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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七 不啼清泪长啼血(上) ...

  •   八重雪临风而立,思绪纷乱如潮水。夜风携着隐约的丝竹之声扑面而来,泠泠清音,在一片死寂的暗夜里,听去更加分明。那乐声有些奇怪,全然不像在叛军里经常听到的的胡笳羌笛一般嘈杂,竟然是琴曲,依稀还有人以歌相和,声韵凄寒透骨。
      “是李陵苏武留别诗呢……” 八重雪侧耳倾听了一阵子,自语道。他虽是武将,谈不上精通书史,这个典故,却还是知道的。
      犹记得还在长安城的那些日子里,闲来无事时,师夜光偶尔会拉着他一起到街市上走走,看遍十里软红金粉。当时的城与人,都正是韶华盛极的时候,盛世的气息,如同才启封的秘藏醇酒,慵慵地弥散开来,不漏过城中的任何一个角落。
      长街纵横,坊市林立,有趣的东西自然少不了。且看傀儡戏的小小戏台前,就云集着一小群少年人,说笑声此起彼伏,清脆如林间黄鹂鸣啭,亮丽的衣饰堪与三月春景争艳。这个年纪,最容易因为这些捏造出来的生死缠绵而动容。远远望去,台上的故事正讲到了最哀婉处,木刻牵丝傀儡虽然自己不懂“情”之一字,却也一丝不苟,将戏做到十足,不知道赚了台下多少眼泪与悲叹。
      最受欢迎的,向来是这些小儿女悲欢离合的戏码。然而这两个路过的人,都自认为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类型,还是去凑别的热闹比较合适。

      那日行至一处讲唱变文的戏台时,二人不觉停步。对这类东西,八重雪本没有什么兴趣。虽然变文已经盛行了不短一段时间,上至宫廷下到市井都有演出,他却从来没有好好听过一次。
      但这回可能有些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与师夜光相处时,几乎每一次都是以吵架收场。好不容易才有个待在一起的机会,能这么找点事情做也好,若两个人都安安静静听变文,不说话,自然也就不会斗嘴了。八重雪这么一想,也就宽心了许多,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竟然也看了进去。
      台上正讲得热闹的,是一出《李陵变文》。在一众写情为主、铺排人情冷暖的变文中,这出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单听音韵就知道,《李陵变文》的唱段,全然不像别的戏码一般流利婉转,而是慷慨激烈,如大漠悲风。那个讲唱之人也已上了年纪,嗓音微觉喑哑,听去却是英雄迟暮的别样苍凉。
      说到李陵其人,他是汉朝名将“飞将军”李广长孙,有祖父之风,精于骑射,爱护士卒。他曾率军出浚稽山与匈奴作战,以五千步卒力抗匈奴举国八万精骑,坚持十余日,杀敌上万,但终究箭镞用尽,又无后援,全军几乎覆灭,无奈投降。他的本意,或许是想忍辱负重,藏身敌军之中为汉朝内应,伺机建功立业,回归故国。然而他却没能等到这一日,汉武帝误信了他为匈奴练兵的传言,以为他通敌叛国,盛怒之下尽诛李陵三族。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李陵激愤怆痛之下,彻底与汉朝恩断义绝,于“胡天玄冰”中寂寞终老。有国难回、有志难酬、有口难辩,可叹他虽然堪称名将,却在国仇家恨的重重牵绊中,消磨一生。
      李陵与出使匈奴被扣押、却坚贞不降的苏武是至交。苏李二人在汉朝时同为侍中,李陵投降匈奴后,自觉无颜与故友相见,但单于授意他去北海劝降苏武,只得从命。两人虽一忠一叛选择不同,却依然将彼此引为知己。苏武牧羊十九年后归汉,李陵置酒为他送别,剑舞长歌,道尽心中郁结,二人从此不复相见。之后李陵拒绝了返回汉朝的机会,死为异域之鬼,却始终无悔。
      李陵没胡沙,苏武还汉家。迢迢五原关,愁见雪如花。不管是坚持还是放弃,他们都用一生,印证了自己的选择。
      “劝君所赐酒,过后为君愁。欲知相忆处,思君弱水头……”台上老人且说且唱,讲到苏李诀别之时,不觉已是终章。八重雪意犹未尽,默默立在那里,一点点收拾起满心莫名的情绪,说不清是激越,惆怅,还是酸楚。自己这种武人,什么时候也学得自寻烦恼起来了?真是荒唐。
      他正出神时,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那人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脸上,依稀是玩味的神情,唇边还带了抹狐狸样的笑意。被他发现后,师夜光并没有转过脸去装成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反而大胆地对上他逼视过来的眼神,笑得更加嚣张了几分。简直是无法无天,最可气的是,自己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八重雪当即坏了兴致,不觉恼了:“可是你这死豆丁拉我出来的,刚才偏又不专心听,真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师夜光闲闲玩笑道:“这种东西,还不都是陈词滥调,听它做什么?哪里比得上——”偷眼看一下八重雪阴晴不定的神色,他停住了话头,只是微笑。
      回头想想,人生与戏文之间的交替,竟然如此莫测。那时候命途安稳,因此只是个旁观者,对戏中种种从来不会认真。再惨烈的事情,如果单是远看,也不过一个故事而已,听过即忘,不必上心。等到自己身历其境之后,才会真正知道,其中有多少刻骨的无奈与伤恸。
      李陵其人其事,承平时那些文人学士一直争论不休。可他们怎么能明白,人只有在走投无路时,才会最宽容?

