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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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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爷总是爱开这样那样的玩笑。前一秒壮怀激烈,下一秒就被现实闪了腰——人渣们站在祭旗坡阵地上望着南天门和横澜山两处阵地的炮火对射,根本没人搭理他们脚下的这块阵地。
孟烦了看了看死啦死啦,那家伙脸色很不好看。
逆流而上的勇气,漏船载酒的运气——虞啸卿一语中的。死啦死啦为了这么个虚无的结果开罪了最不该开罪的人,孟烦了确定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现在,他与炮灰们同殇了。
死啦死啦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定了,是偏向于阴,并转了雷阵雨,他转头看了看炮灰们,连声说,“丢人!丢死个人!丢个死人!仗了点儿天时地利沾沾自喜,还说什么老天开眼,终有正义——全民族的虚弱!我本来有十成十的把握把冲上来的再给他摁回怒江里去!”
站在孟烦了身后的蛇屁股悄声嘀咕:“还不都是在怒江里扑腾吗?”
死啦死啦扭头瞪着孟烦了,孟烦了赶忙一脸诚实无辜地闪身指牢了蛇屁股,“广东腔都听不出来?!”
死啦死啦不搭茬,转而继续说:“不一样!他是我们亲手摁下去的!”他怒不可遏地站在祭旗坡临江的悬崖边,指着悬崖叫骂,“那样的话你们就是打了一场胜仗的……”
当的一声,那声子弹的呼啸与远在横澜山和南天门之间的枪炮声迥异,它很近——炮灰们看着那个指着怒江一副投鞭断流架势的家伙,他的钢盔打脑袋上冲天飞起,而他站在再多走一步就直滚进江里的悬崖边,背着众人全无动静。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钢盔飞起,钢盔落下,死啦死啦还是戳在那里的一个背影,他们还是呆呆看着。
孟烦了有一瞬的恍惚,他能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怒发冲冠,第二个词是脑浆迸裂,再后来他忘掉了任何词汇而只有一个想法:死啦死啦死了,像要麻一样。
于是孟烦了便冲了上去,和炮灰们一起,他们想做的是抢回那具摇摇欲坠的尸体,免得它掉下去成了个一去不返的路程。
尸体摇摇晃晃,一屁股坐了下来,孟烦了吓了一跳猛扑在地上才省得自己摔了下去,然后尸体翻了个身,向众人爬来,并且给了他们一个诡秘之极的表情,以及做贼一般的小声说:“下面有日军。”然后他开始劫后余生地轻声大笑,“我钢盔呢?”
在死啦死啦周围的炮灰们便学着他的样子像蠕虫一样在悬崖边的地上爬行,直到停在了悬崖的最外围。死啦死啦拿棍子挑了个钢盔探出去,下边砰的一枪给他打飞了,他把棍子探出去,下边又砰一枪,他就把树棍子一直探在那,让下边的日军砰砰着玩儿,直到有个枪法准得不得了的家伙把他的树棍一枪给打得飞掉。
横澜山那边无论江面或者江滩上都已经没有活着的日军了,如果没有祭旗坡这边的尾声,按说今天已经收场了。两个残破的日军小队,几十个幸存者,被江水冲刷到祭旗坡的悬崖之下,连强渡工具都破碎了,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剩一个选择。
死啦死啦扔了树棍,甩了甩震麻的手,翻个身躺在地上嘿嘿地乐。炮灰们也心怀叵测地笑着,可以这样欺侮你的敌人,真是快乐。
死啦死啦乐着说,“老鼠掉进水井里啦!——你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每人带几个没打过仗的。”死啦死啦做了个下山包抄的手势,“下去,摸螃蟹。”
迷龙不满地说:“带他们干啥?我家又不要脱砖坯子。”
不辣也说:“农忙还早。我家也不用刨地。”
孟烦了看着旁边趴着的死啦死啦:“不是,关键我们下去干吗去?小日本枪打得多准你也看见了,下去干嘛去?”
