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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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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
壹
莫书同第一次见蓝花暖的时候,她正在台后补妆,闭着双眼,面无表情,仰脸坐着,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姿势。
莫书同却觉着什么都停了。他呆呆地看着蓝花暖,竟没发觉手中的海棠糕盒子被一个场记拿了去。到蓝花暖娉婷着腰肢走到前台去了,他还是那般呆呆的望着。
直到邓画秋撑着一把油纸伞拍了莫书同的肩膀,他方才回过神来:“画秋,你怎么来了?”
邓画秋眨着眼睛对莫书同笑:“古人雪中送炭,画秋雨中送伞呀!瞧你这呆呆的样子,给这上海滩第一美人蓝花暖勾了魂了?”
莫书同拿过邓画秋手中的伞,自然地握了她的手:“你这小脑袋瓜,净日胡思乱想些什么?”
贰
从此莫书同便每日带着邓画秋做的海棠糕去霓裳楼叫卖,谁知一连十几天,都没见到蓝花暖。莫书同有些怅然,又有些坦然,倒是再没有被人拿去过海棠糕盒子。
上海的秋天向来是阴的,难得放几天的晴,又开始下起雨来。莫书同看着黑墨一般的天空,心里寻思着再卖出一块海棠糕便走,省了搭电车的钱给邓画秋攒个玉镯。
一辆漆黑油亮的轿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伸出一只白玉一般的手,细细的手腕上戴着极耀目的红宝石链子。莫书同不禁发怔,要是这么一条链子戴在画秋的手上,她得多高兴呢?
从车上走下来的却是蓝花暖。一身紫锻金丝玫瑰旗袍,肩上还披着一条黑狐裘,浓艳的妆被门前的灯一照,倒显得有些苍白。
蓝花暖却好看地笑起来了,对着车里面:“儒非儒非,我想吃海棠糕,你去给我买一块好不好?”
车内的男人低沉地笑出声,下车挽住蓝花暖娉婷的腰,如同莫书同握邓画秋的手那般自然:“你向来不嗜甜,怎么今个儿嚷着要吃海棠糕?”
蓝花暖扯着景儒非走到莫书同跟前,一边看着景儒非笑,一边带着撒娇耍赖的气味怪责道:“同儒非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便是变得与往常不一般,也都是你的不是,还不乖乖买一块海棠糕给我?”
景儒非不禁失笑,从西服口袋中拿出几个铜子来放在莫书同面前:“卖海棠糕的先生,还不拿一块最甜最香的海棠糕给我夫人?”
蓝花暖脸上便红了,那冷艳的妆也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拿过一块海棠糕就往景儒非口中塞去:“油嘴滑舌,谁是你夫人?”
莫书同挎着海棠糕盒子,不出声息地走开了。
叁
莫书同慢慢地在石板路上挪动。尽头是他同邓画秋租的套间,比鸽笼大不了多少,邓画秋却总是异常细心地打理。
莫书同先是想着蓝花暖补妆时候的样子,再是想着蓝花暖方才笑的样子,来回想了一路。到了套间的门口,他忽然就明白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邓画秋原本满脸的愁色一见到莫书同立刻舒展开,接过他手中的海棠糕盒子把他迎进门来:“上海的天气你又不是不清楚,出门怎么总是忘了带伞?”
莫书同被邓画秋半推着,坐在了屋内仅有的一张圆桌旁。莫书同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唇,把桌上的茶杯翻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握紧了茶壶把:“画秋,你说,我要是去帮派里,做得到景儒非那么大吗?”
邓画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伸手过来拿茶壶:“你又不去帮派,扯这些做什么?”
莫书同却固执地握紧着茶壶,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邓画秋:“画秋,你说,我做不做得到?”
邓画秋松了手,转过身去背对着莫书同:“是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提起过,霞飞路做绸缎生意的张老板要聘我做他太太的贴身丫头,我一听每个月有十块大洋,便答应了下来,算算日子,明天就要收拾东西去了。你一个人住,从此要做些家务事了,夜里一定得关窗,晒台上的那盆茉莉,命贱,你隔天浇一趟水就活。”
莫书同只觉得浑身莫名的烦躁,伸手解开长袍领上的两颗纽扣,仍觉得闷热,浑浑噩噩地应了声“知道了”。
到熄灯的时候,邓画秋看了看莫书同,小声地问:“书同,你真没有什么要交待我的?”
