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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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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樛的确是李泙裕养起来的,不管是前世或是今生,他是攀附李泙裕而生的枝叶,哪管风霜漫天、寒风侵肌,照旧岿然不动,只待到果报轮回又适时凋落,枝败花谢、任风而去。
可世间事物又岂是句“本该如此”能定的下的?
那一夜墨迹未干闻樛便病了去。
他未曾与任何人道明自己能卦明后事,只是将此憋闷下来,本就郁结于心,此间又是被李泙裕逗弄的心悸胆寒惊惧不已,一回他为自己置办的宅邸,竟染了风寒搅得内外又是好一通忙活。
这一下竟直到李泙裕从繁事中抽开身仍是缠绵病榻,听到下人回报工部尚书来府的消息闻樛才慢吞吞地披上大氅,去厅堂迎客。
“父亲。”他走快了步,把闻尚书迎到主位上,自己则曲于下座。
“小樛儿,前些天匆匆一别后凡务缠身,直到休沐才得已抽身。”
名字兜在闻尚书的口舌中别扭极了。闻樛哑着嗓,强自陪笑:“父亲能来看儿子,便已是足慰。”
闻尚书捏着手心冷汗,思忖道:“这名字是陛下赐的?”
闻樛点头低声应答道:“得王爷恩泽,见时怜我失了本名,便在回京前请下圣旨替我更了名。”
闻尚书连道甚好,复又言道:“思来你还未弱冠,届时便由为父为你取字如何?”
闻樛闻言,默然垂眸,须臾急急起身,不防冷风入喉,呛得连连咳嗽,可他不顾,只是跪在地上,朝闻尚书拜了又拜。闻尚书见状忙起身欲扶,抬眼却见闻樛颊边清泪滴落,哑声言道:“幸得上苍垂怜,儿子这才能与父亲重逢,余下其他儿子不敢奢念,但得伴父膝下,常承父恩,便已是甘心。”
“我儿……”闻尚书亦是声泪俱下,紧握闻樛之手不放,“为父亏欠太多,深知非一朝一夕可补,惟愿竭力弥补,待家中诸务了结,定将你风风光光迎回府中。”
话已至此,室内静默良久,唯闻风声穿窗、灯影微晃。下人自外轻声进来,躬身回报道:“老爷,车轿已候在外。”
闻尚书微一点头,目光在闻樛脸上停驻片刻,欲言又止,而后起身整衣,闻樛弯身相送,一路沉默,直送至前院门外。
冬日夜早,不过酉正屋外便已夜风拂面,树影招摇,闻尚书踏上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思来念去还是嘱道:“天寒地冷记得添衣,好生休养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闻樛低头应声:“父亲如此记挂我,已是心满愿足,不敢再烦父亲劳神,至下回休沐,儿子再回门向父亲问安。”
闻尚书似对“回门”二字充耳未闻,再嘱上几句便上轿离去,闻樛目送轿车缓缓远去,待到车马于拐角消失,他弛懈似呵出团薄雾,拢着大氅回了内院。
厅堂油灯未歇,下人将中门阖上后屋内便再无外人,座上那人搙着官家新赐下的骨扳,眉目间却是兴致乏乏,不同往常,若是寻常时日叫李泙裕得了这些玲珑玩意儿,定要搁闻樛身上新奇两天才肯罢手,今儿却只是漫不经意的把玩,倒显得倦怠。
见着人来,李泙裕抬眼一望,将扳指重套回去:“小樛儿这狐假虎威倒是娴熟。”
闻樛只做充耳不闻,向他跪下行礼。可屈膝间双膝便被臂肘一拦,身子凌空而起,蜷于李泙裕怀中。
当真是个冤家。
乌发熨帖柔软,却因着凛风的吹刮,而乱了几根支棱在头顶,轻如毛絮般蹭去李泙裕的下颏,让人更没了脾气:“我还没生气,你倒先作起怪来。”
闻樛在他怀中一挣不挣,闷声言道:“小民不过王爷玩宠,哪儿敢犯您圣颜。”
这嘴犯嫌的紧,闻樛因它吃过的苦头不少,先前激李泙裕被弄晕在床榻上是,这次咬笔亦是,可仍忍不住去撩逗,他不敢抬头去寻李泙裕的心思,只是料定面色定然不好。
李泙裕大步跨去耳房,卷起碎凤,烛火微晃。
落于软榻上后,闻樛更是手脚并用地攀紧不放,嘟哝道:“檀郎,你莫与个病患置气,只当小樛儿与你逗乐解闷,增些情趣可好?”
这幅做小伏低的模样让李泙裕无可奈何:“你这张嘴乖张伶俐,尽会叫人心烦。”
他伸手以骨节拤住闻樛颌骨,腮肉被指骨柱起,仰面与李泙裕对上。
闻樛唇色嫣然似海棠碎汁,睫影轻颤,青丝微乱,汗涔涔地黏于颊侧。不及困惑,两根手指恰似尖枪撬开齿列,直捣软腔,捻着他的小舌在指尖勾动。
讨饶全然化成含混的呻吟,于间隙浸出,泪水难抑,豆大的水珠儿延顺着腮颊落于李泙裕的指缝之间,小指不自知勾上他的袖摆。
李泙裕对闻樛到底心软,两指上下一撑,撬大齿腔压住软舌:“舌头倒灵巧漂亮。”
涎水津津的手指抽出,闻樛也未缓过神,怔愣半晌泪珠子跟不要命似的掉,缀连成了串,一下下地打在李泙裕手上。
想憋却没憋住,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叫他难为极了,却是无处可躲,只能低着头一个闷声抽噎。
往事无法道明,只能一个劲儿往肚里吞,虽是明了李泙裕与上一世那人的脾性天差地别,定是不会再娇养宠惯着自己,可他也并不是当初那个冷心无情只晓报复的闻樛,他分明有了改变却不及当年的宠溺,一番威胁恫吓下闻樛更觉自己承了莫大的委屈,连完整的话都无法道明。
也是来了脾气,他不顾甚么君臣礼纲道:“你若不要我弃了便是,我做我那撒泼放刁的野人,你做你那风光霁月的王爷,何必把我捡来做你的宠物,若是只为支应官家又怎会非我不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爷一呼定是应者云集。”
李泙裕见他怒火冲冲的模样,只是揩净了手,语气淡然:“你是这么想的?”
闻樛兀地歇火,双唇打着绊哆嗦着,道出的话倒是坚定:“是,我这身血肉骨髓都是王爷的,雨露之恩于我便是滔天洪水,一介草芥难能担得起,殿下如若不要不过反掌之易,又何必折煞我。”
李泙裕倒没说话,忖了忖道:“小樛儿是在恨我?”
他答得痛快:“恨,我恨你为什么教我认字识礼,做个乡野村夫也不至于被折辱至此。”
李泙裕一直凝着他,叫他避无可避,只是不管不顾地倾抒后,李泙裕反而笑了,臂膀一抬却是把闻樛搂在怀中,头深埋入他的肩窝,低低笑道:“你若当真恨我便恨得再深些,最好铭肌镂骨,死也得记着恨我,好歹还能被它牵着,不至于弃了我,好叫你自个儿清净了。”
闻樛心尖一震,一时淤塞再回过神只发觉自己将人搂得更紧,他轻轻托起李泙裕,似是啜水吻在了那人唇上,低眉顺眼,细声细语道:“我再不贬损自己,你莫要伤心了。”
窗外倏有雨来,烛影朦胧,闻樛忽觉一如前世,鼻尖似有冷香萦绕,恰如旧梦初醒半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