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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四十章 追本溯源(终) ...

  •   梦里一片漆黑,思绪连胡乱挣扎都不得要领,况且还总有些轰轰隆隆的巨响纷扰。
      “啊噢……”一声困倦的叹息声后,他隐约听清,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又醒了?”
      “汪汪!”
      “他好烫诶!”
      “汪!”
      “是吧,烫的……诶!嘘!他好像在说话。”
      “呜……”
      有微凉的热意慰贴脸颊,那沾去他发间湿意的温度令人流连忘返、无意识地亲昵。在对方离开前,他主动蹭上去,努力将声音发出来:“……冷。”
      “噢!可他自己说冷诶。怎么办?”
      “汪汪!”
      “啧,我问你呢。”
      那与他要求形成反差但完美无缺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他渴望那回来,却再无气力表达自己。
      呼吸渐渐也变得沉重,拽着他重新沉入那漆黑一片的梦里。轰隆的巨响仍在,只是听不真切,它们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某种更加富有节奏的低调曲目抚平并覆盖。胸背恼人的潮湿粘腻骤然明显,可他还未来得及难耐地挣动躲避,就莫名想起更小时候躺在娘亲怀里时候的安详惬意。母亲的臂膀构筑了一方摇曳荡漾的小天地,他在其中自在而无所顾虑。于是,带着这方天地独有的可信赖感,他彻底拜服在这无尽无穷的黑暗里,思绪也已经不再挣扎。
      “没事哒,元伯,崽崽在呢……”
      “呜……”世间万物同样昏昏欲睡。
      【直到晨光和鸟鸣将他唤醒。】
      元伯卡顿的头脑呆滞了几轮回笼,渐渐步入清醒。他回想起自己在昨日暴雨猛烈袭击下的毫无招架,随即感受到早被烘干的布料的发丝。抬眼就是浅洞的环顶,偏头即对薄林的彩华。与衣物同时被镇定下来的还有他头中的胀痛,元伯为这及时的放晴倍感欣慰。上苍终究是垂怜了他。
      即便侥幸没有身陷风寒的折磨,但他好歹发热一晚,浑身乏力,自然决定赖在这难得的适应之地多休息一会儿。怀中恰有温暖的搭靠,方便他蜷身抱着,唯余后背空荡荡的,令元伯总觉得此时此刻相比后半夜的安睡美梦好像少了些什么。但他懒得分辨,只将身躯覆于怀中温热,共同缩成小小的一团……
      “嗯?”直到获得充分休息、重新拾起逻辑推理的头脑发出疑问。元伯猛地睁眼,松开胳膊将自己撤后,低头终于看清怀中的事物。
      大黄土狗吐着舌头,睡得正香。瘦骨嶙峋的肚皮随着呼吸被肋骨推收着搏动。元伯愣了两秒,转向身后看去。他身在洞穴中央,身后草席上印有一个紧挨着他的身影痕迹。那是补全梦中将他怀抱的另一部分。
      带着探究和好奇,元伯起身走出洞穴,在附近寻找。衣衫褴褛的野孩子用石子和弹弓打下了几只倒霉小鸟绑在枝条上,正趴在地上专注取火。
      “噢!元伯!”小女娃大功告成抹了汗,见到他就跳起来,亮起一口缺牙的笑脸。大黄狗闻着味走了出来,悠哉而慵懒,元伯突然意识到它已是垂垂老矣。两人一犬就着被雨打下来的果实吃下可遇而不可求的一顿大餐,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你会打猎哦,”元伯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掌心残留的鲜味,“这技能可太有用了,不会挨饿了。”小女娃听来很高兴,但还是告诉他,弹弓射程还是太小,大部分时候打不到吃食,还是得靠捡农户洒落的谷子或者上树找果子:“我看你也不会爬树,倒是很擅长找果子诶,居然还能囤起来。”
      “是啊,你们还偷吃过。”元伯眯起了眼睛。小女娃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说,谁让他藏得那么明显。
      “谢谢……谢谢你把我带回来,还……给我吃的。”元伯回味着齿尖萦绕的美味,怪不好意思地看向小女娃。“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对方倒是并不在意,“你捡果子,我打猎。不用怕,崽崽保护你。怎么样?”
