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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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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虞啸卿抬起了头,他不高兴,虽然代表特务营、警卫连这些近卫精锐的标识已经几乎包围了南天门的树堡,但他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犯疑惑。于是他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低着头,他的视线掉在沙盘上的铜钹处而不是南天门,说白了他什么也没看。
孟烦了站在死啦死啦身后,一样低着头。他不喜欢这儿,甚至恨这地方,因为这里没有好意,周围的人们眼里存在的都是一种有胃口把他们活吃了的目光。
寂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孟烦了终于忍不住在死啦死啦的腿上轻踢了一下,那触动了他的伤处,于是他带着痛苦和惊醒的表情,抬起一张心力交瘁的脸。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光泽了,倒衬得他很是目光炯炯。
虞啸卿一如既往地冷着脸,“你还有多少人?”
死啦死啦答,“……三去其二,一个大队左右吧。”
“日军最擅夜袭,你为什么不发动夜袭?”
“……你防得太好,步步为营。”
“在你挖的马蜂窝里?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我□□下冒出个洞,还有把捅出的刺刀。”
死啦死啦望着虞啸卿,又或者他的目光只是投在笔直而遥远的一处,专注得有些空茫,“……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放屁!都无所作为到老子可以在你肚脐上打风枪开炮眼了!——你到底搞什么鬼?!”
眼看着虞啸卿的怒气已然冲破他维持的冷硬外壳,为了防止他真的抽出刀甩过去,孟烦了忙顶上,“……我方主堡及子堡聚集火力杀伤攻坚部队,以冷枪射杀爆破手,以地势之利滚下汽油桶,纵火制造应急障碍,以烟幕瓦斯阻碍直瞄火力射击。”
虞啸卿稍稍缓了口气,回到最初的冷漠,“……他说了算?”
死啦死啦唇角微动,点了下头,“算。”
战争,从清晨到又一个清晨,连活着也成了耻辱,连炮灰团的渣子也拿出来塑个形就扔进炮火之中。死啦死啦回来后像被鬼附了身,再没做出像样子的还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偷蒙拐骗来的事业再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弟兄们回不去家乡的鬼魂。他一点点把头塞到虞啸卿的刀下,他也觉得活着就是耻辱。
孟烦了看着死啦死啦有点佝偻了的背影,不着痕迹地挪到他的身边,抬起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声开口,“别再想了,现在你要是败了,我们照样去死。”
死啦死啦的身体微微一震。
虞啸卿也凌厉地扫过来一眼,“天亮了,我的百败之将。”
死啦死啦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跟刚睡醒差不多。
“你搞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派个手下来跟我左支右绌?他是块料子,可心窍是塞着的,他不开阔……”虞啸卿忽然暴躁起来,“十分钟前我就可以爆开你的乌龟壳了!我只是想看看你搞什么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忽着,孟烦了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泛起些绝望,他咬了咬牙,抬头回视虞啸卿的目光,“炸开个缺口,我们还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内一定考虑到这个的。”
虞啸卿挑了下眉,“能挡多久?!”
孟烦了已经快忘掉了现在在和谁斗嘴,“这不公平!这只是沙盘!真打一场这么惨绝人寰的攻坚战,地形复杂,伤亡惨重。我军从无空地一体的实战经验,谁有这样理论的效率和理论的勇气?!”
虞啸卿的声音有些发抖,那是在强忍外放的怒火,“我每天睡眠从没超过四个小时,一天当两天用,就是为了效率!我虞师的兵绝不会比日寇的勇气差!”
孟烦了几乎冷笑了一下,“您每天睡几小时的觉是你自己的事,有时候卧薪尝胆也是一种精神鸦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炮灰团去打这样的仗,肯定会全团哗变!”
回复他的是一片死寂。
虞啸卿微眯起眼睛,在沉默过后反问,“什么团?”
孟烦了沉了口气,他已经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但仅在于知道,他仍然平静地盯着虞啸卿,“川军团。”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丝毫不含糊地开口,“李冰!——收押!”
