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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番外·错局(上) ...

  •   要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谁会情愿来这种鬼地方……红发的金吾卫中郎将枯坐在司天监府上的花厅,心烦意乱地想。纵然见惯了那只波斯猫搜罗来的种种珍奇物事,这里的器物,他还是没几件能叫上名字,此刻自然也没心情细看。不像水精阁的轻快剔透,司天监府中的摆设于古朴中隐隐有种阴冷的压抑感,让他很不舒服。真是物如其人,端华暗暗腹诽道。但事到如今,还能帮上忙的,大概只有这个平日里避之犹恐不及的太岁了。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乙丑,因为武惠妃的策谋,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个皇子被指谋反,三人当即被废为庶人,逐出大明宫,同日赐死于长安城东驿。一日之内发生如此之大的变故,众人都猝不及防。雪上加霜的是,权臣李林甫迎合武惠妃的意图,在朝中兴起大狱,牵连到许多臣子,一时肃杀之气充斥朝野,人人自危。
      皇甫端华已经有三日没有见到八重雪了。朝中皆知金吾卫上将军曾是废太子的老师,两人平日里的往来,自然瞒不过旁人。废太子出事没几日,八重雪就被羁押大理寺,处境凶险。但看此案由大理寺处理,就知道事情不妙。以前他们不知轻重,还拿这地方开过玩笑:“今生犯法,最多交刑部推问,谁有本事进得大理寺?”因为能让大理寺出面的,大多是谋逆之类重案,进了那里再想全身而退,只怕是千难万难。今上这次只怕是动了真怒,连三个亲生儿子都可以下旨赐死,对这些臣下,更不会手下留情。
      被带走之前,八重雪还对着他们这些金吾卫“老将”笑得故作轻松:“最坏不过贬到边远州郡,这算什么?我又不像那些从没出过长安城的大人们,会怕这个。贬得再远,总不会有我来的地方远吧?”纵然他们正提心吊胆,也被逗得一笑。头目果然是头目,那种连生死都可以看轻的傲然,就算再落魄,也不能磨去分毫。
      就怕这次的事情,不是流放能了事的,卷入帝王家事的臣子,有几个善终……端华吓了一跳,不让自己想下去。红衣绝艳的上将军,平日里行事嚣张,已经树敌不少,但都顾忌他得今上宠信,不敢轻易去动他。但如今是皇帝下旨审理此案,八重雪被这惟一的靠山放弃,孤立无援。墙倒众人推这种事,那些小人谁不会干?
      端华正胡思乱想,突然被烟味呛得连连咳嗽。回过神来抬头看时,黑衣银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面前,举着从不离身的金色烟杆,神色却不似平时邪魅,多了几分萧然。
      端华是偷着来师夜光府上的,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肯为八重雪说话。之前橘劝过他,但是没拦住:“我知道你担心,但现在金吾卫的人若沉不住气乱动,反而会害了小雪。”素日看起来总是漫不经心的橘,出事后立即严肃了起来,约束着金吾卫上下如平日一般履行职责,不落人半点话柄。但他一直眉头紧锁,叼着烟杆的时候也多了不少。
      见端华只是一味沉默,橘神色担忧,拍了拍他肩头:“特别是你。”橘的言外之意,端华也明白。与太子一道被赐死的鄂王李瑶,生母德仪出自皇甫氏,皇甫一族也因此被连累,端华在朝居官的族人也有好几个被软禁起来,等候发落,前途难测。如今朝局何等紧张微妙,端华自己没被牵扯进来,就已是万幸,再轻举妄动,无异于添乱。已经赔上一个了,金吾卫何苦再搭进去一个?