      元伯有些惊讶,因为对方一人一犬看起来一直是特立独行的啊。“你愿意……”元伯小心翼翼地询问,“带上我?”小女娃不明所以,想到啥说啥:“怎么啦?你看起来很好养活啊,就像崽崽一样。”说完,她还笑着问大黄狗,是不是。大黄翻着肚皮,配合地叫了两声。元伯不由得感慨,曾几何时,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人夸赞“好养活”。心里那个精致至极的长孙嘉恒无奈地扶额。
      其他流浪孩童陆续寻来,看到满地羽毛,顿时大喊大叫,作势扑来。小女娃说着元伯需要休息,自己就跟他们扭打在一起。其他孩子也想趁着雨后飞禽走兽都不机灵,打打牙祭,所以他们需要崽崽的弹弓。为了报恩,元伯抱回呲牙咧嘴的大黄,发挥他的语言优势,向一众小流浪汉们阐释,抢夺崽崽的弹弓完全是一种杀鸡取卵、自绝于人的愚蠢行为。
      “哪有鸡?”被叠罗汉压在最下面、死死护着弹弓不撒手的崽崽好奇道。她丝毫不受磕碰伤痛的影响,顿时恢复到两眼发亮。
      “好诶!我刚磨好一个石片!”领头打架的小孩欢呼道。
      “……”元伯无语,随即转变思路,“没有鸡。我是说,大家也需要崽崽的技术。你们这样做,虽然可能得到弹弓,但也把崽崽得罪了,这样既没有一个手法娴熟的弹弓手,紧急时候也再无法求助于崽崽了。”小女娃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元伯怀中的大黄:“以后不帮他们了?”大黄汪汪回应。小女娃又问:“我们还要报复他们!”大黄气势如虹。
      元伯赶忙制止,以免围殴演变成抛尸:“我们每个人在这林子里都很弱小,随便一场雨、一只大虫,就能要命。为什么还要互相欺凌呢?”他建议彼此分工合作,崽崽擅长打鸟,元伯擅长收纳,小帮派擅长跑腿等其他事宜。领头的小孩,想了想,说可以,但要听他的,弹弓归他管。崽崽简单直白地让他去死。
      “弹弓是崽崽的!”元伯大喊,“再抢别怪挨咬!”
      “屁的’弹弓是崽崽的’。你这是人假狗威!”
      元伯一时间又愁又喜:“你多少是有点读书的天赋,确有一词类似……”
      “听你个鬼话!”
      元伯只好放出大黄将两人分开。他两边瞧了瞧,深知对方人多势众,而他们这边不利。哦,不知何时,他就把自己划分到崽崽和大黄的阵营去了。
      “我们应该商议出一个所有人都可接受的规则,所有人都要遵守。而不是全由一个人说了算,毕竟……在场诸位有自身可发挥的优点,也有需要保护和避免的缺陷。”
      “‘诸位’是谁?”元伯听到又有人交头接耳,好在所有人都不求甚解,没影响到最终合作的达成。
      小女娃终于得以站起来扑打扑打灰尘。她小声对元伯说:“你这招很妙啊!’弹弓是崽崽的’。”元伯心有余悸,但还是激动澎湃地摆摆手,同样耳语回应:“主打一个真诚。”
      蓨县流浪儿童第一届生存协商议事在元伯的主持下不太顺利地开展,随后数月,不断推进。期间诸多约定是靠划拳、摔跤等非逻辑性渠道达成一致或实现修订的。元伯对此接受起来已感麻木,总之……
      “元伯,今天不跟你一起噢!”小女娃甩着弹弓跑出去,和几个灵活的小男孩跑到山里去打猎。而元伯和其他一部分孩童要在村里的集市上“偷偷置办”些日常用品。嗯,这是元伯对此行为的叫法。“别走太远!”元伯双手聚在腮边,朝小女娃喊道,“前几天有人看到有驻扎的营寨!”
      “放心!你有事叫崽崽!”