孟烦了看着李冰答应着领了两个人跨步过来,于是凑近死啦死啦的耳边,快速而清晰地低语,“……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可至少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死啦死啦仍然一脸空茫地看着前方,只是当孟烦了离开他身边向李冰他们过来的方向走了一步的那一瞬,突然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挟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拽。
孟烦了惊讶地发现死啦死啦这一刻的力气大得诡异,他被掀得倒回来两步直撞在了沙盘的边缘,他抬头看着死啦死啦的侧脸,而死啦死啦则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那几句耳语一般,甚至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只是直白地盯着虞啸卿的方向,淡淡地开口,“别急,我的防线还在呢。”
虞啸卿漠然地摆了一下手让李冰他们下去,“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死啦死啦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嘴角,“反斜面,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怒得有些愕然,“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死啦死啦这次是在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赧,“反斜防线早已初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理会这个话题,几乎吼了出来,“我炸开树堡!”
死啦死啦低下头,语调仍然很平静,但是那种平静下的悲伤已然明显到所有人都能分辨,“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支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联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得到死了才知道。”
静默,仍旧是静默。
虞啸卿此刻的平静有些不真实,他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在哪学的……打这种仗?”
死啦死啦抬起头,支起一胳膊肘戳上孟烦了的胸口,“跟他学的——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虞啸卿看了他很久,咬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解散。”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终于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轻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似乎忘掉了沙盘对面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当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然后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虞啸卿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们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他们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了出去。
孟烦了惨淡地笑了笑,然后看向死啦死啦——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盘,摇摇欲坠,事实上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
孟烦了伸出手来,然而他并没有碰到死啦死啦,因为即是瞬间,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死啦死啦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倒在他的脚边。
他怔愣着,缓缓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他以为永远不会倒下的人,四周静得似乎连时间的流逝都慢了几拍。
冲出会议室的时候孟烦了仍然有些失神,但是他急迫,急迫地抓住能够到的每一个人,急迫地摇撼和请求,“……救人啊!兄弟,帮帮我,救救人!”
这是无用功,他所能够抓得到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地把他的手甩开,或者推开,视而无睹地继续忙自己的事。有人挟着急救箱跑开——那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死啦死啦的危殆。
孟烦了停在院子里,被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渐渐恢复频率,终于沉默下来。
重新回到会议室的时候死啦死啦还摊在原处,孟烦了走到他旁边蹲下来,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笑,“……瞧见了吧?成天上蹿下跳地瞎得瑟,真歇菜了还不是得小太爷管你?……走啦。”
他转了个身,将死啦死啦的胳膊拽过自己的肩膀,肩上的伤口用疼痛来提醒它的存在,孟烦了咬了咬牙,费了很大的劲儿将人背起,又费了很大的劲儿撑着沙盘站起来。
大门口的哨兵视若无睹地持续着冷漠,哪怕眼前过去的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两个都带着重伤,两个都精疲力竭,两个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
大门外的石阶在孟烦了看来变成了最漫长的考验,然而他背着他人事不省的团长,一级一级地迈下台阶的同时还在微笑,不止微笑,他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他对他背上的这堆烂肉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过,哪怕这堆烂肉现在甩给他了如此大的麻烦,“……你没说出来,太好了……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但你没说,你真是太好了……老虞也说了,命里事,分内事……”死啦死啦咕哝了一声,孟烦了停顿片刻,笑了笑,继续说,“……您这条烂命啊,小太爷就大方地兜着了……”
死啦死啦模糊的思维里一直觉得四周在旋转晃动,耳边有声音,但是他听不大清,他只能感觉到胸口硌着谁因为弯着腰而尤其凸出的骨头,硌得他从里到外浑浑沌沌地疼,所以他便神志不清地呻吟,“……疼……疼死啦……”
孟烦了没理会他的咕哝,每下一级台阶都像钉下去一步,只是难得的好心情让他自然而然罔顾了这些,终于够得着威利斯并且把人卸在了副驾驶上,“……好了,咱回家……”他将死啦死啦还在念疼的脑袋摆正,缓了口气又笑开,“算啦……小太爷跟你算跟对人了,你总算做了件对的事,这次真卖给你啦……”
死啦死啦就只管哼哼:“疼啊……疼……”——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
孟烦了摊在驾驶席上喘匀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挡风玻璃发呆,回过神的时候他侧过头看向旁边,“喂,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他伸出还能派上用场的右手来狠拍着死啦死啦的脸,“喂,我不会开车!”
