划过一道蓝影,又好像是乌鸦的黑影,在白得发亮的云下消失了。
校庆当天,剧场顶的星月装置在暗处流转微光。余望霭坐在观众席第三排的偏左侧,看着舞台深红色绒布帷幕缓缓拉开。木青的双簧管立在唇边,孔折的长笛反射出一道冷冽银光。
双簧管清澈的音色响起的瞬间,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与白叙言关于不朽的讨论。双簧管与长笛的旋律在空中交织成淡青色丝线,利兹打开鸟笼刹那的颤音让他脊椎窜过一阵电流——那是种近乎疼痛的共鸣,仿佛看见母亲最后一次抚摸琴键时蜷曲的指尖。
白叙言坐在在他身侧。舞台上孔折的长笛突然怔忡地挣脱原速,木青的双簧管立刻放缓节奏等她,两个声部在错位中达成微妙的和谐。余望霭嗅到松香与雨水混杂的气息,白叙言校服袖口蹭过他的手背。
"他们在互相等待。"白叙言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双簧管放慢三十二分之一拍,是为了等待长笛的犹豫。"
舞台上,木青的镜片微微反光。孔折的长笛忽然高昂地扬起,奏出比乐谱更高亢几度的颤音。余望霭感觉心脏被什么攥住——这不是乐谱上的音符,而是青鸟冲破云层时的清唳。
散场时在后台,余望霭看见孔折把长笛拆解收进墨绿丝绒盒,木青正在擦拭双簧管泛银的按键。"第三乐章由钢琴和小提琴来演绎,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孔折突然转头温和而狡黠地对他们微笑。
白叙言的手指在琴盒搭扣上收紧。余望霭望着镜中映出的两个身影,忽然发现他们的轮廓竟与台上那对少年重叠。月光从高窗斜切进来,将他们的影子钉在贴满隔音棉的墙上,像被装裱的后现代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