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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 相看白刃血纷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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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一日水米未进,又未从激愤中平复,八重雪的脚步不禁有些虚浮。在众人面前他强撑着不示弱,出来后终于难掩疲惫。行至城门口,眼角却瞥见城楼阴影里熟悉的红发——不是端华又是谁?
这小子原来在这里,刚才宴席上倒没见着他。端华似已等了一阵子,塞过来一个包得潦草的包裹:“头目,我知道你不会动他们准备的酒菜。这个……我的东西,收下不要紧吧?”他拨了拨略显凌乱的红发,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真不知道这小子打哪里搜罗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吃的东西。八重雪心头一热,艳丽不可方物的笑颜,竟有着难得见到的暖意。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中用,虚弱的时候最容易感动,这么一点点好意就把他“收买”了。
端华见他神色缓和,不似先前出来时冰冷,小心翼翼道:“头目,我手下几百将士,随你去增援颍川可好?”
八重雪心底一片酸热,旋即转为哀凉。城外叛军数万,这几百人不过是杯水车薪。已是必死之局,又何必连累端华?
他眼波一转,闲闲玩笑道:“就凭你那两下子,跟去若出了什么麻烦,让我以后有什么面目见九世子?”
端华的眼神突然幽暗下来,全然褪去了承平时的玩世不恭,语气里也带了几分烦躁:“不要提他。”
乱起后李琅琊入朝为官,且站在太子一边。虽非他所愿,但太子当政、登基为帝后,身为太上皇亲军的金吾卫处境要比之前不利得多,以至于到了如今散落天涯的地步。推原论始,李琅琊有一份责任,因此也与端华生了隔阂。
但端华不满的还不仅是这个,他私心里是不愿琅琊去蹚朝堂这汪浑水的,不想让任何污浊染上那一袭白衣。可是他做不到,因而也把那种无能为力的不甘与失落,硬转到了琅琊头上。自己一直在逃避,端华清楚地知道,但依然不能面对。就像多年前牡丹狮子那次,他始终希望,是他护着琅琊。可是到头来,替他挡下伤害的,却总是那个人。他不甘心。
这场大乱,让多少人生离不得相见,又让多少人平添不知要多久才能解开的心结?
从回忆中惊醒,端华才察觉方才语气的粗暴,连忙抱歉道:“对不住啦,头目。”
八重雪妙目一眯,似笑非笑:“你小子长了本事,敢顶撞本将军了?现在懒得和你计较,要留着力气对付叛军。等赢了这一仗,看我怎么收拾你!”琅琊与端华之事,他也能猜到几分,亦悔方才出言冒失,想缓和下气氛。
端华很配合地作势欲逃:“哎呀头目,我可知错了,且记下这一次……”头目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不会有什么事了。两人半真半假地斗着嘴,似乎又回到了那些繁华遥远得不真实的岁月里。
之前的酒宴端华没有去,但一直在门外,看着里面的情形。从门缝中,他看到了八重雪的屈膝,也看到了他的泪光。那般冷傲从不低头的一个人,竟要在这种地方,被迫放弃自己的矜持。端华真的为他感觉心酸,不值。
在刺史开口劝八重雪留下时,有那么一瞬,端华感到了某种希望,头目可以不必回到那个已经被抛弃的颍川城。但下一刻他就嘲笑自己,八重雪如果真的这么做,就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八重雪了。现在,他还是想劝头目留下来,但痛切地知道不能,也不可能。
他嘴角的笑意僵住了。战乱之时,世事无常,人命轻于草芥。此刻站在面前的人,也许没几日就将幽明两隔。这次生离,很可能就是死别。
察觉到了凝重下来的气氛,端华略显夸张地一拍脑袋:“耽搁了这么久呀……我的不是。”他沉默片刻,道:“头目,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在大乱当中,这是多么奢侈的约定和愿望,连说出这句话的他自己,也未必相信。
端华倚在城门口,目送那个红衣身影远去,渐渐融入地平线上扩散开来的如血夕阳。何等凄丽的景致,此时看来,却在心头罩上一层深重的不安,让他莫名烦乱起来。
出城不易,要回城更难。只身一人回去,无异于送死。八重雪经行几处,勉强拼凑了些人马,转回颍川的方向。
离城越近,他反而越害怕,之前遭遇再强敌人也没有过的害怕。面对敌意,他一向游刃有余,但他不敢面对全城的人由期待转为极度失望的眼神,他能想象出来那会是什么样子。
出城求援的八重雪身上承载的,是他们所有人的希望。和他先前一样,没有人能料到,援兵不会来。
后来他一直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杀回城中的。惨烈程度应该不下于出城那次,然而出城时尽管苦战,但总有希望在,不管多么微茫。而回来时,只是感觉疲倦,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在被奇怪的空虚感吞噬着,什么也留不下来。
通向城上的石阶那样长,似乎走不到头。就像长安城宵禁那年他为废太子擅闯大明宫,一样望不到尽头的台阶,和心头的惶惑。八重雪咬牙,尽量将语气放缓,道:“援兵,不会来了。”那一刻,他真的痛恨自己。
被压抑的忧惧如同水波,在人群中嗡嗡扩散开来。不知何处响起的悲泣,牵动着人们的神经。这种气氛很有传染性,悲伤绝望的哭声一时间响彻颍川城,在粗糙的石头城墙上撞出苍凉的回声,似乎是无情的木石,也为此而动容。
完了,全完了。粮草将尽,一座被抛弃的孤城,他们拿什么来守?
这种颓然的气氛,被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领头守城的年轻文官,没有一滴泪,厉声道:“郭道如小人,他虽弃我们,但朝廷不弃我们,天不弃颍川城!”
“天不弃颍川城!天不弃颍川城!”一声声高呼,应和着他的话响起,人群的情绪迅即转为激越,压过了方才的绝望。这种动摇、纷乱的时候,众人全无主见,只要有一个人心念足够坚定,就可以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
悲风四合,白日无光。城中的人,于无言中共同下了悲壮的决心。他们只当自己已入黄泉,但求能多拖住几个叛军,多保身后繁华的江淮几日平安。
八重雪看着身边的人群,却感觉无比遥远。这样的话,只怕连说的人自己也不相信。但就算是骗局也好,绝望之中总要抓住点什么,人们总是会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不管多么虚假渺茫。
天命。他冷笑。然而天本无情无知,何曾垂顾过下界苦苦挣扎的苍生?天意从来高难问,又何必费心猜测?人们种种作为,纵使无用,不过求一个心安而已。
这种话,更像是那家伙说的呢。不以为然地笑着,轻巧慵懒地吐出这般大不敬的言辞。因为明白真相,所以对世间种种纠葛争斗,看得分外冷淡。他本身就是逆天的存在,偏生却掌管传达天意,实在可笑得紧。八重雪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人的笑颜,眉间一点朱砂,妖异诡艳。他也想笑一下,但突然想到些别的事情,心底一阵苦涩,神情又冷了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走神!八重雪忙收拢心思,前去安排战备。自从到前线以来,他经历了数场大小战役,一次败绩后领部下退入颍川协助守城,已经有三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