死啦死啦被拍得一歪,直接一头砸在他的半边身子上,孟烦了便沉默了,放空的目光落在空地另一边的一辆破板车上,茫然了好一会儿。
死啦死啦被全须全尾地堆在板车上,心安理得地继续着他的人事不知。
孟烦了觉得他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么觉得的原因是他现在很不舒服,不舒服不在于又一次跟板车打交道,而是因为这次比上次更艰巨——靠一只手拉不了车。他只能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挂在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然后用半边可以施力的肩膀和一条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或者说比上次还要费劲,而成反比的是,他的心情也比上次更加好——他高高兴兴地拉着人事不知的迷龙回祭旗坡时乐在那家伙为炮灰团赚来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去处,现如今他拉着同样人事不知的死啦死啦往回走则乐在这家伙给了他们一条活路——所以他很快乐,快乐得一直在笑,并因为这种笑意而要回头看一眼他拖着的那头生猪,然后发表满意的牢骚,“回去啦,回家,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然而这种快乐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看见了那帮精锐,他们愤怒地簇拥在街角,很明显,他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
孟烦了低下头,试图在他们的注视下装作没看见地走过,但是这没能成功,因为何书光跳出来拽住了他的板车让他被迫停下脚步。
孟烦了抬起头,张立宪慢条斯理走过来,跟在他身后的余治李冰们也迅速围到了四周,孟烦了稍稍后退了一步,然后被张立宪一把压下了车头,他的表情里冷漠夹杂愤怒,但那都被压抑在平静之下,“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孟烦了回头看了一眼车上的人,确定无碍后回过头。他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我们哥俩要是也有个地方可以躺,那就谢天谢地了。”
余治开口,“拖着你的竹内联山,滚回西岸去!”
孟烦了点了一下头,弯下腰试图重新把车子拖起来,但是动作做到一半就被旁边的李冰一把扯住了肩膀重新拽了起来,“死瘸子,上回我就该就地崩了你。”
何书光笑了笑,上前两步将孟烦了拦在肩上的拖车绳子解下来,以便于更好的处置。孟烦了没有反抗,任他弃置了那根绳子,然后扯住了自己的衣领,那意味着他们的矛头此刻不在于板车上的那摊烂肉,于是他也笑了起来,“老天爷宠着你们,想练我们是吧。”
何书光没等他说完就将人一把扔在了地上,“告诉你,宠着我们是因为你们欠练!”
余治便给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练?”
何书光好心好意解答,“在战车里憋坏脑子啦?欠练就是欠揍!”
余治就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咱帮他补上得了,省得他老残花败柳的。”
说着这些的时候其实并没耽误他们的拳打脚踢,只不过语毕便又重了许多罢了。
眼看那势头将是十几个人齐上的劈头盖脸,孟烦了在强忍的间隙中抽空出声打断,“……等会儿!我是伤员……”
李冰拽着他的衣领看了一眼,不为所动地打起官腔,“伤了又怎么样?我怀疑是你自己打的黑枪,逃避战事!”
余治点头,“就是!”
孟烦了没再解释,眼看又是一顿暴踹,但是张立宪举起了一只手:“等会儿!”
在这帮浑小子中间,他发话至少顶半个虞啸卿,于是其他人都住了手。张立宪踱上来,揪起地上的人扒开衣领研究伤口,他绝没有轻手轻脚,但也没有刻意重手重脚,他并不恶毒。
张立宪研究完了就撒手往后撤了一步,以便重新把场子空出来,“三八枪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人受的伤,别碰他的伤。”
何书光反应了一下,仍然纳着闷看向张立宪,“啊?”
