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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九 人间别久不成悲(下) ...

  •   自从那次闹开以后,他们这些人之间又是数日无话。大局将定,这个节骨眼上军中事务自然繁杂,几个人又各自怀着心事,日子就容易过得快,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
      拔营去洛阳的前夜,沈熊猫从外头回来得迟了些,手里还拎了个小坛子。他闷不作声拍开坛口封泥,清冽的酒香顿时在帐中飘散开来。或许是因为好一阵子没见着这样的美酒,那些年纪还轻的将领很快就坐不住了,一个个跃跃欲试,伸长脖子去闻那股香味。
      “是从京里带出来的吧?你小子倒有本事,能把好东西藏得这么严实……”韦七顺手戳了戳沈熊猫额头,笑着数落了几句:“不过看你拿出来的正是时候,这次就不罚你的酒了。”他低头倒满一盏酒,回头望向八重雪:“头目,这次……可给我们这个面子?”
      八重雪不答,接过递到他面前的那盏酒,仰头一饮而尽。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自失地笑笑,要是换了天宝承平时那个孤傲的金吾卫上将军,喝酒胡闹之类的事情他向来懒得掺和,手下那些人更不用说,只怕再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没轻没重地上来灌他的酒。那些小将们在酒肆打闹成一团、引得当垆的艳妆胡姬掩口轻笑时,他也只是不耐烦地冷冷挑眉,嫌他们吵成这样丢人现眼,从来不担心他这副样子看在别人眼里有多煞风景。
      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他很早就知道。在眼下这种兵戈四起、人如飞絮漂萍般散落天涯的乱世,能像现在这样一起喝上场酒就已是万幸,但金吾卫里那些曾经并肩行遍长安城似锦繁华的兄弟们,却是再也凑不齐了。
      而且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这全是他的错。他的错。
      有多少人多少事,到头来都逃不过那四个字,悔不当初。只可惜人在身处局中、还有机会挽回时从来不会明白,只能一任事态分崩离析下去无从措手,再回首时大错已经铸成,能做的惟有空自追悔。
      这一晚八重雪似是存心求醉,不管是谁敬的酒都来者不拒一杯杯饮下,直看得那几个老金吾卫连连摇头。他自失地笑了笑,以前不明白酒的好处,现在相见恨晚,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五个人围坐在帐中,没有几句话,只是赌气般地往下灌酒。虽然未曾明说,但他们心里都清楚,今天的这场酒是为八重雪饯行,或者说诀别。
      果然是难得的好酒,入口时温软绵长,回味里却带了刺喉的凛冽辛辣,一入离人的愁肠便化作刮骨利刃,刀刀狠厉,摧心折骨。这么一来酒下去得极快,坛子本又不大,不多时看看就要见底。
      “还有一坛呢。”沈熊猫起身打算去取,却被八重雪按住了肩膀:“不必了,我不想醉。”他劈手夺过酒坛,往其他三人杯中各分了少许,剩下的被他一口饮尽,信手把坛子摔碎在地上,一抹笑意凝在唇边,明明是久违的艳烈张扬,看在旁人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难过。
      “头目,一醉方休……”赫连燕燕话说到一半咽住了,垂眼望向自己杯中的残酒。这种把盏共饮的机会,今晚只怕是最后一次了。生死一线、兵凶战危的年头,能重逢就已经是非分的好运气,又怎能指望更多?
