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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迢迢牵牛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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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谢迢迢。
我父亲是太医院打杂的,娘在先太后宫里掌事。
六岁那年,娘带我去永安寺祈福,她跪在蒲团上,虔诚的合掌。
“愿女迢迢一生平安喜乐,无拘无束……”
我自小不信神佛,执拗地站在一边,毫不避讳地看着那尊庄严肃穆的如来佛祖——知道娘拉着我跪下,硬让我磕头。
“娘,我不信这些。”九岁那年,我第三次被推到佛像前时,忍不住嚷嚷道,“心不诚怎的能逃过佛祖娘娘的眼睛?”
“阿弥陀佛,”娘轻声默念,“小女不懂事,请佛祖莫怪,”而后又神神叨叨地念“愿迢迢得偿所愿,承蒙圣恩……”
七日后,我被送入了平王府。
娘说过,日后要替我寻个和气上进的好人家,不必吃她和父亲那样的苦。直到某天夜里她很晚回家,和父亲抽泣到鸡鸣。我知道,我被杜太后看上了,她要送我入平王府替她监视平王。
平王待我很好,他每天都要去学堂,却从不让我替他提书箱;太傅奖赏了什么东西,他也会用我分享。每每娘送信来打探平王之事时,我都不知道回什么才好。他每日不是念书就是练习骑射,从不偷懒打盹,顶多同学堂里的孟公子、宇文小姐去集市玩投壶、看表演。
什么监视啊,早就被我抛在脑后了。以前娘不让我同官家公子小姐有关系,可如今不论是温僖公主、孟小姐还是宇文小姐都不在乎主仆家族,把我当朋友。
这样平安喜乐、无拘无束的时光一直流转到永惠十三年,转眼间,我已经伺候平王四年了。
娘自缢了。
宫里的消息慢悠悠地传了几日才传到平王府,我才明白,许久未收到的暗信,杜太后所谓的闭门念佛,都是太子之争的小小一环,包括四年前我被送入平王府,也不过是平王给杜太后吃的一剂定心丸。
他自是从未向我显露什么马脚,却又日复一日地细心待我,让我沉浸在他营造的温柔乡。
所谓醉生梦死,不过如此,以至于整个大京翻天覆地,我都没有醒来。
娘,我连佛祖都不信,怎么会信这些?
“你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杜太后逼死了娘,也不会放过我。但当我理净屋子,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边为他研墨时,他低低地说了一声。
我研墨的手顿了一下,便又如常轻轻地研着,我不知道人悲伤和绝望到何种程度,才会如此坦然地接受一切,包括生死、离别。
“殿下之恩,迢迢永生难忘。”我知道,我将要走上和杜太后一样的路。
我分明看见平王笔下洇开一团墨,他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永惠十四年,我成了东宫说话最算数的大侍女。
永惠十五年,我被封为太子侍衣——杜夷观入东宫,册为太子良媛。
两年后我才醒悟,原来我走的不是什么杜太后的路,我就是被杜氏踩在脚下登青云的路。
每每太子来我房间,我都不愿再袒露什么,包括笑脸和眼泪。我有多恨杜太后,多恨杜氏,就有多恨他。
他分明知道杜氏告诉我娘,却又为什么同杜氏共度春宵?
一看见杜夷观的满面春光,就像再一次被丢入十里寒冬。
原来平王这样的春光,一生只乍泄一次。
永惠十九年,太子继位,改国号为嘉宁。
我搬入翊坤宫,每日最大的走动,不过是同贵妃请安,或是去寻宇文姐姐,偌大后宫,只有她待我最亲。
我还要做到,是定期向翊坤宫杜妃,也就是杜夷观请安。
我被封为美人。最早住进东宫,伴驾十年,何至潜邸最低位分?一介宫女,又何至于位同殿阁大学士之女?
“朕知道你同文昭仪有情谊,但你如今既被分在翊坤宫,叫杜妃如何待你?”
“杜妃如何对待妾,妾身又如何能改变?”