孟烦了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把自己站直了向张立宪示意性地欠了下身,重新回到板车旁边。
何书光总算彻底回过神了,回过神的表现就是立刻追了过去踢开孟烦了正要拾起来的拉车绳,一脚踏上车把。
孟烦了咽下满心涌上来的丧气,拦在何书光的眼前,轻而不容置疑地开口,“别碰我团长。”
何书光盯着他微怔了一下,张立宪的声音便从后面传来,“我们不碰没知觉的人。”
何书光反应过来立刻不忿起来,“等会儿哥!不碰这不碰那的,我……我碰哪儿?老子是不是还要请他吃顿饭?”
“不碰没知觉的人,不碰伤兵!”张立宪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静了。
何书光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孟烦了,然后上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以示友好,“我不碰你,不碰。”说友好自然是不可能的,随着尾音他便猛地提膝重重一下顶在孟烦了的胸口,然后拍了拍手退到一边。
孟烦了捂着胸口看到张立宪走过来,下意识地背过身试图躲开,但是下一秒他便被张立宪一把捏住下颌强行扭转过去,被迫投去的目光遇到一双暗含讥诮的眼睛,孟烦了心里一紧,不寒而栗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
那是骄傲,不是怜悯。那是自夸,不是同情。
孟烦了远远地看到死啦死啦躺在板车上,没人去动他,这很令人欣慰。所以他试图忽视自己现在的处境,不过这很难——他被十几双手乌乌匝匝地推跪在尘埃里,双手被毛毛燥燥地缠上了,用的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条,他忍耐着,从人腿纷沓的空档中看着他的团长,甚至还能微笑。
余治带着笑的声音传过来,“笔墨伺候!”——他拿着从老百姓家要一个砚台和一支秃笔,挤进人群,把笔砚捧到张立宪跟前。
张立宪拿了笔,看了看孟烦了微笑的脸,冷哼了一声,落笔在他脸上添了个鬼画符的旗子。画完之后张立宪擦着手推开,他很满意,他在笑,他周围的家伙笑得打跌。
何书光嗤笑着摇了摇头,“不够像啊不够像!”
不像的他来填补,反正孟烦了的上衣已经被他们大刀阔斧地割没了,现在正赤裸着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画的地方,于是他落笔在对方身上画上了一个更大号的太阳旗。
孟烦了冷笑了一下,“小太爷今儿豁出去这张脸不要了,有能耐你们把这张皮剥下去。”
在后面制着他的李冰便答,“我们不碰伤兵!”
这种理由总算能起到刺激作用,孟烦了开始猛烈地挣扎,但挣扎只是挣扎,周围这帮家伙营养良好,体力充沛到过剩,哪一个都能制得他动弹不得,所以他只能破口大骂,“……老子跟日寇作战多年!你们大爷的!!”
张立宪一把钳住他的脸截住他的话,然后扯开自己的衣襟,让他看从锁骨直下的刀痕,“跟老百姓吹去吧!我们也与日寇作战多年!”
何书光补充着建议,“咱们收的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于是那些七零八碎的日本玩意全被亮相,孟烦了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把那些零碎往自己身上堆,一条缝着太阳旗的头带被缠在额头上,某中尉的肩章,某军曹的勋章,某军官的王八盒子——居然还是灌满子弹的——全是来自他们的敌人。
几乎很快孟烦了就发现自己成为了全禅达最荒诞的一个人,他琳琅满目到惨不忍睹地被拉到禅达的街头被迫跪下。
张立宪在他耳边发号施令,“向虞师和禅达跪罪,跪足一个钟头,送你和你的鸟团长回垃圾团。”
孟烦了咬紧了牙承受一切或内或外的感知,勾起嘴角仍然在笑,“好啊,真好……值了。”
他仍然一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死啦死啦,因为那板车也被推到了街头,所幸死啦死啦依然无恙。孟烦了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突然想,不知道他如果醒着又会如何对付这些人。
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肩头唤回了他的失神,伴随着一个禅达人的暴喝:“小日本子!”
