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0、80 结局(中)收拾旧山河 ...
-
半月后,皇帝于暖阁召见韩歧。
还是如常,他不必解剑,也得皇帝赐茶,在诸宫人面前皇帝给足了他体面。
韩歧正襟危坐,严肃提出要“裁撤冗官”,言下之意是说桂鸿山一部回朝后占据许多职衔。皇上是有意安抚,可原本韩、赵一部的将领只能被迫迁降。武官中不免有许多怨言。
“桂鸿山的兵卒大多是当年从土匪、流寇中募集,再操练而就,有许多痞性。”
韩歧开门见山,毕竟言之有理。
燕琅玉静听着,微微点头,并不反驳:
“兵制如此,募、抚并行,已百年之久。朝中从前鲜少有人提出变革。”
“也是时候革新了。”
韩歧皱眉:“即便如此,也……”
燕琅玉截断他的话头:
“桂鸿山无疑也想要出身清白的兵。但他找得到吗?”
“凉川大旱,天灾频频,流寇四起。当年桂朔还奉朝廷之命,有招抚流寇之责。桂军也是不得已为之。”
韩歧有些词穷,但也不打算就此放弃参劾桂鸿山。他想了一下,据理力争:
“流寇局面稍缓,他完全可以招募壮丁,再练新兵。”
“北鞑都兵临城下了,哪有时间从容练兵?”
燕琅玉脱口道。
燕琅玉从桂鸿山处已经听过一些事,因此不假思索。
这使韩歧略略有些讶异,只好沉默不言。
唇枪舌剑之后,燕琅玉又主动缓和下气氛:
“你与桂鸿山早些年有些……你也是奉皇令‘清剿桂贼’,是朕之过。如今他肯归顺朝廷,朕也省心许多。”
见燕琅玉主动包揽过错,韩歧到底有些不忍,只好道:
“臣下无能,这不是皇上之过。”
燕琅玉微微笑:
“他生性恣意。既回朝供职,便不会与卿为难。为我大旻山河永固,卿何不与他冰释前嫌。”
韩、桂二人每每见面都剑拔弩张。除却最初桂鸿山回朝时的封功宴与后来的封王大典之外,韩歧一向拒绝与桂鸿山同列一席,桂鸿山亦如是。燕琅玉都是默许。
燕琅玉看在眼里,却从不出言调停。
今日是头一回。
燕琅玉轻声:
“他对关内兵事与朝务并不太熟悉,当初他的‘大宁’朝廷如同危楼,摇摇欲坠。也是这个原因。”
燕琅玉亲自动手,为韩歧斟茶:“兵法韬略,朕暂且不说。但若论‘整饬吏治’,他自然是比不上你的。”
“还要你多多操劳。”
韩歧有其缺点,但无疑也有优点。
即便现在废去这颗棋子,燕琅玉暂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替代品。谁能保证下一个会比韩歧强呢?有现成的人才,为何还要舍近求远。
更何况,桂鸿山一家独大并不现实。他麾下悍将太多,时间长了,诸将必定难以对朝廷俯首帖耳。恐怕会乱象丛生。重蹈大宁朝局动荡的覆辙。
“韩歧,今晚若无琐事,来玉津苑用膳。我们再聊一聊吧。”
忽然,燕琅玉一笑。抛却了帝王自称。
自打桂鸿山还朝以来,燕琅玉对他这样诚挚的邀请,的确少有。
似乎怕他多想,晚上燕琅玉邀他到离宫用膳。本来还叫了赵怀义,但赵怀义是个聪明的,推说自己有恙在身,不能赴宴,有愧皇恩。燕琅玉温旨慰之,不再多言。
韩歧心情不佳,但说到底燕琅玉还是亲自宽慰他,让他不必与桂鸿山计较。席间频频向他表露出对他的赏识与器重,绝不亚于桂鸿山。转眼,已是一个时辰过去。
听旁人说起,皇帝在人前,对桂鸿山态度只是淡淡。留桂鸿山在宫中夜宿,也是几乎没有的事。韩歧心中莫名地松懈下来。因此燕琅玉这派话对他倒也很受用,‘夺京’数月过去,两人再度把盏。
“听说你之前有传过素竹去府中抚琴。”
酒过数巡,膳食将尽,燕琅玉忽然问他。
闻声,韩歧停杯,目光中闪过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聊以慰藉。”他只是说。
到底学过你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间偶然有那么几分相似而已。这剩下的话韩歧只在心中一想,并未出口。
燕琅玉着人添酒,朗朗道:
“他虽然脱了贱籍,但旧名也不好再用。你曾经送我一尾‘金鳞’,如今,我还你。”
“便赐他名‘金鳞’吧。”
韩歧唇畔悠然的笑容在这一刹那凝固。
金鳞是当初他送燕琅玉的“祥瑞”。
六名脚夫抬着那大鼎一般的紫砂门海进到宫中,像抬着朝中正一品大员的红幔大轿,小心放在玉砖上,以供太子赏看。听人通传说韩将军来了,燕琅玉立刻搁下书从殿中快步走出,衣衫如雪,翩翩而来,那袍角带起春风,卷过地上才落的粉嫩花瓣。俯视着缸中游鱼,燕琅玉说门海虽然豪奢,却太小了。不如放到荷池中吧。
于是他和燕琅玉一起将那“祥瑞”送去池子里。他还记得那一天,晴空悠悠,碧波潋滟。微腥但更多是含着荷花清气的池水沾湿他的袍袖,他竟然都没有察觉。
……
而现在燕琅玉居然要“还给他”。
燕琅玉微醺起身,步子虽谈不上稳缓,倒也瞧不出多少醉意。
承福在水阁外喊了一声御驾回宫。
“琅玉!”韩歧忙叫住他。
燕琅玉目光小幅度回转,同时抬手轻挥,于是宫人都撤去。察觉到他有话说,燕琅玉自然挥退宫人。在这酒酣时刻,他们之间从前的默契不经意间又流露出来。毕竟他们曾经那么熟悉。
韩歧喉结滚动,停顿须臾后才开口:
“如今风烟俱净了。其实,你也不必太执着于过往……你现在回到天京了,坐拥三十万王师,尽听从天子调遣,你……”
燕琅玉又离他那么近……伸手就可以触及!
也许是今日饮了些酒,眼前燕琅玉凌厉的神色也变得棱角朦胧。韩歧几番犹豫,还是决定一试。
韩歧豁出去了!他扬高了声音——
“我们可以回到当时!”
此言一落,余音四下回荡,水阁周遭有水鸥振翅声,掀起清波,一阵哗啦作响。
……
良辰美景,温风暖烛。
却融不掉燕琅玉眼中那一片坚硬的冰冷。
燕琅玉根本没再回头看他。
两人一时无言。
隔了良久,燕琅玉淡淡开口:
“听说你府中有一盏很钟爱的琉璃灯碎了。”燕琅玉依然没有回头。
“正如那灯一般。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韩歧惊于燕琅玉发现了他的秘密,一阵不可思议。
燕琅玉略停顿,再度开口时语调依然平静:
“那盏灯的事,朕一直都知道。没问过你,是以为你早晚会以英豪之姿,亲口来告诉朕。哪怕冒着冲撞天子的风险,也不惜一试……应该很有趣。朕说过,朕倾慕一切强者。”
“但是朕想错了。”
说到这里,燕琅玉似乎是笑了。
这个笑他应该很熟悉的,却听出陌生。
回味片刻,他竟不知道燕琅玉是在笑他,还是在笑当年的自己。
怔了怔,韩歧没忍住,放弃地也笑了:
“其实我说过,但你当时并不在意。就在你赐我天子剑的那一天,我……”
“是吗。”燕琅玉打断他的话。
天子剑。
只是因为那是一把天子剑,才让他激动忘形。燕琅玉其实并不意外。
“朕‘大病一场’,不记得了。”
“金鳞,是朕如今唯一能给你的。”燕琅玉语调间不带任何情绪,何其冷漠。
可一转眼,燕琅玉的语气又轻快起来:
“卿心中自有大业。至于儿女私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业二字,无端染上些讽刺意味。
两名美婢提香灯前来迎接,燕琅玉便跟着她们走了。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已经不是在留都的宫殿。而是在天京,御苑。
燕琅玉再不是从前那个锦衣囚徒。如今,已经彻底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他于微风中望着燕琅玉决然的背影。
那躯壳清贵华美如初,但其中宿着的魂灵不知何时起,已经变了。
夜风吹酒醒。
韩歧默默思索,终于确信——
他记忆中的燕琅玉确实是被他抛弃,死在京城陷落那一天了。
而他亦亲手砸碎了琉璃美人灯,使得燕琅玉昔日那一抹不谙世事的笑颜,终也没能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