“那你说怎么办?现在冒头就挨枪子儿。”死啦死啦侧过头盯着孟烦了反问。
孟烦了瞪了他一会儿,一脸质疑对方明知故问的神情,然后坏笑着伸出手,冲死啦死啦晃了晃他手上的几个手榴弹。
迷龙干脆利索地拉了线往悬崖下扔了第一个,然后他们就听到下边传来的爆炸和惨叫声。
炮灰们七手八脚地扔开了,孟烦了从不辣身上又扯过了好几个抓在手上,兴高采烈地开扔。
死啦死啦冲着他们身后远远站着的壮丁兵们叫:“找隐蔽啊!掘单兵坑!再连点成线!挖成交通壕!”他扭过头来的时候正看到孟烦了在旁边把手榴弹一个一个往下扔得不亦乐乎,脸上的表情就像干了坏事满街疯逃甩开了大人们围追堵截的混小子,这种捉弄敌人而产生的开心本来微不足道,但死啦死啦却突然觉得在爆炸的烟尘中那种笑意灿烂得一塌糊涂。
察觉到不对劲儿而侧目,孟烦了正好看到死啦死啦一脸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看着自己,于是便狐疑地盯着对方。
死啦死啦一边催促一边极其和蔼可亲地往对方手里又塞了俩手榴弹,“扔啊!怎么不扔啦?”
孟烦了有点儿莫名地瞧他一眼,没搭他的茬儿,拉了线又往下扔了一个,并且在那个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扒着崖边下望了江滩,又一脸困惑地退了回来,“哎,不对啊,底下好像有一死凹角,这帮王八蛋都缩到那里了,咱现在根本炸不着人家。”
死啦死啦终于在旁边嘿嘿地乐开了,“要是我呀,就一开始连个石头子都不往下扔,先去弄个油桶来,填上几十斤炸药、几捆手榴弹、几十斤的碎玻璃锈铁钉什么的,往下一扔。轰隆一声,至少是死一半蒙一半,天下太平。”
孟烦了瞪着他骂,“太平你大爷,你为什么不早说啊?让我们这通乱炸……我告诉你,现在下边都做缩头乌龟了,汽油桶也炸不着!”
阿译在那转着脑子,终于转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来,“得派人去江滩上堵住,要不他们省过神就跑林子里去啦,不好找的。”
死啦死啦当即予以否定,“不行。江滩上光秃秃,会被西岸当靶子打的。”
孟烦了看着他提醒道,“现在是晚上,对面看得清吗?”
死啦死啦拍了他一下,“不行!反正不行!”
孟烦了疑惑地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死啦死啦不说话,挪开悬崖边儿,像个看农忙的闲人一样看着那帮掘壕的土豆——他们现在倒成了阵地上最忙的人。
已经入夜,炮弹零星地在两岸爆炸,新丁们还像土拔鼠一样,在把壕沟挖得再深更深,老炮灰们则窝作一堆犯懒,迷龙不知从哪弄到的烟丝,包了枝喇叭筒,他们轮换着抽。
烟递到孟烦了的手上,被他摆手拒绝,于是迷龙接过去抽,闲着也是无聊,孟烦了便敲了一下手边儿的钢盔,拉开了说书的架势,“话说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长坂坡前大战曹兵,寻夫人救后主,单枪匹马闯曹营……”
迷龙捣乱地将一口烟雾全喷在了孟烦了的脸上,孟烦了呛了口气,刚想揪着迷龙踹上一脚便发现包括迷龙在内的所有人都突然僵滞了一下,紧接着扑在交通壕上忙活了起来,孟烦了就撇着嘴瞪着他们埋怨,“喂喂喂,我说你们也太不配合了吧?就小太爷今儿说的这段儿,你们上大栅栏里搂搂去,没两块钱下不来……”
然而他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倒了,正想咒骂着重新站起来,谁想那边更火爆,又是一脚让他还没站稳就又摔在地上,孟烦了这才看清了对方——是对炮灰们从没好气的何书光。
“如果不是在前沿我会拿鞭子抽你。你们团长呢?”