张立宪挥手,“挡掉!”
何书光便摘下钢盔,“咣”的一声把第二块飞来的石头挡在人圈子外。
张立宪再次压低了声音,“不准说中国话,说一句多跪一个钟头,也就是说,你的团长也要多躺一个钟头。”
孟烦了不说话,只是看着张立宪向禅达人喊话,“乡亲们,这个鬼子俘虏很重要,我们还要押回师部审问,不要弄伤他——就是说,扔可以,不要扔石头!”
于是暂时的,飞过来的换成了烂菜叶,可那只是暂时——很快余治就发出了一声惨叫:“谁他妈的又扔石头?!”
不是谁,而是已经失控的大部分人,石头继续飞来,锹把子已经举起,张立宪们立刻转移注意力去控制局面,而孟烦了终于挣开了缠在手上的破布条,然后跳了起来,“……滚你大爷!滚!!”
张立宪猛然回过身,立刻拦住就要冲上来的何书光们,“别上来!——你放下!”
他这么喊是因为孟烦了掏出了挂在脖子上的那支王八盒子指着他们,而且即使他开口了,孟烦了依然没有放下枪的意思,“……小太爷从二十岁打到二十五岁!这一仗我打的不比你们少!……你们敢喊壮怀激烈,我喊不了,我没劲儿喊壮怀激烈!没激烈的时候,就干这破事儿?!”
张立宪放弃了计较争论,只盯着他的枪口,“龟儿子,你把枪放下!”
“去你大爷的虞师!去你大爷的精锐!老子见过死人!老子什么都不怕!滚!”孟烦了打开机头就把枪顶到了自己头上,张立宪们惊了一下,瞬间即是往上冲了几步,孟烦了食指搭上扳机,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们送他回祭旗坡!”
张立宪吼,“放下!!”
孟烦了看着他,但是没能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一时间有些恍惚一样,他的目光茫然地穿过混乱的人群,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团长身上,脑子里回响起熟悉而遥远的音乐声,属于那只破碎了的八音盒,这让他很快安静了下来,无比清醒地扣紧了扳机。
静默并不长久,孟烦了终于没能扣下扳机,因为他眼睁睁地看到人群里冲出来一个人,疯狂地抡着王八拳,第一下就招呼在张立宪的头盔上——那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大有势如破竹之势,边砸还要边骂,“混蛋!混蛋!你们抓错人了!他是爱国将士!为了吾国吾民他连父母都不要了啊!他连腿都不要了啊!苍天,偌大的中国就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吗?!”
孟烦了呆呆地看着他的父亲行凶逞强,余治李冰几个联手才把他抬了起来,并打算抬离人圈,孟烦了失神地看着,手上的枪渐渐垂落——他在他父亲面前杀过人,用枪顶过他父亲的胸口,他现在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在他父亲面前打烂自己的脑袋。
一个带着哭腔的嗓音唤回他的失神,孟烦了看过去,看到小醉正在边哭边说,“他是川军团的人!我们还给他们放过长明灯!”
小醉开始和张立宪撕巴——张立宪今天也是时运不济,那么爱装儒雅的人,先被个老头子抡了几个王八拳,然后是小醉,小醉比他矮,拽着他钢盔带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睁眼瞎子,只能嚎叫,“做啥子嘛!做啥子啊!”
孟烦了回过神,瞪着四周的荒唐发出虚假的笑声——他并不想笑,但他知道这样笑会让折腾他的人生气。
何书光急着为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场子,那并非说他有勇气去和一个年轻女孩打架,所以他只是拉住小醉开始威胁,“我知道你住哪儿!□□巷第三个门!老子知道你做什么营生的!老子上门弄死你!”
