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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8 折玉01 瘾症 ...


  •   不知在殿外阶前站了多久。
      鸱吻脊兽重叠掩映,桂鸿山透过它们,望向北方穹宇中最后一道金红残光。

      凄厉而尖锐的马嘶、喊杀声、惊叫声、金戈剑戟交击声……种种的声音,忽而掠过耳边。闭上眼,好似惨烈悲怆的沙场哀烈犹在昨日。桂府陆续几场大丧之后,桂朔也魂丧狱中。数万桂家军的生死存亡仿佛一夜之间都压在了桂鸿山的脊梁上。
      大帅泣泪,号啕三军。
      他不能哭。
      大帅颓萎,靡靡阖营。
      他也不能不振作。
      封疆边军若是人心涣散,弃九关不守,等同于置天下于不顾,北鞑东虏挥师南下,践踏神州,山河破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桂鸿山抹了一把脸,拿起了刀,系上了剑,拎着父亲的盔甲,打帘而出,他沐浴在帐外众将士们饱含期待的目光当中。
      群龙无首,痞兵如匪。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
      桂鸿山坚冷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他还穿着孝衣。
      就在众人面前,他套上了父亲的盔甲,叫人取来大旻朝廷的黄龙纛。
      他将那七尺长的纛旗头朝下按在雪后的泥地里,铁靴往楠木旗杆上狠力一踏,外层木头应声碎裂,露出腐朽陈旧的楠木芯子来。
      朽木层层剥裂,最里的木芯却是雪白坚韧的,无论如何也摧折不断;桂鸿山索性挥刀一斩,将那旗杆彻底砍为两截。
      旻军出兵,是有一队纛兵专事举旗扬威的。桂军只是旻军的一支精锐而已,这从属关系自大旻开国以来从未变过。
      桂鸿山如今毁了朝廷的大纛旗……这是反贼之举!
      多日以来涣散的士气倏然因这个举动而有聚拢的迹象,阖营哗然,议论声沸腾而起。
      “众将,朝廷不仁,懦弱无能,不恤边军,又冤杀封疆大吏!我桂鸿山今日承众所望,靖平九关,宁定边城百姓——!”
      “定旗号‘宁’!以慰我桂军忠魂——!”
      “即刻起,我宁军自立门户!不食旻饷、不从旻令!”
      呼声顿时雷动,传至九天,人人威喝!
      当夜桂鸿山率军占领凉关附近四座州城,囚禁知州,开库掠银,次日大摆了一道筵席,犒赏三军。
      酒肉俱全,珍馐无尽,更有红袖舞于席间……此间种种,宛然是无尽的甜泉滋养了皲裂已久的大地——将士也是人。他们无法总靠着一条虚无的信念、数年喝着西北风活下去。
      众将士在为新旗号与新首领欢呼激昂,却没有太多人记得桂朔的三七都还未过去——于普通将士而言,桂朔一心忠于朝廷,墨守成规让他们过了太久的苦日子,随着桂朔的死,那些贫苦艰辛的过往也已经如风烟散去。
      ……
      宴后桂鸿山在无人的朔夜重新穿上麻衣,去祠堂拜过列祖列宗。他坐在祠堂前的阶梯上,斟上两杯酒,一饮一祭。
      “父亲,大哥,二哥。事到如今,一两句口令是无法振奋军心的。不忠非我愿,是朝廷不仁。你们要理解我,也要原谅我。”
      ……
      至拥兵数十万,桂鸿山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位孤家寡人。