“朕点你住在翊坤宫,是为了你好。”半晌,皇帝发出声音。
我们十年朝朝暮暮,又为何因一个杜氏生了嫌隙?
我知道,翊坤宫在紫禁城里象征着圣恩,象征着下人不敢苛待、旁人不敢低看。只是她杜氏有的东西,我便不屑于再沾染。
我懂你,你对我好,却不曾懂我。
你不懂我平生所求,不过平安喜乐,无拘无束——结果事到如今,我都被你困在皇城的牢笼里,未曾喜乐,未曾自由。你给我的,不过只有“生”之一字。
原来你就是我的枷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冬日的冰雪消融在嘉宁二年。
——我有了身孕,自此以后,我逐渐放下了对后宫的敌意,我想只要有了这个孩子,我们就有机会回到从前,回到永惠十一年的夏天。
“姐姐,这是什么星啊?”有时候夜里,宇文斐回来看我。
“这是牵牛星,每年七夕它都会和织女星相遇。”
“姐姐,心诚真的有用吗?”我看着她皓腕的一串佛珠。
“若是心诚,自是有用。”
嘉宁三年,我产下了一名公主,晋为嫔,赐号“俪”,一时风光无两,更引人非议。所谓“俪”,不过伉俪之意。
皇后在上,我又怎担得起这般封号?
先太子妃都不曾有的尊宠,他都随意赏给了我。
皇后忌惮我,杜妃监视我,只有我心里明白,他这样做一定有原因。就像他十二年前容我入平王府一样。龙心似海,枕边人也未曾涉足一分。
一年后我的女儿赵谙灵被送入杜夷观宫中。宫中的子嗣有了高位嫔妃当依靠,未来才好更顺利,只是这个人,怎么偏偏是杜氏?
这次我也懂不了你,杜妃是翊坤宫主位,谙灵有什么理由送给别人?
杜氏注定是我一生的梦魇。
小时候我以为娘觉得平王府是个好去处,否则为什么送我的时候笑脸盈盈,未曾掉下一滴不舍的眼泪?
直到现在杜夷观站在我面前,亲自来接谙灵。
没让你留在母妃身边,是母妃无能,你还未曾叫这一生“母妃”,就要认他人作母妃了。
因为你,我被晋为贵嫔,杜夷观也被赐号贤。
你走后,我终日躲在宫里,渐渐地连皇上也很少来。
七夕那天,他翻了我的牌子,推门看见我房里立着一小尊佛像之时,愣住了脚步。
“迢迢何时也信佛了?”他扶起行礼的我,“朕还记得你小的时候随朕去祈福时都不肯拜,失了礼数被母妃责备,朕还去哄你。”
镜边檀香袅袅飘出青烟,我手上盘佛珠的声音终于停下。
“妾身觉得,心诚则灵。”
小时候心不诚,冒犯了佛祖,以至于平生不得喜乐,不得自由,不得所愿,不得圣心。
心诚则灵。
他为赵谙灵起名之时,从未想到这层意思,“是朕思虑不周,”他长叹了一口气,“谙灵在贤妃那很好,你——不用担心……”
“贤妃也有苦衷,他身边最得信任的宫女前阵子死了,朕不让人声张,那贱婢给她下药,让她终身不得有孕……贤妃如今视谙灵为亲生女儿,自不会让她受委屈。至于那个叫皎皎的宫女,朕对外只让人宣称她病死了,贤妃重亲情,送回家中入葬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陛下说的是,让谙灵待在贤妃娘娘身边也好,毕竟妾身还有机会给谙灵求个弟弟妹妹——”我望向皇帝,少见的掺进亲情,“希望陛下能多来看迢迢。”
他很高兴,答应常来看我。
送他出宫后,我立在佛像面前,双手合掌,虔诚地闭眼。
“愿家妹来生顺遂,免遭苦难。”
心诚则灵。
原来陛下在学堂的时候也会偷懒,否则,怎么连宇文姐姐常念的诗,你都不知道呢?
迢迢牵牛星,皎皎汉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