      八重雪“叛降”之事,就算他们几个人知道了实情也于事无补。那些满口忠孝节义的大员里头,又有谁会相信呢?还不是一个个都打好了如意算盘,想要拿八重雪做个样子杀一儆百,以正朝中风气。明日就要回洛阳了,对八重雪来说,此去定是死路,没有人救得了他,亦再无转圜之机。
      事到如今,能痛痛快快醉一回也不错。说到底人活着一辈子,如果想的话,也只不过是一场醉而已,偶尔醒来一次,只消再痛饮上几杯烈酒,便又能沉沉睡去,陷入无知无觉、与死无异的长眠。所谓的开天盛世,这么想来亦只是一樽倾尽全天下之力和大唐百年国运才酿成的醇酒,直醉得江山翻覆、万骨寒枯才肯罢休。回忆中让他们魂牵梦绕的长安城,也始终弥漫着微醺的气息,像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身处其中时不晓得,但繁华破碎后才惊觉,以往亲历过的种种都是那样不真实。
      从生到死,不过醉梦一场。既然如此,又何苦活得清醒。就算是糊涂着来,懵懂着去,也好过在一旁冷眼觑得明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走向绝处,束手无策。要是能醉的话,就可以暂时逃开一会儿,不去想那些沉重到不可挽回的伤恸与绝望,哪怕只是短短一会儿也好。
      “不必了。”八重雪轻轻摇头,转脸正对上赫连燕燕担心的眼神,那双眼睛里幸存下来的清澈,看得他心头不觉一酸:“我……用不着这些。”
      酒薄,恨浓,消不得。他不愿意再喝下去,大半辈子都稀里糊涂过去了,好容易才明白了这一回,到头来却又要糊弄自己,不是也太可笑了吗?
      少年时即入军伍,伤痛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八重雪从来没怕过。早年行军练武时有几次伤得狠了,替他治伤的军医拿来烈酒想让他喝几口镇痛,却一次次被他咬着牙挡开。他一直都是这般倔强的性子,绝不许自己低头示弱。如今早就不是做梦的时候了,如果能让自己看得冷彻些的话,痛一点也好。
      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什么,八重雪心里清楚得很。可是他不想躲,不管怎样他都要用自己的一双眼睛好好看着,认认真真看着,看到底,直到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
      如果没法活得敞亮,那么至少要死个明白。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多。

      随大军回洛阳的路上,八重雪没说过几句话,整日在车中枯坐,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他向窗外望出去,宫室邸宅烧焚殆尽、十不存一,之前听到的传言还真是不错,就算到了洛阳城郊也没好多少,眼前皆是断壁残垣,不少还被战火烧得焦黑。不晓得这废墟下是多少人的埋骨之处,昔日的笑语欢颜、生死之约,尽付黄土。都只道江山如画,谁又知天地无情?
      他放下车帘,垂头叹了口气。纵然现在看去依然是满目疮痍,但是冬去春来,已经有细草扎根在这片焦土上,一点点让新绿抚平旧日的累累伤痕。人若能这般善忘便好了,在这性命轻如草芥的乱世中,只有学得像荒草一样坚韧而薄情才能活下去,不那么伤心地活下去。
      烽烟散去,收拾旧山河,这半壁残破江山渐渐有了些回春之状,不复先前颓唐模样。八重雪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叹还是该笑,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这一日迟早会来,只可惜他等不到了。
      车子有些颠簸,走得也不算快,远远已经可以望见洛阳城头。风里隐隐有歌声传来,词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楚之感却在心头辗转不去,丝丝缕缕缠绕上来,越勒越紧,深达血肉,窒痛难言。
      “这唱的是什么?”一直沉默着的八重雪突然开口,几乎吓了坐在旁边的萧云封一跳。他略微定了定神,垂了眼一字一顿小声念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毫无波澜的语调,倘若说话的人不是萧云封,八重雪必然会以为,那是对他这“叛将”的讥嘲。
      细细算来,从乱起到现在不过两载有余,若放到歌舞升平的开天盛世时,也就是梨园里排几支新曲、演几回霓裳舞的功夫。可是如今看来,这两年却变作了不可逾越的天堑,生生把多少前尘温存,隔断成了再也难以重拾的残梦。
      “凝碧池呀……”八重雪漫声应了句,全然听不出悲喜。又一阵沉默,这首诗的前因后果他们都晓得,此时此地想来却分外刺心。
      那是两京陷落不久后的事。叛军进得城来,占了这一片泼天的繁华,自然得意洋洋,在东都禁苑中大开宴席,盛陈舞乐管弦助兴。梨园弟子们来不及随驾西逃,大半陷于叛军之手,此时个个愁眉不展,哽咽声和着断断续续的丝竹之音,难成曲调。乐工雷海青激愤之下摔碎螺钿琵琶,痛斥座上的一众反贼与贰臣,登时触怒叛将血溅当场,将凝碧池水染作殷红。同样困于城中的给事中王维从传闻里听得了此事的经过,自伤身世写下这四句诗,托友人传诵出去,一时间听者无不下泪。大乱初平后,朝廷一一从头细数陷贼、从逆诸臣的功罪,王维曾被迫出任伪职,这本是万难宽赦之事,但因了这首诗的缘故,新帝晓得他不负天家,才被从轻发落,不过降职留用而已。