孟烦了在看清他身后是谁也就彻底放弃了再犟一下的想法,是虞啸卿、唐基和他的亲卫。
“在检查交通壕。”
何书光简短地说:“带路。”
唐基招呼阿译,“林督导,一起过来。”于是阿译也只好跟着。
孟烦了老实地带路,虞啸卿跑这一趟,瞎子都看得出,他是来找麻烦的。
交通壕位于前沿的半身壕之后,炮灰团对付泥土地本事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这一晚上已经把其中一小段挖到了人头高度,死啦死啦正指挥人砌上护木。
孟烦了唤着死啦死啦转身,看到死啦死啦看见虞啸卿时的表情并不比他看见虞啸卿时好上多少。说白了,虞啸卿现在的表情恐怕要让弥勒佛也改作哭脸,并且离了老远便是他那种水泥钉似的切入。
虞啸卿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禀师座,正在筑防。”死啦死啦报告。
虞啸卿冷淡地说:“我不关心你挖洞的本事。牛皮吹上了天,那是纸飞机,承不住人的,现在你摔了个底掉。横澜山阵地已经全歼敌军,你们是全师唯一被敌军突近的防线,并且,至今仍未歼灭。你的阵地下面有多少日军?一个师团?”
“大概四五十个。”
“为什么吃不下?”虞啸卿问。
死啦死啦就沉默。
虞啸卿板着脸,“你占尽地利的一团人吃不下区区几十个残兵?我让张立宪带特务连过来,你收拾一下零碎去跳怒江。”
“就打过仗的这点人也够吃掉他们了。我是说,等江那边的鬼子再像今天这样盖过来,我们派新兵上去扛,那就是整团死光。现在,几十个回不去的日军不足为患,我让全团轮番上,估计的损失不到一个连,可新兵就学会了打仗。”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慢慢来?”
死啦死啦说:“慢慢来。”
虞啸卿的脸青得快成铁色了,唐基打了个哈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督导,陪我看看你们的阵地。”然后便相当亲切地搭着阿译的肩膀,两个人沿着交通壕行了开去。
虞啸卿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孟烦了已经明白了,越明白就越对死啦死啦的现状绝望,因为死啦死啦不但没清楚虞啸卿真正的意思是来自上峰的指令,即全歼敌人——他甚至没花费太大的脑力在这上面,而是竭尽全力地向虞啸卿兜售他的安逸论——安逸生事端,这道理人尽皆知,可在死啦死啦眼里,安逸几乎是所有一切失败的病根。
如此现状让孟烦了觉得,死啦死啦打根儿起就错了,他想用几个日军的逃窜警醒整个禅达从此不敢再睡,但虞啸卿则视奸细入亲军如草菅人命。
啪地一下响亮的一声,死啦死啦也没搞清怎么回事就一头撞在刚挖好的壕壁上——虞啸卿打人快得看不清。
死啦死啦捂着脸缩在一边儿,虞啸卿向他招着手:“站直,站直。我生平最烦就是空谈阔论,因为你这样太有想法的家伙正在摆道理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叫人一道道摆掉——哪怕在你想偷着卖掉点儿武器养你的渣子的时候,我都还以为,你也许能做点儿实事。”
死啦死啦拧了拧差点儿没被打歪掉的脸,并且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有吐口血唾沫的能力:“做了呀,师座。我们拒敌于西岸。可东岸有日本人,我们就不会再睡着。”
虞啸卿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死有余辜。——中尉。”
气氛一下子归于沉默,片刻之后张立宪支起枪托杵了孟烦了一下,孟烦了猛地回神,才反应过来虞啸卿说的是他,“在。”
虞啸卿漠无表情,“拿起枪。”
孟烦了有些脱力地靠着背后的交通壕,攥紧了手中的枪管。
“拿起枪!”虞啸卿加重了语气。
孟烦了移开目光,缓缓端起他的枪。
“对住那颗想太多了的脑袋。”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让你的人毙了你,也许你会想得再多一点儿。”
“开枪。”虞啸卿简短地命令道。
孟烦了慢慢将枪口瞄准死啦死啦的脑袋。他其实已经快要听不到虞啸卿的命令了,因为心跳声实在太聒噪。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在虚无的某一处,只有这个时候,孟烦了突然想他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他就会立刻撒手把枪丢掉,然而死啦死啦并没有。