      他无意识地微笑,边拍拍打盹儿的大黄,边自言自语:“叫你你能听见咋的?大黄,你先歇着。今天要是我们出什么岔子,可就交给你了。”
      “汪汪!”大黄信心十足。
      远离入世纷争的时长令元伯的警惕性变得松懈,以至于他忽视了现有情报所隐含的危机。而这险些让他好不容易放平心态、开始起色的第二段人生戛然而止。
      新生的朝代面临着多方的质疑。存心借这乱世自成枭雄的残余势力和蒙古部落联起手来,争吞新朝的地盘。远边几乎没有成型的战力,以至于大军一路畅通无阻地杀到蓧县才燃起引人注目的战火。
      战鼓狂响的情境是元伯从未经历的噩梦,他于兵马扬起的尘沙中迷失、跌倒、又被不知何物撞开、晕厥。发起者乘胜势足、气焰滔天,守军态度坚决、反抗激烈,局势急转直下、呼号惨烈。小伙伴们早已各自不知去向,有的则不幸命丧眼前。
      元伯刚爬起来,眼看尖刀朝向自己,厉声大叫着闪避。他本不可能避开,然从灰蒙蒙的沙尘另一头又窜出一人一骑。蒙面骑手将他捞起,因此错失攻袭良机,被对方反手一刀,逼迫滚落。蒙面人带着晕晕乎乎的元伯就地躲进一处废墟。元伯着急揉净眼眸,好看清来人。可只闻对方拍拍他肩,一声低语:
      “如今这般,我再顾不上你了。生死全看小郎君你自己的造化。”混沌中一丝清明发疯般高呼着对这声线的熟悉,然而元伯尚未想透。对方塞了一把东西在他怀里,将他拉起,推向某个方向:“跑起来,躲起来。坚持一下,朝廷的兵马离这里也就几日了。”
      元伯终于睁开了一只眼,不顾刺痛,回首望去。只见狼烟滚滚、横尸遍地,吞噬了蓧县的清晨和鸟鸣。
      元伯往山里东躲西藏了数日,才找到崽崽。大黄先他一步,有气无力地趴在消瘦虚弱的小女娃身边,脑袋搭在泛着微弱呼吸的肚皮上。她应当是匆忙中从石头缝隙跌落,磕碰到。元伯这样推断,是因为周围没有骑兵的形迹,况且异军残暴,如若伤她,不会半途就扔下不管。
      “……元伯,”崽崽在大黄的拱动下幽幽转醒,见到他,动了动腿脚,未果,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微抬手指,“……躲到洞里去……山里有异族兵……”元伯明白过来,崽崽正是在逃跑躲避的过程中不慎受伤,无法动弹。她倒在这虽然幸而没被人发现,但也没法摄取吃食。大黄找到了她,但土狗自身已经行将就木,没法帮她。元伯翻了下手里的行装袋,几日来他谨慎地少量进食,还有余富。
      周围响起异动。在元伯还在思索是不是自己的疑神疑鬼时,大黄也抬起了头,发出阵阵嘶吼,确认了他的判断。“大黄,嘘,”元伯把袋子系在胸前,然后把小女娃小心背到背上,两条纤细小腿颤颤巍巍地直立起来,“还不用硬碰硬,我们去山洞。”
      守兵溃不成军,占领蓧县的叛逆联军到处抢掠壮丁奴役。唯一能宽慰元伯的是,小女娃肉眼可见地恢复,伤口奇迹般地不再恶化,血色欲盖弥彰地浮上面庞。元伯知道这依然不算乐观,想要消炎并回府体力,崽崽需要更多的食物,汲取更多的能量。眼看不知名好人留给他的干粮即将耗尽,元伯不得不冒险踏出被林叶遮蔽的安全处,到接近村落的地方寻找补充食物。大黄不吃任何干粮,它似乎知道元伯的囊中羞涩,偶尔饿极,偷跑出去嚼些尸身腐肉。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元伯外出觅食的间隙,大黄寸步不离地收在崽崽身边。
      这天依旧是兵荒马乱,元伯早已习惯,猫腰躲避,捡拾翻找士兵与战马掉落的残羹剩饭。他大胆地跑到敌军营区附近,却无人有空顾及到他。因为似乎是朝廷增援已至,与叛逆军打得不可开交。元伯兴高采烈满载而归的路上,第一波交战就偃旗息鼓了。路过的农夫们彼此欣喜传信,说是皇帝派来了一位亲王,尤见重视,胜利指日可待。
      “看!来了,在那!”