      一开始端华想过去找李琅琊帮忙,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从小时候起,他就暗暗发过誓要护李琅琊周全,如何能把他扯进这潭浑水?何况皇帝虽然对几个兄弟极尽友爱,对这个喜好诗书的侄子也颇为爱护,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会任这些宗室插手政事。更何况,今上实际对皇族十分防范猜疑,宗室与外臣交结更是大忌。看前些年的例子就知道,如果皇族贸然进言求情,搞不好会火上浇油,给“罪臣”招来更重的处罚。
      也许自己真的应该小心些。想到李琅琊担心的眼神,端华心头不禁一痛。自己随意妄为惯了,从认识以来,不知道让小九担了多少心?

      他明知橘是对的,却还是来找了师夜光,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着慵懒的银发人,端华没空去指责他待客不周,让自己白等了这么久。有一阵子气氛很僵,因为端华迟迟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如何措词。
      “帮他……拜托你。”红发青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这话看起来没头没脑,但话中所指,两人都明白。
      师夜光没有说话,把雕花烟杆送到唇边,深吸一口。烟雾在两人间缭绕开来,端华怀疑是自己看错,那人眉间的朱砂痣有一瞬看去分外殷红,莹莹如泪。
      “我不能。”清冷的声音,如佛骨蛇牙的利刃,干净利落地斩断所有念想,不留一点余地。
      “连太岁大人这样的‘功臣’,都不能?”端华似是不死心,反问了一句。
      “对,不能。”师夜光似是不耐烦起来,简单而明确的拒绝。
      端华沉默片刻,低低笑开:“早该想到的,枉我还……”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打灭了仅存的一丝希望。果然会这样,来之前他虽已料到这种最坏的结果,但事到临头,失望之感却不会因此淡去半分。
      朝中传言司天监城府深沉工于进退,看来真没有冤枉他。虽然身历重重阴谋,但他撇清自己的本事可不一般。不久前司马承祯利用北衙禁军兵变逼宫时,师夜光却以“修行”之名离开长安,躲过了这场是非。事败后清洗司马余党,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很稀奇地没有被追究,依旧当着他的司天监。这次太子被武惠妃诬害,据说师夜光也参与了谋划,为虎作伥。
      原来这家伙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他自己。端华虽然愤恨,却也替他感觉悲哀。若不是这般滑头,如何能做到在朝中自保远祸?他无力地想道,其实他没有什么理由指责师夜光。既然已成定局,去救人不仅于事无补,还有把自己也搭进去的危险,精于天道的司天监岂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比起他自己的前程性命,司马承祯算得了什么?八重雪,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是冷血动物,什么凉薄,什么无情无义,都已经成了本能。不过只有这样,才能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九重宫阙活下去,活得好。多余的情分,除了负累,什么都不是。
      平静地对上端华责问的眼神,师夜光背过身去,又吸了口烟:“你以为我不想帮他吗……”叹息声一闪即逝,他的语调突然轻佻起来:“记得以前和你说过,为人臣者处处如履薄冰。皇甫中郎将,这么多年过去,看来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呀……”带着冷意的嘲笑,一字字打在端华心上。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好意思说这种话?端华咬着牙,道:“早知道大人是这样的,聪明人……”他本想说“小人”,话到嘴边却改了口。他说不下去了,冷冷道:“告辞!”
      看似任性妄为的师夜光,原来却是活得最有分寸的一个。承平时候多少情意,竟都是靠不住的,因为甜言蜜语说得再多,也不必付出一点代价。如今危难之时,是真心是假意,全都见了真章。
      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尽多,敢雪中送炭的,又有几个?