莫书同把一整夜都是同一页的论语搁了,去邓画秋缝的鸳鸯对枕下取出一个木盒子来,那木盒子被昏黄的油灯一照,紫盈盈地泛起柔光,煞是好看。
莫书同走到邓画秋面前,打开那木盒子,把里面的青玉镯子套上邓画秋的手腕,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邓画秋摸着那玉镯子,喉头一热,险些哭出来,最后却只是对莫书同笑了一笑:“晚了,睡吧。”
肆
第二天莫书同醒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莫书同茫然地起身穿好长袍,提了海棠糕盒子去霓裳楼叫卖。本已走到了楼下,又转回身上楼给晒台上的茉莉仔细地浇了一趟水。
走到霓裳楼,莫书同却吃了一惊,十里洋场最华光宝气、场面绮美的霓裳楼,竟然已经空了。乍眼看去,同普通的民房一般,连一盏能证明霓裳楼繁华过去的破碎壁灯都不见。
莫书同感觉眼前的天晃了晃,扶着霓裳楼被打了数十个枪眼的墙才站稳。蓝花暖,那个苍白得有些美艳的女子,竟消逝在这忽如其来的劫数中?莫书同惶惶然进了楼中找寻,阶上还留着各式各样的脂粉香气,却静得实在有些怕人。每间房里被划了长条口子的绮红帷帐,抑或是散成碎片的妩媚布料,打翻了盖的精致小盒不甘地躺在地上。
遍寻不着的莫书同怅然地站在大厅的楼梯下。此刻蓝花暖不知是生是死?给她买海棠糕的男人在不在她身边?如此这般想了一会,担忧的情绪渐渐地淡下去。他想起邓画秋,不知道那位太太对画秋好不好?自己本来不应该让她受这些委屈,在镇上的时候,她是有两个丫环伺候的小姐,哪里学过伺候人?
莫书同勉强收拾起心绪,把眼闭了一闭,走出门去。
伍
莫书同拐进一条偏巷,提着画秋最爱吃的三鲜小馄饨,淡淡笑起来,不觉走得快了些。到了十字路口,只消左拐走上几十步,便是那张姓老板开的绸缎庄了,莫书同正转了个身,忽觉背上袭来一股沉重的撞击,直逼得他前跌了几步。待他回头看时,竟发现方才的撞击是蓝花暖所为。纵然高髻散乱成纠结的黑发,青绸旗袍上的如意纹饰已经脏污到了几乎看不出的地步,蓝花暖依旧是蓝花暖,甚至比莫书同初见她的时候,摆着更高的姿态。
莫书同看了看半撑在蓝花暖身上的景儒非。他的伤口已经结痂,双眼却紧闭着,显然处在昏迷中。莫书同皱了皱眉,尝试挑战蓝花暖的高傲:“这位先生,很可能在危险的高热状态,需要治疗和休息。我的住所虽然小,却很不好找,蓝小姐,请让我把这位先生带到我的住所。”
蓝花暖的目光还是透露着警惕,握着景儒非前臂的手不由得紧了三分:“我凭什么信你?”
莫书同温润润的眼光在景儒非身上转了一转,负手在身后,浅浅地笑:“这位先生的情况,可是不能再拖延了……如若不救这位先生,又有谁来买我和画秋的海棠糕,去讨好他夫人呢?”
蓝花暖听得这话,不再犹豫,当下便跟着莫书同行去。原本她执意要独自搀扶景儒非,可莫书同轻轻巧巧的一句“会令人起疑心”便说服了她,转与莫书同一道搀起景儒非。
陆
进了那鸽笼似的小套间,莫书同即刻把景儒非平放在床上,此刻他极是庆幸自己自小便对医书有兴趣,连西洋的学说也研读了几本,画秋更费心思弄了些医疗器具来,总是取出了景儒非腹中的子弹,没有感染。
蓝花暖由始至终给莫书同打着下手,神情镇定,动作也轻捷,倒是不见半点女子应有的惊乱。莫书同心里不禁对她生出一丝激赏来,眼角扫到桌上的食盒,对蓝花暖和气地笑笑:“蓝小姐,你可自去梳洗一番,我热些海棠糕,还有三鲜小馄饨,便请蓝小姐将就着用。门边那衣橱里有内子的几件衣衫,蓝小姐若不嫌弃简朴,不妨把身上的衣饰换下来。”
蓝花暖拿得一套白衣蓝裙在手,却不去梳洗,而是把那衣裙在掌心攥紧了,盯着莫书同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读书人,既熟知明哲保身之理,难保不精通算计得益之道,如若你医好儒非的伤势,助他重登龙头之位,金条是一根都少不了你的,假若你私底下动了什么手脚,可万万不要想着向裘七邀功,他乐得拿你做替罪羔羊,倒要让你折一条命去。但凡是有胆识的人,此刻便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莫书同燃起了煤球炉子,把海棠糕一块一块地放进锅中,那姿势倒是审慎得很,像护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在下要是想动手脚,也不必等到现在的。蓝小姐,我不过是读书人,想救人便救了,哪里考虑这许多。”
莫书同的平静倒是出乎蓝花暖的意料,她心里虽然对莫书同疑窦重重,却没有问,转身去梳洗。隔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莫书同一时间竟有种错觉,彷佛邓画秋正背对着他洗菜一般。
柒
景儒非在天色将近全黑的时候醒过来,莫书同把一盘海棠糕放上圆桌,直起身看着景儒非道:“水在你左手边的矮柜,你刚醒来,筋骨会有些麻,过一会就能站起身了。”
景儒非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撑起上半身,声音因为长时间滴水未沾,有些嘶哑:“你今天救了我,就要帮我到底,现在我跟你坐在一条船上。如果你想扳倒我,必然比我先死。”
莫书同半眯着眼睛,说话的尾音微微上扬:“蓝小姐方才警告了我一次,这位先生现在又警告我一次,真是好投契。救你一命的是我,是否与你同坐一条船的选择权也在我。在我足以扳倒你之前,必然不会想扳倒你,在我足以扳倒你之后,自然不会比你先死。”
景儒非看着莫书同,一时间竟揣摩不出他笑容中藏了什么玄机。也罢,这既是个性情中人,我便用性情的方式去结交。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景儒非冷哼一声:“在我有能力与你对决之前,你最好为我处理掉我的其他仇家,如果你没有,扳倒我的机会便是别人得到了。”
景儒非负手在身后,依旧笑着半眯起眼睛:“这位先生还是少说些话,多保存体力的好。”
捌
一顿饭虽清汤寡水,各人也是吃得极适意,只不过席间静默了些。莫书同原以为蓝花暖惯了排场,见她麻利收拾盘碗确是有些惊讶的。景儒非精神明显是不错,压低了音量道:“暖儿也并非自幼活在欢场中,她幼年本长在乡下,家务事自是会做一些的,气力也比那些娇贵的千金大。”
莫书同睇着景儒非唇边明显的笑纹,心里不由得更挂念起邓画秋来,也不知她这时候吃过饭没有?随即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你因什么缘由被寻仇,可知仇家是谁?”