“还要让我说几遍?——开枪!”虞啸卿重复道。
死啦死啦似乎在喃喃自语,“我在找我们弄丢了的魂,找不回来,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这其实跟日本鬼子没什么关系。”
虞啸卿不为所动,“我看你确实是弄丢了魂。——上弹。”
孟烦了瞬也不瞬地盯着死啦死啦,只希望哪怕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看到他的回视,直到他把自己已经麻木的手指放在枪上,缓慢地拉了枪栓。
他看着死啦死啦的脸,突然想起对方询问自己跟着他会不会觉得委屈时的那个笑容,那种温柔恍惚得如同梦境,此时此刻撕扯得他的心口生疼,他闭了一下眼睛,咬紧了牙漏出一丝噫语,“……永世不得安宁。”
手指扣动扳机,子弹破膛而出划破空气发出一记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氛围里尤其显得刺耳。
虞啸卿戳在原地,死啦死啦身子歪了一下,捂着刚掠过子弹的耳朵痛苦地鬼叫:“妈的,一天两次,尽拿子弹给我剃头。”
虞啸卿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孟烦了垂了枪口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对方的侧脸上咬肌分明的轮廓。
孟烦了闭着眼睛平复心跳,他知道自己没可能再向死啦死啦开枪,哪怕是十个虞啸卿一起下令。
显然虞啸卿也看出了这一点,“何书光。”
于是何书光利索极了,伸手就拔出了手枪顶在死啦死啦的脑门上。
虞啸卿说完了他的命令:“先杀违令不从的,再杀异想天开的。”
那枪口便立刻杵在孟烦了的脑门上。
“师座!”死啦死啦猛地窜起来,一把将孟烦了从枪口边拉开,紧接着就啪地一个敬礼,“我不会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吃掉他们!”然后他轻轻拍了一下孟烦了的肩膀,居然没等虞啸卿的回答便拽上孟烦了的胳膊逃离了那刑场一般气氛的战地。
而其实虞啸卿也并没什么兴致和他再做周旋,只是冷淡地看着那两个快速离开的背影,不表示任何意见。
死啦死啦把这团能打的人全码在一起准备开始猎杀,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孟烦了瞄了一眼领队的死啦死啦,对方一脸的郁闷,一直不怎么吭声,于是便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他的脸,“肿啦。”
死啦死啦悻悻地活动一下还没知觉的下巴,“姓虞的手狠得像武老二,是老虎也给他打死了。我现在觉得一嘴牙全假的,待会儿摘下来给你瞧。”
孟烦了笑了一下,“活该。”
死啦死啦便扭过头也看他一眼,指了指他的脑袋,“你也肿啦。”
孟烦了便摸摸被何书光拿枪管子杵出来的青肿,“枪筒子当手指头杵脑门,走火打死人也就跟杀只鸡似的,这种人惹不起的,不要惹啦。”
走在他俩身后的迷龙就很高兴地往中间扎进个脑袋:“谁肿啦谁肿啦?”
死啦死啦和孟烦了各伸一只手把那只脑袋推了开去,异口同声地说:“边儿呆着去。”
死啦死啦凑近了一点儿,压低了声音问,“我对吗?”
孟烦了专心看路答非所问,“你疯了。”
死啦死啦坚持着问,“疯了不等于错了,我对吗?”
孟烦了就无奈了,“现在这个节骨眼儿,对错还没个虱子要紧呢。虞啸卿想要什么你真不知道?他就要两个字,‘全歼’。粉碎敌军必得之攻势,全歼来犯之敌于东岸,‘全歼’这两个字在他的上峰那里是很香的。他的虞家军就又可以壮大了。”
死啦死啦盯着他讶然了一会,这件事儿他压根就没想过,于是便一脸稀罕地问,“你怎么就会想到这些呢?”
“垃圾堆里拱四年啦!要想不到这些倒奇怪了。”孟烦了瞅了眼死啦死啦的表情,“好吧,我就是有颗小人之心,怎么着吧?”
死啦死啦倒笑逐颜开,又凑上去贴近着开口,“让你做我的副官真找对人啦,你想到的我都没想到!”他探着头去研究孟烦了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小声却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地说道,“以后就跟我同命吧。”
那样的语气不像是询问倒像是隐忍着笑意的感慨,孟烦了瞄了他一眼,没搭这茬儿,“我不是你的传令官吗怎么又副官了?”
