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山河满目离人泪》行风

13、四 一生心苦复谁知（下）

　　“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统兵主将尹子奇盛怒之下，在中军大帐里气急败坏地转来转去，对被传来领责的八重雪大发雷霆。
　　这般情景，自己放人走时就该料到了吧？八重雪苦笑。上次攻打睢阳时，因为张巡的计策，尹子奇伤了一只眼睛，此后他便对这座城有了执念，将守城之人统统恨之入骨。对有人出城求援一事，他反应会如此之大，毫不奇怪。
　　“好啊，你这唐军降将，真打算反了是不是？连三十人都拦不住，说不是故意的，谁会信？”狠狠逼视着八重雪，尹子奇的目光里已带了杀意。
　　“这三十人都怀了决死之心，如果硬要拦截，我方伤亡必然会很大。再说，就算到了临淮城又能怎样？援兵不会来的，末将——不就是个例子？”
　　八重雪语气平淡，似是在陈述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说到最后一句，他竟然轻轻笑了起来，笑意里满是寒冷与桀骜。帐内其他人没想到他会突然去揭自己的伤疤，不觉一怔，暗暗为他捏了把汗。
　　尹子奇余怒未消，厉声道：“谁要听你狡辩！来人，把他推出帐外斩了，也算除个祸患！”
　　“且慢！”方才沉默旁观的李庭望突然开口阻拦：“阵前杀将不祥，让他戴罪立功如何？”他与尹子奇官阶相近，却要受尹子奇节制，原本就不甘心。此次攻打睢阳，两人虽名为共同指挥，但各有算计，面和心不和，争功的事一直没断过。如果任尹子奇擅杀他的下属，他李庭望的面子往哪里摆？
　　不容尹子奇再多话，李庭望冷冷转向八重雪：“至于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重责三十军棍，自己下去领罚！”三十军棍不可谓不重，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八重雪自归降后，虽没有把柄可抓，却也不似先前所向披靡，李庭望本来就有些疑心。如此看来，八重雪竟真的未尽全力。该怎么想个法子，彻底绝了他的念想，好让他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李庭望不禁沉吟起来。
　　帐中众人目光齐齐转向八重雪。方才的争论中，他虽几乎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却只是微低着头，绝美的脸上冰冷神色丝毫不变，好像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执刑的军吏下手毫不留情，计数的平板音调中，军棍重重落在背上，每一下都是几乎窒息的闷痛，痛彻心肺。血渐渐在红衣上洇染开来，把原先的红染得更为触目。从头到尾，八重雪咬着牙一声不出，如此一来气血郁结，更是伤身。
　　好容易捱到行刑结束，副将连忙带了士兵，抢上前去把八重雪扶起来。八重雪脸色惨白，下唇早已咬出了深深的血痕，额上也满是细密的冷汗。但他还强撑着，冷冷道：“我自己会走！”，挣扎着要挥开两边架着他的人，奈何实在没有力气，只好任副将把他搀进了营帐，安顿他躺好。
　　血迹已经与背上破碎的衣服粘连在了一起，稍微一动就牵连到伤口，痛不可言。副将找来军医替八重雪上了药，锥心的痛楚也缓解了不少。八重雪此时什么都不能想，很快就陷入了疲惫的昏睡中。自从投军以来，伤痛就是家常便饭。但他向来一个人扛，从不劳烦别人插手，何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这一次受伤不轻，就算是凭他长年习武打下的好底子，也要静养上半月有余。就在这段时间里，变故陡生。

　　“将军……”副将从帐门口探头进来，他实在不忍心去面对，那个苍白却丝毫不减冷傲的艳冶将领。然而这是上头交代下来的命令，故意要他亲手把这般伤人的一样东西，交到八重雪手里。
　　低着头，将手中已经攥得皱了起来的一卷文书匆匆塞过去，副将接着就逃也似地向帐外溜去，却被八重雪一句“等等！”给定在了原地。
　　看起来像是灵武朝廷发出的布告。八重雪抬手展开那卷东西，淡淡扫了一眼，握着文告一角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中。
　　叛将八重雪，罔顾国恩，自甘附逆……妄杀黎民，所过残破……如有取其首级者，赏……一行行墨迹，张牙舞爪地在眼前划过。是朝廷的讨叛诏书，竟然都贴到这里来了，全天下此时大概都已视他为敌了吧？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寒彻骨的笑。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这条命竟然还值这么多赏钱，真是想不到。
　　原来在旁人眼里，他八重雪现在竟是如此。叛国，是为不忠。忘家，是为不孝。杀害平民，是为不仁。擅杀同僚，是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
　　副将一直没抬头，不敢正面对上八重雪的眼神。但他还是惴惴地偷眼看过去，整颗心都晃晃悠悠悬了起来，竟比上阵时还紧张几分。将军背上的伤还没好全，如果一时想不开，激愤之下做出什么来……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害怕。
　　然而八重雪的反应，却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那样。那抹冷笑还凝在唇边，眉目如画的红衣人平静地把榜文依原样折好，一丝不乱。
　　“怎么回事？”八重雪终于开口，打破了帐中的死寂。他声音虽低，却极其冷定。那双原本如黑曜石般光艳的眸子，此刻幽暗冷淡如深潭，外间再大的风浪，也激不起分毫波澜。他这个样子，看在副将眼里，反而引得这小将更加惶惑担心。

