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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 力尽关山未解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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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了……”灵武是边地,天气比长安荒寒得多。黑衣银发的人伸出手,让一片单薄精致的雪花落在掌心。
本来是讨厌下雪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贪看雪景。他体温比常人低得多,因此更加怕冷,每次都会被冻到,但始终乐此不疲。就像是对那个清冷如雪的人,明知这样是自找麻烦,但欲罢不能。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马嵬,兵变的血腥还未散尽。他在皇帝与太子临时驻跸的营帐外耐心地等,终于看到那抹艳红的身影从帐中出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八重雪极明进退,既然金吾卫继续留在朝中与禁军并立只会引起疑虑,甚至不必要的分裂,他当下自请外放,增援前线。师夜光苦笑一下,那人总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身历重重危局,他能在这大明宫立足到如今,只能说是个奇迹。
他在帐外拦下了八重雪。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模糊地觉得,不能就这样让他走。术士的直觉告诉他,此时一别,只怕再难相见。
“你有事?”此时的八重雪,如果细看,有种说不出的脆弱。他感觉揪心,却又莫名温暖。那样要强的一个人,肯在他面前流露情绪的波动,不防着他,就可以说是种信任了。
有多久没好好说过话,甚至对视了?黑琉璃般的眸子直视着他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曲江池边繁花似锦、言笑晏晏的那些日子回来了,层层叠叠堆在他们中间,流光璀璨,但经不起触碰。
“和我走。”深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时候说要与八重雪归隐,不过一句戏言,而此刻却是认真的。烽烟四起,以他的性子,若投身到乱局当中,又要受到多少伤害?
那人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眉眼间满是疲惫。八重雪转身离开,丢下一句:“什么时候了,你还来看我的笑话……”语气,是少有的萧索。
笑话,笑话。原来在那人眼里,他师夜光竟是如此。许是平时戏言多了,到头来难得说一次真心话,也不会有人当真了。何况,即使他真能做到对这天下置之不理,在乱世独善其身,八重雪也放不下。
想想其实也没错,在八重雪心里,最重的始终是大局,是担当。这些东西太沉重,把他的心装得满满的。而他师夜光呢,心心念念着八重雪的他,在那个人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位置?
掌上的雪已然融尽。无法把握的美丽,就算是他这样凉的体温,托在手心久了,也留不住。
“哟——太岁也有兴致看风景呀?”橘话音未落,他肩头那只黑鸟就扑棱棱飞过来,溅起一身雪尘。两杆烟斗凑到一起,旁人纷纷绕行。
自从随新帝到灵武后,两人比之前近了许多。还在长安城的时候,像其他金吾卫一样,橘对这个形近鬼魅的太岁始终有几分避忌,能敬而远之最好。而师夜光对橘也总感觉不自在,后来想想也许是夹杂着失落的羡慕——毕竟橘和八重雪相处的机会要多得多,还能在他需要时帮到他。不像自己与他,总是互相拆台、帮倒忙。但经历了离乱,故人零落,还能有人共同拥有对那些日子、那些人的回忆,就已经是难得的幸运。
自己与八重雪的事情,橘只怕知道些什么……师夜光想。但橘这人看似口无遮拦漫不经心,实则心底如明镜一般,极有分寸。冒失的表象,大概也是在复杂环境中对自己的保护色。若橘真如传闻中一般心仪万安公主许久,这种感情他应该也明白——守候的无奈,错过的怆然,因为还有遥远希望在的坚持……
“太岁,正找你呢!”一袭白衣掠进烟雾当中,狡黠眯起的眼里笑意灵动,是灵武朝廷的头号谋士,李泌。
这人在朝中的特立独行,几乎令师夜光都要甘拜下风。李泌少年起即有聪敏之名,也喜欢道术,有个道士给他算过命,说他十五岁时会白日飞升,结果把一家上下吓得不轻。他曾以布衣身份与当时的太子李亨交游,相谈甚欢。在天宝承平的那些日子里,李泌虽周旋于贵戚之间,但无心政事,一门心思修道求仙。后来他因与张九龄等在党争中失利的人交好,被杨国忠排挤,反而正如了他所愿,离京隐居。
太子在灵武继位后,想起了这个“布衣之交”,请他入仕。李泌却坚辞不受宰相之职,还自有一套说辞:“陛下若和以前一样,以宾友之礼待我,那么就比宰相还要尊贵,何必勉强?”新帝也没办法,只要他肯出谋划策,小节上只好都由他去。因李泌喜着白衣,灵武朝廷诸人都在背后叫他“白衣卿相”。
灵武朝中,师夜光司天象,李泌掌人事,谋划大多出自这两人。许是因为都爱好道术的原因,这两人看起来颇为投缘,惺惺相惜。“这下子两个怪人凑到一块了”,类似的非议不是没有,但以他们的性子,都不会去管。
师夜光知道,自己有一点和李泌全然不一样。从一开始,李泌就以王佐之才自负。听说他少年时曾作了首诗:“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这般的狂傲自信,和与之相称的野心,自己是万万没有的,也不想有。
他如真有非分之想,司马承祯兵变那次,是最好的机会。可他躲开了,在他结束所谓的“修行”回京后,第一坊已成平地,剩下的惟有血腥,和一纸朝廷的讨叛诏书。
虽然从盛世到乱起,他始终身在朝中,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这些蝇头蜗角名利,这些争斗纷扰,他只是冷淡地看,虽然有时候来了兴致会去凑个热闹,但他清楚,这些都与他无关。
察觉那两人有军机大事要谈,橘识相地回避了。“那事怎样了?”李泌闲闲道。师夜光摇了摇头,苦笑:“你早该知道,没用的。”
前些时,李泌托他劝下建宁王李倓,适当收敛自己的羽翼。灵武朝廷虽偏处一隅,但勾心斗角的事不比在长安时少。现在朝中完全不计自身利害的人不多,除了他们二人,只怕就是这个建宁王了。
建宁王是新帝三子,英果有才略。马嵬兵变那日,当时还是太子的新帝还在犹豫是否要随明皇入蜀时,就是建宁王挽着他的马缰,一番慷慨周密的进谏,才让新帝最终下了分兵北上的决心。能有如今局面,这可是大功一件。
朝廷抵达灵武之前,一路兵荒马乱,凶险不断。建宁王亲自挑选了一批英勇士卒,遇到敌情时就带着这些人围在新帝周围卫护,浴血抗敌,屡立功勋。他亦宽仁待人,很得军心。
到了灵武后,新帝本想任命建宁王为天下兵马元帅,统帅诸将东征。但这事却被李泌拦了下来,他的考虑是,建宁王虽确是将帅之才,但若他立下不世之功,皇长子广平王将何以自处?即使建宁王本人没有野心,一旦随他奋战的将领有心劝进,又将如何是好?功高震主骨肉相残的事情,大唐已经看得够多了,经不起再一番折腾。
此事李泌无心隐瞒,当建宁王得知后,反而感谢他说:“我本就是此意,多谢先生成全。”当时李泌锐利地看了建宁王一眼,却没有发现分毫伪装或野望的痕迹,他脸上神情,是全然的坦荡与纯真。
从那一刻起,李泌就信了建宁王,同时也替他担忧。李泌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从东征一事即可知,建宁王心里装的确实是天下,而非一己升沉。但若身旁的人都各怀阴暗私欲,他这般高洁如天人的品性,自然是容不下的。
据李泌所知,朝中宫中,都已经有人忌惮建宁王,想要对他不利。但他年轻气盛,以为只要自己立身正直,就可以不必在意这些小人的阴微想法。李泌自己出面去劝不太合适,于是就托了一向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司天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