死啦死啦摆了个幼稚的鬼脸,“又升啦!传令官兼副官!”
孟烦了笑了一声便被自己绷住了,撇开了目光一脸不屑地拒绝,“小太爷宁可跟虱子同命。”
迷龙的脑袋又扎了进来,“谁挨揍啦谁挨揍啦?”
死啦死啦和孟烦了各伸一只手敲了一下那颗脑袋,异口同声:“你挨揍啦!”
孟烦了无声地叹了口气,为着他莫名其妙凭空多出来的第三个头衔,鬼信这是升官,在他看来,这只能意味着他的生命里又要多了很多由死啦死啦带来的麻烦。
夜露打湿了下坡道上的山草,不是一般地滑,正有些走神的孟烦了一没注意便脚下一滑,死啦死啦不着痕迹地扶住了他,站稳了脚步之后他便也不着痕迹地脱开了死啦死啦的手,他们没再说话。麻烦就麻烦吧——孟烦了不知道这算想通还是算自我宽解——反正他生命里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虞啸卿只给了四个小时,在午夜来临前他不想虞师防区里再有一个日军。
祭旗坡几乎就是悬崖,所以一度被虞啸卿放弃设防,下边的江滩也窄得要命。打仗还是活下去,被追逐的日军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他们选择了后者,化整为零。而在滇边的茫茫山野里要找齐几十个人的机率为零。
日军并不会窝在他们脚下等着玉碎,每个人都想活,谁都想活,于是已经没入东岸的茫茫山野,做蟑螂或者做野狗都得活下来,而虞啸卿再也无法说虞师防区无一日寇。
以孟烦了所能看到的,死啦死啦现在跳到怒江里也洗不清,甚至这个人在他眼里从来都不那么清白——至少死啦死啦没有在第一时间杀死日军,而忙于打破他们安逸的异想天开。
孟烦了握紧了手里的枪,小声地对旁边儿的死啦死啦说,“追击吧。”
死啦死啦点头,“嗯,追击。分四队,我一队,你一队,迷龙和丧门星带一队。追到了不急打,先咬死,等援兵。”
炮灰们开始张罗和分队,孟烦了看着这茫茫黑夜里的活人和脚下最初被歼灭的几具日军尸体,忽然有些茫然,“……那两个死人的左手都被砍掉了。”
死啦死啦侧过头来看他,却发现他在出神,目光空洞而飘渺,不禁微微皱眉,“怎么啦?”
孟烦了定定地答,“……被没死的带走了。他们好像觉得这样子魂就能回家。”
死啦死啦静默着看着他,目光幽深得发亮。良久,他伸出手在孟烦了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带走了他那队人。
临近午夜时炮灰们只杀死了五个,四个小时早已过去,他们疲惫不堪地从山林里进入壕沟,新丁们还在挖,表情里带着真正的恐惧,于是炮灰们无法不注意到壕沟时停放的一具尸体:某个新丁,一块破布盖在他的身上,但不能盖掉他胸口的一个刀孔——血已经浸透——一个逃晕头的日军跑上了他们的阵地,给一个晕晕欲睡的新兵来了一刀,然后逃之夭夭。他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但这形同给虞啸卿扇了一耳光,因为此时虞啸卿正在阵地上等着回音。
此时此刻虞啸卿正在对垂头恭立的死啦死啦大发雷霆,他手上挥舞着一柄带血的三八□□,那种怒发冲冠,没人会怀疑他会给死啦死啦来上一刀,“现在,这把刀被你插在我的心口了!”
死啦死啦低着头,那不表示他同意,“谈不上刀,顶多算根刺。日本兵极注重保全武器的,杀完人连刺刀也扔下了,他们已经全无斗志了。”
虞啸卿低喝,“头抬起来。”
死啦死啦抬起了头,一只手护着被抽过一记的那边脸。
“手放下去。”
死啦死啦很无奈地放下了手,虞啸卿瞪着他看了很久,已经不是生气啦,冷漠、鄙视、奇怪、甚至还有某种已经过去了的友谊,“你自生自灭吧。你和你的虱子们。”
说完,他走了。他已经不再愤怒了,因为早已出离。何书光几个以同样的冷漠跟在他后边,但那种冷漠并不太持久——因为何书光半截子想起他的另一个主人,“副师座,走啦!”