      桂鸿山离开朝德殿后,去了左顺门后的朝房。廷议时常在这里进行,但这个时间显然是没有任何朝臣的。
      近来朝务繁重。
      江山残破,如雨中枯树,枝丫脆弱到仿佛随时摧折。再禁不起任何一点小小的动静。
      ……并不太平。
      他没有时间像开朝国君一般享受他打下来的太平盛世,再慢慢修复。
      种种政令,不可太过大刀阔斧,以至于本就危摇的枝丫应声断裂。桂鸿山刚接手时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的种种政令吩咐下去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不可过于莽率。好在如今梁青愿意帮他分担一部分。但仍有许多问题是毫无头绪。
      这一晚他对旁边誊录卷宗的官员道:
      “崇安二十年以前,朝廷每年给凉关拨银的载录,可还有吗?”
      官员自然知道桂鸿山是凉关出身的大帅,听出这话题很是敏感,便谨小慎微地回答:
      “都是明发上谕拨银,载录俱全。”
      “上谕?”桂鸿山沉声重复。
      先旻帝不问朝事已久,这个“上谕”是出自谁手自不消说。不是燕琅玉这个少年太子,又会是谁呢。
      已经这个时辰了,他没必要因着一点陈年旧事让人去传召梁青。
      “将崇安二十年以前的卷录,都调来。”桂鸿山道。
      “这……”官员迟疑着。
      极动荡的年份,兵事、灾荒频频不断,种种载录册簿数量庞大到过分,即便只找出提及“凉关”的卷录,也是浩如烟海。
      夜渐渐深了,卷库已经没有太多值守的人,只剩下两三个防火的太监而已。新皇这么晚了又来看这些旧录干什么?底下的人也并不太能明白。不过他们也能瞧得出,新皇来此查档并无惊动其余书吏朝臣的意思,似乎并非为了公事。
      这时新皇站起身:“朕也去。”
      “是。”官员抬袖揩了揩头上的汗。
      便将那外头几个值夜防火的太监也一并叫进来,按照号子取册。

      档录房昏灯累眼,内人只说是前太子时起已有严令,明火减少,一来节约,二来是……防止走水。
      “走水?”
      桂鸿山狐疑。
      “从前有一次修堤治水,前太子觉得账目不对,吩咐人将账册整理送去御览核对。说来也巧,当晚这档录房就走水了。与此事相关的卷宗也烧得一干二净。”
      “所以……”太监的声音渐渐小了,“那之后前太子撤换了这里的不少值守,又加派护卫,每每亲临,明火也减少了。”
      桂鸿山吩咐重新掌灯,宫人不敢怠慢,忙碌起来,转眼已经亮如白昼。很快太监来报,说在天干第六道架子起,便都是与凉关政务兵事相关的了。
      桂鸿山视线微移,见这檀木架子还很新,相对之下其他架子显出陈旧。
      宫人讲到这里,有些迟疑,而后还是支支吾吾地道:
      “从前的确是不在这里,前太子吩咐移动过。”
      “天字”起头几乎是边防军务,但连年烽火不绝,送入宫里的邸报也几乎都是坏消息,自然没人愿意日日相对。燕琅玉却将他们挪到了前面这重要的位置来。
      桂鸿山沉默不语,随手抽了一本册子来看。
      上面整齐罗列着关镇的各项开支,从弓箭火炮到铠甲口粮,一一都有朱笔圈点过的痕迹。
      最后一页的确是有“照准”两个朱字。看得出是燕琅玉的笔迹,册子泛黄的书封上写着是崇安十八年。
      这些年里太子的字迹倒是没什么改变。
      后面还夹着一张黄笺:已着该臣奏过,亏空不明。
      再抽一本,一样的账册,只是最后一页夹着的那张黄笺写道:
      亏空缘由该臣不具奏。再问,乞骸。
      桂鸿山合上账册撂在一边桌上。倚靠在圈椅里揉了揉眉心,他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余光里是一架又一架卷宗木架的虚影。栏间,幻觉一般似乎还能看到前太子在这里穿行整理、百般核对的样子。想起刚才说过昏灯累眼,又依稀记起刚才的朱字在末尾撇捺处是有些不太工整的。
      桂鸿山转过头,往那个幻觉里虚晃的人影看去,灯烛通明,那里却空空寂寂的,并没有前太子的身影,只听到两三个太监忙碌间拖沓凌乱的脚步声。
      想到燕琅玉,他又问刘安:
      “他晚上进膳了?”
      突如其来的询问使刘安迟疑了一下,稍作思索,刘安才想起新皇是问前太子的事。
      刘安:“承福传膳了,但他……”
      见刘安语带犹豫,桂鸿山耐心消耗间语气阴沉地催促:“几个婢子怎么说。”
      “不像是故意拒食,说是没有食欲……”
      大概是阿芙蓉的缘故
      桂鸿山账册也不看了,忙叫人去找章见喜,可宫人回禀说章见喜已经出宫回去休息了。桂鸿山回忆了一下,章见喜上回是交代过他阿芙蓉丹放在哪里的,只是他被突然岔进来的兵报弄得心烦意乱,事后却忘了,连忙吩咐刘安按照位置去取。