      “这诗就算全天下抄遍唱遍,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八重雪低头寻思片刻,凉凉笑道。萧云封在一旁听着,如同冷水浇头,不觉打了个寒噤。
      不管是凝碧池头的忠烈,还是困处旧京的文士,他们一个用碧血一个用笔墨,好歹都让旁人知道了他们的心迹。可是八重雪呢,他的苦处又有几人知晓,几人体谅?说起来这等困于敌中的孤臣,本来境况就最是尴尬,不赔上一条性命就难得把事情说个清楚。他们几个能为朝廷效力之处虽然不多,却都尽了力拼上命做到了。若还要再苛求其他,那么可答的也只有三个字,不得已。
      不得已。萧云封反复品咂着这三个字的滋味,像是含了个酸涩无比的橄榄。这其中的悲苦,安居后方的一众大员里又有谁能懂呢,他们凭什么把他人的辛酸血泪、抵死挣扎,于谈笑间就随随便便用轻飘飘几句话作了了断?他胡乱想着,莫名气闷起来,心里也堵得厉害。但他没空多分神,因为洛阳城南的定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不到半日前大军班师,走的也是这座城门,夹道旁观的人群想必尚未散去。更何况一入定鼎门便是城中大道——整个洛阳城里最繁华热闹的所在,押送八重雪回城时单单选了这条路,竟像是示众的意思。
      不管这安排是有意是无意,事到如今这一场难堪都已是断断躲不过了。但是八重雪自己清楚,像他这样的“钦犯”,无论受到怎样的委屈折挫都不为过,又有什么好指望的?

      八重雪从车上下来,微微眯起眼睛。虽然是春日,这天的阳光却凉薄得奇怪,明晃晃照在街心的沙土上,居然显出种惨白的颜色来。经过一场离乱,洛阳城自然不复往日的绮丽风光,但那种轩敞通达的气派却是几把战火根本烧不尽的。一样是眼前这条路,当年朝廷游幸东都时,不管是金吾卫例行的巡街还是天子出行时在前开道,他都走过无数遍。那时候红衣的金吾卫上将军意气风发,高坐在马上,如画眉目虽不见笑意却依然艳丽绝尘,是何等让人不敢仰视的风华。只是现在什么都说不得了,之前种种尽付流水,留给他的只有一世骂名,不管史册上还是市井里,口耳相传,字字诛心。
      投敌叛国。这就是他的罪状,四个字像一柄哽在喉头的钢刀,随着每一次呼吸生生搅动血肉,疼痛刻骨。
      没想到街上的人竟然有这么多,不知是为了围观之前大军回城的盛况,还是专程看他这“叛将”来的。路边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八重雪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那些不屑、怨愤与冷漠,他却能清清楚楚感觉到。
      没有人开口喊什么,然而这种沉默却是比任何喧嚣都要可怕的威压。要是换了太平时节,遇上类似场合时旁观的百姓们从来不会放过看热闹的大好机会,鼓噪之声此起彼伏,挖苦的话花样百出,一直把这种事情当成找点乐子、调剂平常无聊日子的余兴节目。然而现在真的不一样了。这场大难之后,路边人们的眼神晦暗阴沉了不少,带着一望可知的疲惫与厌倦,全然不复当年的轻狂浮薄,其中的恨意能一丝丝读得分明,生冷彻骨。
      他们未必清楚八重雪到底做了什么,但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正是因为有了他这样的辜负国恩之辈,大好河山才败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们已经太累了,没有力气作无谓的折腾,要做的只是看他死。虽说这种小人,万死亦不足以偿其罪。
      心如果伤透了凉透了,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痛了呢?他倒要看看,伤害要深重到什么程度,才能迟钝到无知无觉。八重雪自嘲地想,本以为经了这一年里在叛军中的种种遭际,他没什么好怕的了。可是在对上那些幸灾乐祸中带着几分怜悯、愤慨中还夹杂着假惺惺仁义的目光时,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一败涂地。
      脚下黄泉路,尽头奈何桥。长街那样长,走不完也望不穿。表面的平静之下,人群里暗流涌动,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过来,步步相随,拥挤成几堵冷漠逼仄的高墙,似要将这“乱臣贼子”碾为齑粉。抬眼环顾四周,他如同滔天洪水之中的小小一方孤岛,前后左右皆是绝路,无处可退,亦无人相望,无所依傍。
      韦七几个人担心地看着他,但八重雪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闭上眼睛,避开那些如刀剑般伤人的目光。他反而睁大了眼,冷冷回望过去,似要将这纷纷扰扰看个清清楚楚。
      这是条彻头彻尾的绝路,选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他自嘲地想,既然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该得的报应,本以为早就准备好了去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可为什么事到临头还是会难过?