唐基搭着阿译的肩从交通壕后边漫步过来,这边有多紧张,他们那边就有多融洽,阿译的脸通红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孟烦了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们最近做的那些见光死的事肯定被卖了个干净。
唐基走过炮灰们中间,和蔼的目光并不回避他们,也不像虞啸卿那样视而不见,他甚至还在死啦死啦身边停下,轻轻拍了他三下肩,说:“好自为之啊。”然后他们便从阵地上消失了。
阿译还戳在那,幸福已经换算成同等份量的失落和茫然;死啦死啦又低了头想着事;炮灰们全都一样的不知所措。
时间不知道在沉默中过去了多久,直到孟烦了在闷头玩手指头中突然听到死啦死啦的喊声,“传令官!三米之内!”
孟烦了放弃摆弄自己的手指头,拖拖拉拉地瘸到死啦死啦身边,事实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是精神饱满的。
死啦死啦挠了挠头,边走边说,“跟我回趟禅达。”
孟烦了一边跟上他一边反问,“大半夜的回禅达干什么?”
“现在我们搬家了,那就要搬得彻底一点儿!”说话间死啦死啦已经跳上了车,待到孟烦了一跳进后座便催促司机开路。
孟烦了窝在后座里思量了片刻,“……收容站?除了衣服被子那儿还有什么啊?”
死啦死啦没搭茬,孟烦了盯着他的后脑勺,一路沉默。
自打他们上了祭旗坡之后收容站就空了,不但空了,因着当时的混乱现在看这院子里实在狼藉得很。
死啦死啦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在一片漆黑中翻找着什么,孟烦了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倒腾,直到死啦死啦从一个角落里翻出了一个布包。
“什么玩意儿?”孟烦了有点儿好奇的问。
死啦死啦走到门口借着月光的照明亮给他看,几副丝袜几块香皂,还有一个折叠着的方形,孟烦了直接无视了丝袜和香皂,取过那块正方形才发现是一叠纸,他将那纸页展开来,昏暗之中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是透过隐约的线条轮廓他还是可以分辨这东西的属性,“……地图?”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进一步解释,“东岸布防的草图。”
孟烦了拧起了眉,“哪儿来的?”
“和这些放一块儿那自然是用这些换来的。”死啦死啦示意了一下那些丝袜香皂,颇有几分得意。
“关键是,你弄来这个干吗?”孟烦了若有所思地问道。
“打仗!”说了跟没说一样。
但孟烦了清楚一点,死啦死啦不可能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你有完没完啊?虞啸卿现在放你自生自灭并不是放手由你搞!而是你再搞出点儿什么动静来的话,他再也不会跟你废话而直接一子弹噎死你了事!”
“那就听他的话无所事事地自生自灭了?连个臭虫都顶不上!”
“成,您愿意疯愿意干随您的便,小太爷不奉陪!”
“你是我副官,三米之内随时候命。”
“谁管你什么三米五米!你要那么想死你就折腾好了,但其他人的命不是由着你这么玩儿的!我他妈宁愿要的是自由!”
孟烦了不可遏制地想起他举枪对着死啦死啦的那一瞬间,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再发生一次会怎样,因为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让他去面对这个人的死是多么可怕和无法设想的一件事。孟烦了觉得很累,这一次折腾下来他只想要平静和踏实,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会儿,但他面对的是死啦死啦,也就是说,连这可怜的一会儿也舍不得给。
“自由?”死啦死啦的表情突然变得很艰涩,眼神里开始多了些阴晴不定的东西。
“自由。”孟烦了一字一顿的同时点了下头。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如果每个人脑子里想的都是安逸,那就彻底没救了。”
“我早就告诉你了,我就是一个小人怎么着?我就想要我和那帮王八蛋活着怎么着?!没人真正心甘情愿地去当炮灰!没人!”