小醉根本没管何书光的威胁,她有一个菜蓝子,于是她把菜蓝子罩在张立宪已经卡在鼻梁的钢盔上,看着张立宪在钢盔和菜蓝之下挣扎。
郝兽医、迷龙、不辣、蛇屁股走过街道,看着前边那堆簇拥着的人,郝兽医很茫然,其他几个家伙则精神大涨,有热闹看总是好的。不过他们看不清人堆里,只看得见人堆外被余治和李冰抬出来的孟老爷子,与此同时余治还在喊,“别动!站好啦!我捶你个老东西……”
他说别动的时候老爷子已经站好了,他说站好的时候老爷子的王八拳已经又抡了过来,抓花了搜索连连长的脸,踢了战车连余治的□□。
郝兽医们莫名其妙地看着,然后看见推车上躺着的死啦死啦、人群中的孟烦了,和终于被何书光从张立宪脑袋上架开的小醉。
迷龙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这犊子扯大了,欺负老人和女人啊?”
蛇屁股也吼,“打他们个死仆了街的!”
不辣掉头就从禅达乡农的手里抢了条扁担,迷龙要找杀伤力更强的家伙,于是脱了外衣便在街边包石头。
不辣拿扁担狠抽精英们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迷龙冲上去抡开他的流星锤,一下子把辎重营副营长砸趴下了。
孟烦了将王八盒子塞回枪套里,也扑过去忙活着撕扯开抓着小醉的何书光,但后来他发现是在把何书光从小醉手上撕扯开。
张立宪忙着拽掉头上新添的几道头饰,还要把连菜蓝子一起摔掉的头盔捡回来,他一边吐掉嘴里的葱叶,一边瞧着他的伙伴们被收拾得落花流水,然后他看见了来到眼前的迷龙,于是立刻把刺刀拔在手里,拉了个干仗的架势盯着迷龙,“东北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耍下子!”
迷龙那是不叫都要找事的主,于是二话不说照着张立宪就把流星锤抡了过来。不过张立宪看上去文质彬彬,干架却是个狠过蝎子尾巴的主,所以干脆利索地对着迷龙的流星锤便一刀划了过去,一包石头顿时落了满地,迷龙手上猛轻,趔趄之中被张立宪一脚踢在肚子上,何书光几个跳了过去,压倒了狠砸。
那边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刚被几个人放倒。郝兽医没帮手也没拉架,只远远地站着,吸溜着鼻子。
现在精英们终于有台阶可下了——来了几个救援不力的可以让他们一顿暴踹。
摊在板车上的死啦死啦微微动了动脖子,四周喧嚣已经接近尾声。
看着那帮家伙们一边咒骂着一边离开的背影,孟烦了扶着墙站起来,回过头看到他倒霉催的同袍们也一边呸着脏字一边往起爬。
迷龙呸着脏字的同时也吐着嘴里残存的血沫,他停在孟烦了的面前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几圈,伸手拽下他的头带,骂骂咧咧地脱了上衣将人裹上,然后光着膀子闷声闷气地拧了身走去拖起撂在街边的那副板车。
孟烦了回过神,走过去拉起还坐在原地啜泣的小醉,跟上已经开路的人往迷龙家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支丢盔弃甲惨不忍睹的败军。相比之下孟老爷子倒是最完整的,闷闷地低着头走在最前面,连刚才弄乱的衣襟都已经收拾平整。
迷龙拖着板车,不辣和蛇屁股帮忙推着,郝兽医在行走间探察着死啦死啦的伤情。
迷龙和不辣是灾情最惨重的,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着,迷龙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大鞋印。孟烦了跟在最后,小醉一边用手绢擦他脸上的鬼画符一边啜泣——她连一下也没有挨到,但她伤心得像快要死去。
迷龙的声音突然从前面炸开,“……你嚎啥玩意儿你?我发现这娘们儿一嚎怎么这么膈应人呢?!”
不辣便嗤笑,“你家里那个倒是不哭喏,有你一个嚎就够了。”
蛇屁股表示同意,“臭虫大点的屁事都叫你嚎炸啦。”
迷龙反驳,“我那是嚎吗?我那不是唱呢吗?!”
不辣蛇屁股就只好望天翻白眼,郝兽医就只好叹气,“额看咱团长还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龙啊,你是个好娃,你脸上那个大脚印能不能擦擦?”