      洛阳街市上这些人都以为,他们被八重雪的“背叛”伤害了,一门心思想着报复回来。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又将把八重雪伤到多深多重。
      八重雪下意识地咬紧了唇,他没有看面前推挤的人群,眼神空空落落,似乎正望着某个谁都到不了的遥远地方。他突然仰起头来,姿态孤高一如往昔,以凌人的傲气与几欲没顶的敌意相抗。虽然看似毫无用处,但骄傲却是他此刻惟一抓得住的东西,纵然这些时来尝尽世事甘苦,他这一身傲骨竟也没能消磨掉几分。
      八重雪,你看看,这就是你拼上性命想要维护的百姓,和江山。避如仇敌,弃如敝絮,这些词他并不陌生。人言籍籍,以往殿角的窃窃私语中听到过太多次,青史昭昭,书页上白纸黑字亦信手翻卷过无数遍,但是那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懂得这轻飘飘八个字的分量,不过将它们付与轻轻一声哂笑,甚至当成是书中话里那些人应得的下场。直到真正亲历时他才明白,这里头到底草草掩过了多少冤苦,其中滋味又是何等酸楚难言。
      人群里突然有人小声骂了一句,声音虽低,在一片死寂中却显得分外刺耳。八重雪没听清那人具体说的是什么,但他用不着多想就能猜到。自作自受死不足惜罪有应得罄竹难书千载骂名——这些话他早就听得多了,就算不是这几句,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他心中突然一阵空茫,一口气哽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挣扎着想要寻个地方扶一把不让自己倒下去,却抓了个空。身旁虽然环绕着这样多的人,但皆是敌非友,举目四顾,这天地间竟是无人相识。
      等到战火停息、天下升平如初的时候,再回京城看一眼。和许多人一样,将近两年前仓皇辞别长安城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想过。这一天八重雪早就猜到了,每日每日的盼着,没想到心愿真的得偿时,却是这样一番光景。
      是呀,面前这些人恨他入骨,想要看他死在眼前,死得难看。他们不会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更不可能领他的情。那些念想原来全都白费了,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在得知师夜光的死讯后他早已心如寒灰,之所以还强自支撑着苦苦筹谋,为的只是早日看到这乱世平定,山河安稳,百姓不必再受流离杀戮之苦。就算知道大唐河山重光之日就是他八重雪走投无路之时,他也没有皱过一下眉头。
      他从来没输过,现在也不能输。八重雪冷冷扬起嘴角,笑容决绝中带着深重的哀凉,其中的意味旁人虽然不懂,却也看得暗暗心惊。人堆里有几个家伙本想嘲笑他死到临头还不知好歹,但是对上那双眼睛时却不禁心中一凛,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天下人都不体谅又能怎么样?他所求的本来就不是这些。他做的自是自己认定了的事,全不与他人相干。就算是一厢情愿又有什么要紧,心心念念的事若能做成一两分,自己这些时来也就不算白过了。
      事到如今,不问值不值,但看悔不悔。可是说到底,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纵然时光能兜兜转转回到当年城破的那一刻,让他从头再选,无论重来多少次结局都只能如此,那又有什么好说的?
      他唇边笑意冷冽如刀刻,经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自己还是半点长进都没有,就算明知事已不可为,却依然要为之,终究要为之。
      男儿至此心如铁,哪怕明知下一步就是绝壁深渊百死莫赎,亦不回头。他想,他大概还能承受得起自己所选择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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