      端华只是感觉疲惫。若换了以前那个冲动嚣张从不考虑后果的红发小子,一定会修理眼前这家伙一顿,就算是替头目出气。凭他只怕做不到,那是另一回事。但现在,他心境并不似想象中一般烦恶,只是很单纯地感觉,为八重雪不值。
      那样骄傲矜持的一个人,原来竟一直用错了心思。明珠暗投,真是不值得。太岁的真面目,头目只怕还不知道吧?端华心绪更加烦乱,一半为八重雪担心,一半又怕他伤心。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看到长安城的天空了。

      八重雪立在宫城一角,在大理寺关了不到半月,就被一道旨意放了出来,时间之短令他都不禁吃惊。随之而来的处罚出奇地轻,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在如今情势下,这样的发落,无异于赦免。
      大理寺门前向来冷清肃杀,从没有人敢直接到那里去接开释出来的“罪臣”,橘和端华等几个金吾卫“老将”虽然心急,却还顾着分寸,在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等到了八重雪。
      从那种地方出来,不吃些苦头是不可能的。橘、端华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八重雪,又是欢喜又是担心。见八重雪虽苍白憔悴了些,但神色嚣艳如常,他们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聒噪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一回实在奇怪……”橘咬着烟杆,若有所思道。端华直嚷嚷他煞风景:“头目不都没事了,操那么多心做什么,还嫌白头发不够多?”
      副将的意思,八重雪明白。他这次能被轻易开释,背后必然有人相助。但政争之中,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受过的好处,自然要还的。即使他现在不知道受惠于谁。
      “头目,太岁那个家伙,实在是忘恩负义!听人讲,司马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真是一点不错!”好容易插上话头,不顾回头会被橘数落,端华三两句讲了经过,犹自愤愤不平。偷眼看去,八重雪绝美面容上竟然波澜不惊,看不出悲喜,反而惹得他心里忐忑起来。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想过无数次的结局,真正出现在面前时,八重雪心里更多的却是种释然。政局争斗,他已经输了,还好没有连自己的心都彻底输进去。
      在这种除了自己,没人能信得过的时候,有情皆苦,有念皆妄。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从开始时就错了。如果现在要抽身,算是从此改过呢,还是错得更加离谱?
      本来就没指望过,那豆丁会冒险在君前为自己美言。从来就不该奢望的,他们之间又算什么,不过同殿为臣而已,他凭什么要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说句实话,不跟着那些小人落井下石,就该感念他的情分。
      如果早知如此,是不是不应该失望,不应该难过?那方才听端华为他抱不平时,一闪而过的心灰意冷,又是怎么回事?
      心头百味杂陈,八重雪却冷静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表情如同一张完美的面具。他素来孤傲,最不喜旁人怜悯同情,即使知道是出于善意。
      亲率金吾卫平定北衙禁军兵变,清洗第一坊,他已经负过师夜光一次。这回师夜光又以法术助武惠妃设局陷害太子瑛,他们两个就算是扯平了,两不相欠。
      虽说是各为其主,他们却一直要这样,挑衅彼此的底线,互相伤害。经历过如此种种,不知道是不能原谅对方,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既然已经没法坦然面对,也许从此避而不见才是最好的选择。
      八重雪艳丽唇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何况现在,他连自己都信不过。
      出事那天,最后一次与太子见面时,那个已经知道了对自己的判决的少年,告诉了他当年“太子府十率刺杀事件”的真相。
      真相,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承担的。它永远比谎言更残酷。
      死期临近的少年,平静地讲述着多年前那些如有毒藤蔓般纠缠的阴谋。他同样安静地听,但心里的一些东西,坍塌得不可收拾。明明知道宫中争斗不论对错只看生死,但他还是突然觉得,那些效忠,那些坚持,那些逾越了君臣之分的关切,在一瞬间全都失去了意义。原来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即使是颗不舍得丢弃的棋子。真可笑,不值得。
      在大理寺的半个月里,折磨他最多的,不是那些审问,而是他自己的混乱思绪。回过神来以后,因了那片刻的犹豫动摇,八重雪反而更加坚决地逼自己相信,自己该做什么,自己该恨谁。
      师夜光,以后相见,应该就是敌人了吧。
      知道那人对他的生死毫不关心,他却莫名感觉庆幸。至少这样,双方都少了很多顾忌,并且既然如此,没有自己,他也一样能够找到适合他的活法,在这冷寂的宫城里。
      兜兜转转走过这么多年,一切又回到了初见时。没有情,没有债,断了所有牵绊,剩下的唯有疏离。以后,大概就要形同陌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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