　　整件事，从一开始起，就是李庭望布下的局。
　　数日前，一场混战之后，几骑唐军残兵逃进了睢阳城边的一个小村庄，被村民藏了起来，但还是没有躲过叛军的搜捕。
　　斩杀了那几个被搜出来的唐军士卒，叛军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他们将所有村民从各自的家中驱赶出来，统一押送到村前的一片空地上，包围起来。
　　衣着褴褛的人们沉默着，因为开战后经历的太多苦难，他们已经放弃了抵抗，麻木地等待着要发生的事情，不管多么糟糕。一片惊恐死寂之中，偶尔传出孩子的几声呜咽，分外令人感觉揪心。
　　无数的目光，齐齐集中在那名为首的叛将身上。那人高坐在战马之上，一身嚣艳红衣被劲风吹起衣角，簌簌飘扬，是血与火的颜色。此刻他的一句话，就无异于命运的判决。
　　“杀。”红衣将军手中的刀冷冷挥下，毫不犹豫。身后的叛军当即一步步威压过来，逐渐缩小包围圈，一轮刀枪的寒光过后，鲜血如洪水般漫延开来，渗进村人们千百年来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里。随后火光冲天而起，吞没了尸体，和整个村庄。所有残忍，恐惧，挣扎，和血腥，都被掩藏在蔽日的浓烟中，很快就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一如未曾发生过。
　　叛军从来不懂得手下留情，胆敢通敌者，无论军民，杀无赦。既然他们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杀戮和怨恨，那么再多这一点，也算不上什么。
　　叛军离开时，有两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盯在他们背上。侥幸躲过一劫的村民，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家园被毁，却什么都做不了。他们的手深深抓进还残留着衰草的泥土里，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冲出去，指尖鲜血淋漓，却毫无察觉。
　　那个红衣的叛将，在他们眼中，无异于妖魔，杀人噬血的妖魔。如今天可怜见，留下他们两人的性命，一定要活着逃出去，找到官军，让朝廷替他们全村的人报仇。
　　真是可怜虫呢。带队的叛将淡淡一笑，这些愚民，不过是被他们切齿痛恨的人当刀使而已，可笑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还以为自己做得一点都没错。
　　这次出兵之前，上头特意吩咐下来，一定要留几个活口，去给唐军报信。两军之中，常穿红衣的惟有八重雪一人，那些草民自然不可能知道上将军的容貌，他们转述时，单凭“红衣”这一点，就足以让八重雪万劫不复。
　　这一招“嫁祸于人”，实在够狠够绝。他突然感觉有些愧疚，旋即被自己用嘲讽压下去了。什么时候学得心软了，就算没证据，这次也足够让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不好过。不过也是活该，谁叫他叛服无常？这就是报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八重雪现在只想笑，原来要冒充他，居然这般简单。痛到极致，剩下的却只有笑容。
　　红衣，本是金吾卫上将军官服。自从投降后，这上将军的名号，本已经不是他的了，但他依然不改一身艳红，也许是为了那段记忆。想不到会有这一日，这身红衣，这身早已与他不可分离的红衣，竟然害了他。
　　他明白，李庭望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让他彻底死心，把他最终逼上叛降这条路。这个局设得很漂亮，很致命：孤立他，让他所坚守的信条和理想抛弃他，让他无处可去，失去所有在意的人的信任，走投无路。
　　如果全天下都背弃他，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只有黑暗愿意接受他，那么是屈服还是抗争？如果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罪大恶极，那么除了隐遁于黑暗，与全天下相抗，他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若就此轻易放弃，他又怎能甘心？八重雪的性子，向来坚忍执著，明知千难万难，却更激起了心底那股孤绝的狠劲，只求多做得一分是一分。
　　他真糊涂，可叹还一直心怀奢望。本该明白的，就算没有这次之事，自从“降”字出口那时起，无论真假，他都早已没了退路，失去了立场，无法自立于天地之间。
　　八重雪疲惫地闭上眼，轻声自语了些什么，副将极力侧耳去听，却还是没听明白。
　　八重雪的那句话，是：“崔远道，你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个懦夫。”
　　谁说千古艰难惟一死？骄傲决绝地选择死亡，远比这样挣扎着活下去容易。
　　人死万事空。一死了之，固然不必担当很多东西，但是也就什么都做不了了。用死亡来表达一己的忠贞，也许不过是种逃避，毕竟那些“苟且偷生”的人要最终为所有事情负责，反而是他们，承担得最多。
　　将军百战，身名俱裂。再回首时，苍茫万里，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