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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落花时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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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江南花落时。
各种叫得上或叫不上名字来的花树,此季正是韶华盛极。它们不晓得人事,无论世道如何翻覆,兀自这般甜美而任性地,绽放一年一度的芳华。这样的蓬勃张扬,不知道是多情是无情,是残忍是恩慈。
就像是,遗忘一样。经过一场离乱,也许记得的事情越多,放不下的东西越多,就越不容易幸福。
所幸草木不识人间悲欢,在如今这种年头,铺天盖地的落瓣是惟一与盛世无异的华美记忆,掩去了劫难烽烟,一错眼,仿佛又是江山如织锦铺展的当年。
黑发俊逸的人,压低了帽檐,将那张令人一见惊艳的面容遮去了大半。他知道,在天下人心目中,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但他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抱怨,为了隐藏身份,不被认出来,连穿惯了的红衣,都不能再着。
这种怨怼或许在脸上带出了些许,身侧玄衣银发的男子察觉到了,抚慰地握了握他藏在广袖下的手。虽然一身衣饰简素黯淡,丝毫配不起这个曾经无比骄傲的人的风华,但八重雪的样子,师夜光一直在心里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不曾淡去半分。
那如同火焰燃烧一般的美丽,几乎要灼痛他的眼睛。既然见过了这样的八重雪,纵然他日后看遍良辰好景,亦再难轻言动容。
记得两人初见,也是这样的暮春时节。开元盛世里的长安城,正如那些陌上看花归的少年游冶郎,还不识忧愁滋味,一城的繁花,恰似新换上的薄薄春衫。宫中梨园的花更是开得放纵恣肆,落瓣如剪冰裁雪,任性而温柔。人们从御道上经过时,衣上、发上就纷纷沾带了轻如冰绡的花瓣,染一身冷香。
那是师夜光第一次入朝觐见,少年即出仕大明宫的司天监,被当时的北衙统领司马承祯带着直入大殿,参见君王。行过礼后本该直接退下的,太岁胆大包天的本性偏偏在这时发作了,他偷眼望向殿上时,就看到了立于御座边的红衣将军。当年的八重雪,正是艳烈张扬的时候,周身的隐隐光华,竟映得殿中幽暗的角落都明媚了几分。
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呢,太岁暗暗想道,目光也随之停留下来。那个秀丽到不像话的金吾将军好像也觉察到了他的妄为,凌厉眼风向这边扫过来,迟了一点点,正撞上师夜光嚣张的眼神。
这是两人第一次对视。僵持片刻,一个嘴角扬起魅惑的笑,而另一个眉头微微一挑,旋即恢复了惯常的孤高傲然。
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不知道彼此的命途会纠缠如斯,生死不离不弃。
“只怕就是因为当初早了那么一点点,先把自己的心输了去,以后才会这么辛苦,要一路寻过来,总担心错过一次,就再也找不到你。”经过了太多年太多事,两人终于等到了可以安静对坐,好好说几句话的时候。师夜光有时会用抱怨的口吻,把初见时的那一幕当笑话讲给八重雪听,他的语调中明明带了些许嗔怪的意味,但是在说的和听的人心里,却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霓裳一朝破,繁华千里错。他们都不愿再去回想,这样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幸福背后,是何等的惨烈与无奈。那些都过去了,能等到这一日,就好。
走过了血泪交织、烽烟满途的那几年,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变得像是高高山顶上的秋日晴空,或许显得清冷,却别有一番高远与澄明。
它就在那里,一直在。不必去惊动什么,甚至不必有什么表示,只要他们自己知道,就已经足够。
八重雪伸手接住一瓣落花,侧过头来一笑,神情带几分孩子气,竟是明艳不可逼视。当年在大明宫中时,左金吾卫上将军虽以容貌艳丽著称,可他“美色”背后的凛冽之感,却如一道冰壁,将旁人都远远挡开去,走不到他身边。此刻他完全放下了心中防备,这一笑就如冰消雪融,看在身边那个人眼里,只觉得心头满满都是暖意,如清池中才涨起来的潋滟春水,被阳光照得温煦而慵懒。
相处得长了,师夜光有时甚至忘记了,与自己同行的人是美貌的。在他看来,八重雪就是八重雪,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始终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太岁虽然看惯了八重雪的容貌,见到这个笑容时,第一眼也免不了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人还真是的,竟然可以美到惊心动魄的地步,时常让他有“猝不及防”的感觉。
“没想到当初许的那个愿,还真的……应验了。”八重雪轻轻笑道,短短一句话,就把师夜光带回了那些久远的旖旎时光里。
太岁在京中的府邸不大,里面却有个花草丛生的小小庭院。不知是因为他有意纵容还是无心疏懒,种种草木在那方院落之中任意生长蔓延,看去竟有种森林般的荒凉意味。一如这处庭院的主人,生于荒野之中,再多的世俗礼法,也不能真正拘束住他半分。
就算会被说成疏于打理家中事务又能怎么样,反正放眼整个长安城,有资格也有胆量踏进那个院落的人,用一只手绝对可以数过来。
“看多了精致得过头的园林,你这里……嗯,很不一样。”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一个深秋午后,红衣的上将军赞叹地看着庭中四处丛生的蔓草,说。也许是因为语气比想象中温和太多,坐在他对面的太岁狐疑地看过来,试图弄清楚这家伙是真的转了性子,还是在说反话,只不过变了个法子毒舌。
“可惜这个季节没有什么花了……如果能在这里,一起看一次四季花开花落,想来很不错。”八重雪脸上微微有一点红,以他向来的脾气,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很是难得。都要怪之前喝的那口酒,不过是轻轻一抿而已,没承想竟到了足够让他失言的地步。
“这有何难?”师夜光似是存心想和他赌气,闲闲伸出手,指尖咒法流转,整个院落顿时笼罩在一片明亮的雾气中。雾气里的景致随着他手指划过的神秘轨迹不断变化,模糊看去,一众落光了叶的草木都骤然活了起来,由春到夏,再及秋冬,次第绽开花朵,倏忽而生,倏忽而灭。明明是个盛会没错,却说不清到底是热闹还是凄凉。
这样的奇观,说到底不过是个幻境而已。太岁一收手,八重雪眼前所见的,又是与先前无异的荒烟蔓草,看过了方才的极致繁华后,只觉得凭空冷寂了许多。果然,如果从来没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也就不会感觉到最深切的凄哀和孤寂吧……
“如何?”银发的人狐狸般眯眼看向他,邪邪笑问:“四季花开花落,这一来不就都看全了?”