      *
      他回到朝德殿时,燕琅玉正歇在美人靠上,扶额,头上汗涔涔的一片微微湿润。
      桂鸿山人还未走近,燕琅玉已经坐了起来,左顾右盼,与方才的镇定端方全然不同。
      见了是他,眼瞳又冷冷的,像在强忍着瘾症,眼尾还是不免有些泛红。
      “琅玉睡了吗?”
      桂鸿山脱口还是他的名字。人已经清醒过来,这样称呼未免太过无礼暧昧。
      他在床上也是这么唤他的。
      燕琅玉不由从其中听出一些别的味道。
      心头浮出一阵异样,又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你救我,就是为了这个? ”
      他语气冷漠中带着一股不明显的嘲讽,问桂鸿山。
      “为哪个? ”桂鸿山蹙眉。
      看到燕琅玉对这样他冷淡戒备,他心中不由烦躁。即便是匹烈马,日日相对也能有感情了。
      他恍然般哦了一声,故意讥诮地道,“你是说,让你侍寝的事?”
      燕琅玉一言不发,静默看着他,额间冷汗汇聚为几颗汗珠,滑至鬓边,额发也有些汗湿地贴在皮肤上。看得出来正和那发作的瘾症对抗,忍得格外辛苦。
      “不错。”桂鸿山道。
      “前几日不是还说,就让我当做,是‘喜欢’?”燕琅玉半点情面也不讲,冷心冷情地揭露他。就像一个大人在训诫犯错的孩子,他天真的小心思无处遁形,那点隐秘的暧昧像是少年时摆在桌上的众多书本之间偷藏着的一颗琉璃珠子,燕琅玉就这样无情地掀翻了桌子。他看到那颗琉璃珠滚落在地,滚出很远很远,滚到了一个柜子下面满是灰尘的罅隙里。他俯下身,在里面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摸到了一手的灰。
      桂鸿山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偷藏了那颗琉璃珠子,又或者是后悔因为各种原因惹得燕琅玉掀了他的桌子。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竟找不到话来反驳燕琅玉无情的言语。
      他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无声望着燕琅玉。
      燕琅玉垂目回避他的视线,隐忍地、艰难地还是发出一声轻声冷笑。隔了少顷,燕琅玉又不客气地道:“桂贼……把药给我!”
      命令式的口吻,桂鸿山不为所动。刘安已经去取了,算着时间正在回来的路上。
      桂鸿山不接话。用沉默来掩盖自己所有的情绪。
      两个人僵持相对。
      好大一会儿,他听到燕琅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很轻微,但他听出了无奈。是为着得不到的阿芙蓉而无奈,还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

      燕琅玉缓慢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远处的香炉上,幽幽开口:
      “听说凉关的屠夫宰羊,为了让肉质鲜嫩,通常宰杀前一晚都有好料伺候,次日屠夫动刀前还会‘抚羊’。”燕琅玉眉心微蹙,说话间又有一颗豆大的汗珠也跟着滑落下来,“你也是在‘抚羊’吗?”