“好。”死啦死啦硬生生地咬出了一个字,顿了片刻继续开口,“我就给你一晚上的自由让你他妈的好好地给我反省一下你的脑子到底在哪儿打了个死结!”说着便一把将孟烦了推进了屋子里,反手关上了门。
孟烦了有些发怔地看着屋门在自己眼前被合上,从门外上闩的声音一下子惊醒了他,让他猛地扑过去开始砸门,“……你大爷的,放我出去!!混蛋……”他没有再骂下去,因为渐行渐远的车声仿佛抽掉了他大半儿的体力,让他什么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被门关在外面的月光在这个原本用作仓库的小屋外徘徊,基本无孔可入。
死啦死啦回到祭旗坡一跳下车便在阵地最外缘的一个散兵坑边上被迷龙的机枪绊了一个趔趄,一低头看到有人眼光光地盯着自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直到看清对方是谁,“吓我一跳,你在这儿干啥?”
迷龙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守夜呗,不过你俩这大半夜的出去……哎?烦啦呢?”
“留在禅达了。”
“他留禅达干啥玩意儿?”迷龙有点儿莫名。
“违令不遵,僭越官长,罚他关禁闭。”死啦死啦面无表情地答。
“……啥关禁闭?一宿?……在哪儿?”
“不是一宿难道过俩小时我再去接他?”死啦死啦瞪了迷龙一眼,“在收容站。你接着守夜吧,我先……”
“等会儿!你说哪儿?”迷龙不由分说地打断道。
“我说收容站!我屋!干啥啊你?”
“你就把他关那个仓库里了……?你……”看迷龙的表情似乎很想揪着死啦死啦的领子甩上一拳,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在他听完死啦死啦说出地点之后就已经开始往禅达的方向拔足狂奔了。
死啦死啦若有所思地看着迷龙的背影,微微拢起了眉心。
祭旗坡距离禅达城其实不远,只一段山路,迷龙片刻不停的跑回收容站,狼狈破败的院子寂静得令人不安。
迷龙跑到被死啦死啦用作团长单间的他曾经的仓库兼住房门口,门环上别着一根烧火棍作为门闩将门从外面锁死了。迷龙一把抽出了那根木棍推开了门,漆黑之中根本辨不清屋内的情况,“……烦啦?”
迷龙话音未落就被一声尖叫盖过,他便立刻冲着发声源摸索过去,直到在床角摸到对方冰凉的脚踝。迷龙迅速倾身过去一把捂住了孟烦了的嘴生生掐断了那颤抖而惊惶的声线。
“烦啦,烦啦……我是迷龙!”
解释基本无用,被止住了尖叫的人开始歇斯底里地挣扎,迷龙几乎是立刻就挨了几下拳头巴掌和足能见了血痕的抓挠,直到小腹上着了扎扎实实的一脚之后,迷龙终于被逼退了危险区半径,被迫撒开了手。
再次漏出来的尖叫让迷龙也顾不得什么放轻动作了,直接扑过去将人制在了床板上,双膝压着他的腿,一手按紧他的一只手腕,另一只手再次按回了他的声音。而孟烦了唯一能动的一只手几乎同时便是一拳砸了过去,直接砸中了对方的侧颈,迷龙一瞬间咬紧了牙。
“嘶……是我,迷龙!”
然而处于极度不安中的人似乎单方面屏蔽了任何声音一般丝毫不放弃挣扎,直到那只手在挣扎中一把拽住了坠在迷龙脖子上的东西,手心里握住的形状终于让孟烦了脱力般彻底停止了一切动静。
察觉到所有的反抗都消失了,迷龙小心翼翼地松开捂着他嘴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烦啦?”
“迷龙……”
“嗯哪,别害怕啊……”
“我……我看见……”
“啥?”迷龙俯下身子细听。
“我看见……死人。”
轻微而空洞的声音让迷龙的心瞬时一抽,突然就感觉有些后脊发凉。
“那么多死人……”空洞无机质的声音继续着,“我看见你……我看见他……”
“……谁?”莫名的,迷龙只觉得心跳开始越来越快。
“我看见所有人……”
“烦啦……”迷龙突然不敢再听下去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只轻轻将人拥进怀里扣紧,用微颤的唇摩挲对方冰凉的耳廓,“……别怕啦,我在这儿呢。”
——我看到你们从四面八方奔向同一个方向,不同的结点……却都是死亡。我并不惧怕这种幻象,因为我不相信……我不敢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