      元伯远远躲在一边,随着众人一齐看去。只见成群朝兵,奔马而至,那衣装令他想起父母临终时围满庭院的禁卫军,吓得他整个人一哆嗦,掉头就往山里跑,也顾不得怀中些许吃食掉落。
      埋身林间、听到来势汹汹的部队没有丝毫犹豫地越过山脚,元伯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缓身。他原地把自己抱成一团,嗫嚅着安抚并鼓励自己,好半天才说服自己无视那恐惧,返回山洞。一抬头,大黄无声站立在突出的岩石上,垂首等候着他。
      一瞬间,元伯失去了支撑忍耐的所有勇气,泪腺失守。“大黄……”他迎上去,与土狗一齐慢步返回,“没事了。”食物依旧稀缺,但元伯当晚做出了决定——暂且避其锋芒,不再离开山洞及周边的隐秘范围。
      平地上的对垒蒸腾起隐隐约约的腐朽血腥味。时不时就有震耳欲聋的呼喊和突如其来的撞击、坍塌声将元伯惊醒。崽崽没有醒,她的情况又变得不太乐观。新生的组织本能且贪婪地汲取着本体所储存的一切养分,以填补伤口处的缺乏。尚且完好的脏器一开始还能兼顾地支撑它们的透支,但很快就宣告自身的功能崩溃破产,也加入拆东墙补西墙的队伍。于是小女娃的整体机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殆尽。元伯也很饿,于是他干脆也不再动弹,但逐渐缓慢的代谢速度依旧匹配不了基本的生存需求。
      又一场大雨,为这旷日持久的战争增添上悲壮的色彩。
      元伯仔仔细细搜刮了最后一捧干粮的碎屑。今夜狭小山洞外的兵戈碰撞声格外响亮,元伯怀疑朝廷增援打算借此混乱,一举反超拿下。吃下去,他兴许能坚持到明天。胜利兴许就在明日,那么他便实现了上一个救命恩人的心愿:“跑起来,躲起来。坚持一下。”元伯越想越坚信那声线属于高不良。虽然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他觉得也许这是上苍给予他的某种警醒和暗示。从父母,到高不良,再到崽崽,于他陡然直下的境遇里,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地帮助他活下来。元伯扪心自问:“长孙嘉恒,你凭什么受此照拂呢?”心里的自己沉默良久,缓缓抬头。昔日郎君的面容看起来无比疲惫,但至少那眸色……炯亮更甚。嘉恒给予了他坚定的回答。
      纤细的骨骼似乎偷听到他的心声,争先恐后地颤抖起来。“崽崽,”元伯轻轻叫醒小女娃,把手伸到对方嘴边,“吃吧。”对方近乎无意识地在他抚于嘴上的掌心下舔舐咀嚼,元伯倒在她身边。他凑近崽崽的耳朵,想告知对方,如果明天他没有起来,她得自己出去找点食物。他想提醒对方小心。唇齿间散发出微乎其微的粮食香气,引诱出元伯的幻觉。他仰头努力地嗅了嗅空气,在饕餮盛宴里甜美地睡去。一直阖目趴卧的大黄狗缓慢地抬起了头,乌黑瞳仁在雷雨交加的夜里时而闪亮夺目。
      “我希望明天会放晴……那样你一定可以活下去……你很坚强……甚至比大黄还要厉害……就好像……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事……天地……孕育而生……”
      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才实现副元帅灵机一动提出的夜袭效果。与象征胜利的战鼓一齐传遍乡野的是,大雨初霁。勤王扫视一圈,确认一切尽在掌控,这才脱下头盔,如释重负地仰头迎接新一天的太阳。属下来报大元帅的问讯,勤王交代一番,然后叫上周围兵士:“一半快速清理这里,另一半立刻随我回村照看。”
      【直到晨光和鸟鸣将她唤醒。】
      小女娃在这难得舒适的天气里又躺了整整一天,才重获生机。她感觉到筋骨的酸痛,抻了个懒腰放松,触碰到身边的一人一犬。“崽崽!”她激动地抱起大黄狗抚弄来回,然后立刻转向,“元伯!元伯?”
      “……元伯!”
      上苍终究是垂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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