      桂鸿山有些意外他会说这些,更没想到燕琅玉会这样理解他的那个“喜欢”。他难免有些烦躁燕琅玉对他误会,可同时他又想到,原来自己在对方心中是这样无情狡诈,他心底又冒出一丝难以说清的失落。
      缄默了须臾,桂鸿山才找回些和对方博弈的精神,似笑非笑道:
      “琅玉是天子,怎么将自己比作羊呢。”
      又一阵寂静弥漫在殿内。
      燕琅玉无疑是羊。落在他手里,由他刀俎。
      “侍寝?”琅玉微微笑,那笑容凉森森又带着些落拓,不知是在嘲他,还是在自嘲。
      “桂大帅是因为久未娶妻,回家也是独守空房,才有了这样的心魔么?”燕琅玉话语声不大,字字清晰,此刻倒不像是嘲讽。只是语音当中有些不容易听出的隐约微颤。
      “听韩歧说,军中许多杀戮过甚的老将,都或多或少有心病。是很难独眠的。因此越是到晚年,府中越是有许多姬妾陪寝。”
      燕琅玉嗓音泠泠,无疑是悦耳动听,但响在沉寂的大殿中空灵的有些萧索之意:“你也有这样的心病吗?”
      方才骤然听得韩歧这个名字,桂鸿山胸中一阵不畅,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可等他细细回味着燕琅玉的这几句话,又觉得语气虽然是冷的,里头却像是藏着些其他的东西。
      是对他或许也有心病、或许夜不成眠的隐忧?是在关心他吗?还是对他府中到底有没有陪寝姬妾的探究?是在鄙夷他吗?
      桂鸿山一时难以判断。

      “药给我,然后出去。”燕琅玉貌似平静的声音里夹带着些明显的颤抖,内容依然近乎一道命令。
      陪着他温柔小意了这些天,燕琅玉如今确实清醒过来了,竟是这么绝情。
      但桂鸿山想着,他不能生气。生气会显得他格外在意。
      他阴沉沉走近,一把钳住对方的下颌,冰凉的,汗湿的触感让桂鸿山心里不免一动。他就这样低头望着燕琅玉在他手里颤抖却宁死不屈的样子,一些奇异的欲望又开始冲上头脑。
      “敢这样和我说话,是觉得我不会杀你?”桂鸿山盯着他一双雪亮的眼睛,问道。
      “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大费周章救我……”
      “无非是觉得留我有用罢了。”
      燕琅玉抖着,语气却很强硬。
      桂鸿山:“确实有用。”
      燕琅玉瘾症发作时被他触摸,显然有些意乱,只能紧闭双目不去看他,或许是妄图驱散心底那一丛难以遏制的渴望。
      燕琅玉一定很恨他,但又因为那个瘾症也许已经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桂鸿山轻快地笑了:
      “陪寝安眠,是很好用的。琅玉侍奉得格外妥帖,起码在我心里是无人能及了。留着倒也很合适。”
      他话音才落,燕琅玉似乎是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看不出来,”燕琅玉双目紧闭,嘴唇颤了颤,极力忍着什么痛楚似的,勉强地说,“一点油汁就觉得满足,大抵是没吃过肉吧。”
      桂鸿山一下没反应过来,只听燕琅玉又道:
      “大户人家的孩子,到了你这个年龄,早已经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了,你,你怎么……”
      “还在一个男人身上执着寻欢?”
      “桂大帅如今坐拥天下,”燕琅玉同情他似的,“却还是这样孤单寂寞无处排遣么……”
      “你……”他一把猛地抓起燕琅玉的衣襟,那瞬间燕琅玉睁开了眼睛,唇弧也轻轻勾起,脸上露出些微讽刺的笑容。
      桂鸿山的太阳穴跳突了一下,隐隐有种气血冲脑上头的感觉。
      ……真是一副伶牙俐齿!

      “……把药给我!”燕琅玉顶着他的视线,再度命令。
      桂鸿山气极,却忽然松开了对方的衣领,旋即哈哈大笑了——这辈子燕琅玉为这个瘾症也已经离不开他了!
      这一瞬间,桂鸿山觉得仿佛自己所有的小心翼翼、担心忧虑乃至后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安心感,但心中的这道畅快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那一颗消失的琉璃珠子仿佛又自己滚回来了,兀然凭空地出现在桂鸿山的视野里。小小的一颗,在灯下散发着凄迷绚丽的光彩。他将它收好,锁在一个任何人都再也找不到的小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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