八重雪感觉像是被作弄了一般,没来由地生起气来。这死豆丁,明明能猜到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要大费周章地玩这一套,扫他的面子。他恨恨地一眼瞪回去,正欲转身离开,师夜光却从背后拥住了他。虽然太岁的体温一向寒凉,但在微冷的空气里,肌肤相触之处就有着意外的温暖。
“若真能好好陪你看一次四季流转,就算是要赔上这身术法,也心甘情愿。”身后模糊暧昧的低语,如片刻之前的美丽幻觉一般不真实。他心头酸热,却不敢相信师夜光。这个人实在太善变,也太擅长逢场作戏,怎么看都不叫人放心。
八重雪承认,有时太岁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说到他心里去,让他感念许久。可是他真的辨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好一并当成听过即忘的戏言。
在他们两个都身处漩涡之中,自顾不暇的那些日子里,那个人就是这样记挂着他。
“是呀,真的说中了呢。”师夜光报以浅浅笑意,应道。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能有这一日,什么乖张,什么黑暗,都已经改掉了大半,因为不再需要用这样的伪装来保护自己。逃出了那片伤人的繁华,他和身边这个人终于可以抛开那些无谓的猜疑和试探、高傲和伤害,开诚相见。
不经意之间,已经在一起看过这么多次四季轮回了呢。年华似水流去不复返,暑去寒来春复秋。
这些年他们一路走过来,在茶馆或旅店里,时常能见到人们聚在一起议论时事,和朝廷用兵的动向。经过几次大战,唐军已然稳占上风,平叛只是个时间问题。只可叹每次在局面一片大好之时,朝廷就必然要出几个昏招,于是又招来败绩,给叛军留下喘息之机。如此反反复复,才使得战局胶着起来,一拖就是这么多年。
连年战火不息,朝廷和叛军双方都早已筋疲力尽。但即使是大势已去的一方,也不会放弃作困兽之斗的机会。正如落魄已久的伶人,纵然戏演得无趣至极,也执意要赖在台上,不肯早早退场。
无论世道多乱,酒肆从来都是最热闹的地方。花几个钱沽酒,换一刻忘忧,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在这样的年头,不管脸上笑得多明亮,每个人的心底,都沉甸甸地压着想要忘记的愁苦。
几杯浊酒下肚,人们情绪渐高,开始口无遮拦起来。天下大事从来是最受欢迎的话题,指点江山、评论人物,都是上好的下酒菜。虽然他们这些人什么都做不了,但能这么高谈阔论一番,出出胸中闷气,也是好的。
遇上这种情形,师夜光和八重雪从来只是在一旁静听,从来不开口。要论朝堂之上的种种阴微勾当、鬼蜮伎俩,这里只怕没人比他们两个知道得更清楚。但正因为深受其害,早就看清楚了那些当朝大员的面目,如今反而连去说他们坏话的心思都没有,反正是不值得。
一片嘈杂声中,八重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在朝廷文告里,他早已“伏诛”,到死还背着“叛将”的污名。酒酣耳热之际,那些人对他的评价自然不会太客气,投敌叛国、辜负君恩、败坏纲常、不忠不义……翻过来覆过去总是那几句老话,他早已听得习惯了,也不再往心里去。
一旁的师夜光却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就想去和他们理论。他清楚自己这是在自找麻烦,可是他只要一想到背后的真相,想到八重雪这一路走下来时所吃的苦,就压不住心底的疼惜与恼火。
八重雪真的已经承担了太多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东西。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替身边的这个人挡去些许伤害,即使明明知道没有用,也不愿任这些什么都不明白的人大肆讥讽下去,容不得他们再说八重雪一点点的不好。
他正要过去时,却被八重雪拉住了衣袖。眉目如画的人恳切地望着他,淡淡笑了笑,摇摇头。
这点骂名,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两个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何必这么看不开。先前珍视过的很多东西,如今在八重雪眼里都已经不再重要。任何非分的快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明白。如果这就是代价,那么他接受。
从前种种犹如昨日死,如今种种犹如今日生。一人做事一人当,做出来的事,总有相应的结果在等着自己,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