      八重雪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拳头握紧又松开。琴歌之声随风幽幽飘散,在痛切的思绪中听来分外清晰,一字一句都重重击在他心上。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馀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得归……”
      苏李留别诗中所言,竟是一点不错。自己此刻的心境,不正是如此吗?只可叹这般的摧心之痛,就算是过了千年,也还是会有伤心人,来一点点承受。离人悲歌,世世不绝。
      那些零散的记忆片段,那些面影和笑语、错失和怨怼,遥远得恍如隔世。他们,都已经回不去了。或死别,或生离,若想要再回长安城,也只有在梦中了。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开元天宝年间,有谁能料到,千里盛世霓裳,一朝倾覆?之前总觉得还会有转机,从来没有想过,他与师夜光竟有一别不复相见的时候。若早些知道,属于他们的时间只有这么短,两人之间的情分,注定要面对眼下这个收场,那么中间发生过的种种,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温存,可以说很多,也可以说很少。但还不够多,没有多到足以让他不后悔,当初应该更珍惜那个人一点;可也不够少,每次回想时,都会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但这样的记得,如今看来,只不过是平添伤心而已。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还在长安城时,身处朝局风浪之中,又各有立场,他们二人若想要“恩爱两不疑”,只能说是个奢望。乱起以后,身历兵凶战危、重重变故,八重雪才真正明了自己的心意,只是已经太迟,再也不可能当面向师夜光说个明白。
      他本来以为,故人一直会在自己身后几步之遥,耐心地等他回头,就像他早就习惯的那样。谁承想,再回首时,已是长诀。如今生死相隔,他所能给那个人的,既然不能是长相守,亦只有长相思。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这时候看来,哪怕是“各在天一方”,也是值得羡慕的吧?至少两个人都还活着,而活着,不管多苦多痛,就有希望,有朝一日终会相见。
      当年没有经历过太多波折,总觉得那些敌意与伤害就是天大的事,绝对不能有分毫妥协或谅解。他们那时都还太年少,小看了世事的纷乱和无常,到头来只落得追悔莫及。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原来这人世间的事情,最为难的莫过于这三个字,不得已。本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肯争强,敢尽力,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实现的。直到现在才惊觉,命运的残忍与恶意,正如同将天上浮云吹得凌乱的烈风,不带一丝怜悯。它任性而为,操控着世人的生死离别,将人们的悲欢当成掌中的玩物,除了嘲弄,找不出其他的表情。
      “人生一世间,贵与愿同俱。身无四凶罪,何为天一隅……”
      到底是哪一步上出了错,自己才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早已无家,有国难投。永别亲故,长辞知己。生作异域之人,死为失乡之鬼。曾经拥有过、期待过的一切都失去,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八重雪想,也许从“归降”那一日起,他就该想到这个结局。可是他之前一直没有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与其白白死去、身名俱灭,为什么不活下来,留得这条命在,或许能对大局有所助益?
      他从来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一死殉国、一死报国,这是每个将领都铭记在心的道理。但是,一死了之其实是容易的,因为可以不再背负身后的种种纷扰,在青史上也可以争得一席之地。可又有谁明白,一死救国,让自己的死有益于国,尽管很难,却比单纯的以死明志更有意义?真正的军人,会爱惜自己的性命,因为他只为值得的事情而死。
      他尽了力,拼了命,可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再往下,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八重雪无意识地又咬紧了唇。这一次他真的感觉到,自己被放弃了。他此刻如同身处孤岛,连困守危城时都没有的孤独感,似潮水般没顶,逼仄到不能呼吸。
      几个月来,朝廷一点点把他坚持下去的理由毁灭殆尽。自己身败名裂,朝廷信赏不公,直到师夜光的死讯。一击更重似一击,他终于不堪承受。
      本以为还能够补救,以为还有机会,以为还有人和他一起在等,等他回去……可是现在全完了。八重雪凉凉笑起来,看过那纸军报以后,之前看重的一切,都突然变得无足轻重,滑稽至极。
      “丈夫百战宁辞苦,只恐明君不照知。”《李陵变文》中的句子突然浮上心头,不正是如此吗?真可笑,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这些臣子自作多情,朝廷没有半分体谅过,为了内斗,可以将他们的性命视如草芥。为什么一直都要以忠义苛责臣下,却将帝王的薄情寡恩,看作理所当然,因此就视而不见?这不公平。
      难道君王就不会错吗?他不可能原谅朝廷的这个决定,就算加上再多的理由,加上家国天下,加上君臣之分,加上纲常名节,甚至加上他最珍视的,一个军人的名誉与骄傲。
      “李陵当年,又何尝想降呢……”八重雪低声道。李陵的处境,他此时全然明白。朝廷亲手截断了他们的归路,将他们推向敌军一边,怨不得旁人。先背叛的,不是他们,而是朝廷。
      不能忠,亦不能叛。若做忠臣,俯仰无愧天地,就算赴死,也留得一个清名;若做叛臣,那样也好,可以肆意妄为,快意恩仇。然而他两者都不可能求得,这样活着,原本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扪心自问,他于朝廷无所负,而是朝廷负他。这句话已经在八重雪心里放了很长时间,但只有在彻底无望以后,才可以说出来。他知道,自己没有疯。相反的,他很久没有这样清醒过了,清醒到接近冷酷。
      朝廷不仅负他,而且负了天下。这样的大唐,因帝王家事就可以无所不为的大唐,怎么值得他为之出生入死?
      “朝敌”、“叛臣”的身份,如今已经不可更改。一人知他,如何与天下罪他相抗?更何况,惟一信他的这一人,如今也不在了。
      天下既然以他为敌,他孤独一人,为何不能以天下为敌?若要为师夜光报仇,该找的,岂不正是朝廷?这么一来,他当初的“叛降”,难道就要弄假成真了……
      在帐外立得久了,风冷到刺骨,夜露湿透了衣襟。八重雪如今才明白,他之前体会到的寒意,只是深秋而已,而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望不到尽头的严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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