景儒非笑笑,把生死说得极平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海滩从来就不是真理说话的地方。龙头老大只有一个,是我当,我便该死。”
莫书同虽没有经历过江湖险恶,到底饱读经史子集,以历代兴衰对比着,也大致知道景儒非身处危机,凝重了脸色问道:“你现在怎么想,要重争失地,还是隐姓埋名?”
蓝花暖手下打滑,瓷碗磕到碗槽,发出一声轻响。景儒非双目好似没了焦点一般,直直看向窗外全灰的天际:“我不是不想退出江湖,跟暖儿过些寻常生活。只是既然我身在帮会,便不能说退就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那一帮手下是拿性命帮我打回的江山,让他们跟其他大佬,从此时时处处受人欺凌,我又怎么走得安心?”
莫书同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屋内游走,直至触及枕边的木盒,这才回过神来:“我曾经觉得你好,有西洋轿车,穿手工西服,可以给自己的女人买黄金首饰。不过我现在觉着,我和画秋,比你幸福一些。”
后来没有人再说话。莫书同很早便熄了有些昏黄的煤油灯,躺在床下的席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蓝花暖背对着景儒非,睁着眼睛。景儒非闭上眼皮,呼吸很均匀,却没有睡着。景儒非在等另外两个人开口,但是另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这屋子里的三个人,都在等待。
玖
第二天莫书同醒来的时候,蓝花暖和景儒非已经走了。其实莫书同并没有睡着,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是睡着的,蓝花暖和景儒非的离开会容易许多。挽留的说辞对于他们而言,未免太苍白,到最终是留不住的,何况莫书同并不想留住。蓝花暖也好,景儒非也好,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来与去都很匆忙,轨道不同,本来不应该有交集。
莫书同给晒台上的茉莉浇过水,做了海棠糕拿出去卖。今天他去的是霞飞路,不是霓裳楼。
霞飞路上有许多着西式服装的男女,纷纷赶着新潮地去吃西点,即使是穿着改良旗袍的太太小姐,也会挽着坤包去吃冰淇淋。莫书同站在绸缎庄前,笑容温润,挎着一盒子海棠糕。
如此等了三天,莫书同终于见到邓画秋。她穿着再平凡不过的白布衣裳,垂首跟在绣宝相花深碧旗袍的后面,敛去了初到上海的新奇与矜贵,却不卑不亢。莫书同看着邓画秋,忽然有些心酸。他喊了一声画秋。
邓画秋看向莫书同,不由瞪大了双眸,跟身前丰腴富态的妇人耳语几句,小跑到莫书同眼前,神色忙乱:“你怎么来了?”
莫书同拣了一块海棠糕,小心地用油纸包了,递到邓画秋的手中:“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你的,不单没有人伺候,还要来伺候别人。我和你去同东家说,减少些薪金,你白天跟着那位太太,晚上我与你一道回家去。那位张老板的家宅在哪?我在他家宅子外头卖海棠糕,并不远离着你,这样你可安心些?”
邓画秋小口咬着海棠糕,声音有些模糊:“你总算知道了?”
莫书同柔和地笑,身上的藕色长袍连带着在日光下抹上淡淡的色晕:“我总算知道了。”
拾
莫书同最后一次见蓝花暖的时候,她坐在一辆漆黑油亮的轿车上,与莫书同擦肩而过。只是一瞬,已经足够莫书同看到她脸上的笑容,那般的幸福掩不住,尽数满溢出来。
莫书同回身给邓画秋拢了拢毛线小袄,看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掩饰蜜甜的笑容,竟有些入了神:他的妻子笑起来,原来这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