迷龙实在不能理解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干啥玩意儿他不死我就得擦啊?就不擦!”
郝兽医接着叹气,“那你留着做啥呀?……人要自重嘞,就算拿去买鞋做鞋样这脚跟你也不一边大啊?”
迷龙的道理永远都是充足的有,“我回家照镜子瞧好了记住了,回头我满街找穿这鞋的,不信你等着,我非撅折了他!”
小醉听得直愣神,孟烦了看了她一眼,她便又绷不住地哭起来,孟烦了愣了一下,只好哄劝,“好啦好啦……就是的呀,哭什么?人家迷龙那会儿还踢了我五十多脚呢,我说什么了?我不是也没哭嘛。”
迷龙哼哼,“我啥时候踢过你五十多脚啊?我数得到五十吗?”
不辣继续抬杠,“那你做生意何搞咯?五十都数不到。”
迷龙不耐烦地解惑,“一个十,两个十,三个十……整明白啦?”
孟烦了笑了起来,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孟烦了侧目看着四周,都过去了,他们可以窝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来了。
他们走过青山绿野,迷龙家青瓦的屋顶在望,一路走过去,门开着,孟老爷子第一个跨过门槛,然后扶着墙停住,开始猛烈地咳嗽。不辣蛇屁股将死啦死啦从板车上拖下来,在郝兽医地帮衬下快速地背进了院子找了间空屋安置。
迷龙停住孟老爷子身边,一脸好奇地凑上去,“咋的了老爷子?你一向都没病没灾的呀?那帮货打着你啦?没事没事,咱改天就打回来,我替你出这口气啊……”
孟老爷子挥开迷龙要扶的手,“你休要管。”
然后他就继续咳了个惊天动地,咳得连迷龙老婆都从厨房里迎了出来,讶然地赶了过去,“伯父,您这是怎么了?来,我扶您进去……”
孟老爷子继续挥开,“你也休要管。”
眼看着这咳得更加惊世骇俗,迷龙越来越莫名,一抬头对上他老婆同样莫名的目光,“咋的啦这是……他那腿脚比他家小瘸子可好多了啊……”
扶着门框站着的孟烦了总算明白了他爹那个会意格,巴巴地忙赶上去扶,“爹,我来……”
老爷子轻轻地把他的手掸开了,“你那肩头又是造的什么孽?”
孟烦了低了低头,“……小事情,小事情。”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任意损伤,就是不孝——又怎么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诉我了,国之危殆,奋勇杀敌,总算是……也算是过得去。”老爷子牢骚够了就叹口气,“还不扶我进去?”
老爷子总算唱完了戏折子,也没再生什么事端,郝兽医扎在死啦死啦所在的屋子里给他治伤,迷龙老婆将一直站在院门口的小醉领进院子,拉着人在院里的桌旁坐下,随意聊起几句琐碎。
孟烦了从他父亲那厢退出来之后顺手关上了门,一眼就看见那门上贴着的“请勿喧哗”四个大字,转身靠上门的一瞬间突然就有点儿脱力。
迷龙正坐在堂屋门口逗雷宝儿玩,见孟烦了出来就伸手指着那扇门牢骚,“我说你爹这个……”
迷龙老婆倾身过来拽了他一把,“别胡说,烦了已经很为难了。”
迷龙撇了撇嘴,“你知道啥啊,不为难他就活不了了,他就爱为难。”
孟烦了没搭话,他只是回视着小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挪过去拉上她的胳膊,“……我先送小醉回家。”
看着孟烦了和小醉的背影走出院门,迷龙老婆在迷龙脑袋上戳了一指头,站起身解下围裙,“不早了,让兄弟们留下吧,我去再买点菜。”
雷宝儿跳起身欢快地跟上。
一路沉默,来到小醉家门前的时候孟烦了才回过神,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小醉,动了动唇角扯出一个笑,“……到了,进去吧。”
小醉低了低头,有些羞怯的嗫嚅,“你也进来坐一下吧……我们……”
也许她是想说很久不见,或者别的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孟烦了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在迅速地远退,直退到另一个平行而遥远的世界。他知道她的心思,但是知道也一样徒劳,所以他淡淡地打断小醉的话,“……我,有一件事,骗了你。”
小醉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尝试寻找一个答案。
孟烦了沉默了片刻,有些干涩地继续,“我答应帮你找到你哥哥……其实他,大概已经不在了。”
小醉有些无措地看着他,眼睛里再一次充盈泪水,然后她重新低下头,“我……知道。”
“所以……”孟烦了咬了一下嘴唇,试图寻找些合适的措辞,但是最终选择放弃,“你可以,可以当我是你哥哥,就像,我是说,亲哥哥。”
小醉看向他的时候眼里仍然带着泪,诧然夹杂悲伤的目光,她没有说话。
孟烦了伸出手想要帮她擦去泪水,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进屋吧……我回了。”
转身离开之前他看到院门上那个八卦木牌留下的痕迹,但木牌早已摘掉。他转身,在小醉的目光中转身,走开之后再没有回头。他在想小醉现在也许会重新选择把她的木牌挂回门上,因为他几乎是明火执仗地告诉她,他们无法在一起。
孟烦了拖着脚步,几乎是挪回了迷龙家,他在院门处停住,靠着门框望着院子里——意料之外的空旷,只有迷龙一个人还坐在原处鼓捣着修理雷宝儿弄坏的玩具,唯一的变化是他已经给自己套了件干净外套。
听到动静的迷龙抬起头看过去,目及门口的人时他眨了眨眼睛,“杵那儿干啥呢?咋不进来啊?”
孟烦了望着他,太多的情绪一起涌上来,复杂得让人难以分辨。他没有回答,只是跨过门槛笔直地迎了过去,在迷龙眼前停下脚步,然后没等人反应过来的瞬间便是伸手勾住了迷龙的后颈,将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轻而紧地抱住。
持续了将近一天的混乱现在终于尘埃落定,所以他也终于能够放任自己全部的疲惫瞬间倾泻而出,同时还有一种感觉很清晰,当他看到迷龙的那一刻起,突然觉得明明只是短短一天,却好像是已经有几辈子不曾见过一样的怅然。
迷龙有些发怔地被埋在一个不甚宽厚温暖的胸口,过分的安静中耳朵里只能听到这副身体里传来的心跳声。良久之后他也伸出手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背,感到揽在自己肩颈上的力气松了松,于是他抬起了头,看到一张还残存着墨迹的挂满了疲惫和茫然脸,迷龙咧开嘴角笑了笑,“咋啦?”
孟烦了回过神,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迷龙站起身来,揽过他的肩膀纳进怀里轻轻拥抱,只一秒就放开,然后转身进了堂屋去取手巾——那似乎是一种无需多言的安慰,虽然迷龙根本不知道安慰两字为何物。
被湿手巾在脸上抹了两把之后孟烦了开口,“你还是先把你脸上那大脚印擦了吧,你这日子也过得太逗乐了。”
迷龙不依不饶地哼哼,“就不,等我找出来他的,我揍得他爹都认不出来他为止!”
孟烦了伸手抢下还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的手巾便往迷龙脸上盖,“行啦,踹你那人我看见了,叫何书光。”
“啥?哪个狗卵子玩意儿叫这么个名儿?!”迷龙猛地来了精神,然后就被手巾擦过了牙。
“迷龙。”孟烦了垂下手的同时也低下了头,声音突然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迷龙立刻安静下来,盯着他沉默着等待下文。
短暂的寂静过后,孟烦了重新抬起头看向他,“没事。”他扬起嘴角笑了笑,“谢了。”
迷龙发着怔,察觉到他把手巾塞回自己手里,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我去看看那丫的死没死。”
迷龙沉默而失神地看着那个人影离开自己眼前,尺寸偏大的衣服挂在那副身板上直晃荡,飘忽得一如在此之前的那些日子,真实存在,而又如此显而易见的不牢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