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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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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秃秃的阵地上,一些石头大概是仅有的天然掩体,这里放下一些伤员后就基本没什么站脚的地方了,而现在这里被郝兽医占据着,康丫喘着漏气的气,而郝兽医在擦汗,孟烦了过去看了看康丫,康丫恹恹地瞧着郝兽医鼓捣他的伤口,一脸的萎靡。
“就为踢人的屁股。今天伤得最不值的家伙。还好吗?”孟烦了在石头边上蹲下来问道。
康丫郁郁地说:“不好。”
不辣从土坡上出溜着滑了下去摊在康丫的旁边,掀起了一片呛人的扬尘。这下坑里算是热闹了,最看不得病人求死的情绪的郝老头儿遇上一脸涎笑显得无比幸灾乐祸的不辣,外加一直咳个不停的进气没有出气多的康丫,实在是不知道吵嘴比较重要还是治伤比较急迫。
孟烦了不想再看,于是掉头走开。绕了一圈之后他挑了一处工事后头趴了下来,拿出望远镜看另一侧南天门之下的怒江,渡口仍在过人,西岸仍簇拥着人群,仅仅依靠原始的索渡工具,要过完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
肩膀上突兀地着了一巴掌的时候孟烦了险些把望远镜杵进自己的眼窝子,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却看见死啦死啦的一脸涎笑,于是恨不得把手上的望远镜往眼前人的脸上扔。
死啦死啦丝毫不以为意地咧着嘴,“心虚什么?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看出来什么?”
孟烦了白了他一眼,“特务营连一兵一卒的增援都没有来过,他们是直属,我们就是帮来历不明,该死不死的野货,就更不会有增援。”
死啦死啦上手就要抢望远镜,但是孟烦了死命地抓着不撒手,于是死啦死啦只管提了一条腿一脚踹在对方的腰眼上,孟烦了立刻蜷缩成一只虾米,死啦死啦轻而易举地把望远镜拽回手里,“……早晚会有的。屁股上着了火的人,当然就要嫌救火的来得慢。”
“你大爷的……”孟烦了捂着腰眼趴在工事上闷声闷气地答,“……他们本来可以挟东岸天险,守住咽喉,可早提前收拾好了细软,就这份斗志,炮响时咱们稳可以瞻仰到隔江的尊臀。”
死啦死啦一边往对岸看一边说,“传令兵,你一天到晚不说两句损话不痛快啊?——我现在瞻仰的还是他们的尊容,只是有点提心吊胆怕掉脑袋。特务营这样的亲信也要怕掉脑袋,就是说怒江多半已经是上峰死令的最后防线。我猜指挥部现在比东西两岸更像一锅粥,这是淘金的筛子,淘尽苟且混世的家伙,这时候敢站出来的是不怕掉脑袋又会打仗的。好事,好事。”
孟烦了抬起头瞪着他,“好事?这一千人要在这死光了。哦,八百,为抢这死秃山已经死两百多了。好事。”
死啦死啦瞄着仍蜷着身子捂着腰狠瞪着自己的人撇了撇嘴,“不会喘气儿啦?我没使那么大劲儿吧——你很想插了翅膀飞去东岸?”
孟烦了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想一个急火攻心的人也不可能正确地形容出自己的心情,于是他只能冲着那张挂着波澜不惊表情的脸吼,“我们能用的阵地只能是东岸!您那肚子坏水,从只想跑路的特务营手上抢阵地还不容易?你看见的,这些日军连是怕了我们吗?因为他们主力快来了,犯不上和秋蝉死拧!——照他们那疯人院的速度,子夜也就到了!”
死啦死啦的目光突然幽深了起来,“我一个人守不住东岸。”
孟烦了想若是自己的腿派得上用场的话这会儿铁定也一脚踹过去了,“……我们啊!你有一千人!”
死啦死啦开始笑,“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靠什么把你们这堆沙子拢在一起?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回家的空头许诺。过了江,那一条道分成了几十上百条,大家有的是去处,一窝蜂,猢狲散,谁还理空头许诺?到了江那边,我怕要连个班也剩不下来。到时候谁还能搭理我?你?还是那些瘪犊子玩意儿?”死啦死啦凭空一指就落在了旁边一处弹坑里的迷龙脑袋顶上。
孟烦了不再接茬儿,他重新趴在工事上开始看着江那边发呆。
有一件事他很清楚,死啦死啦说的至少有一点是对的——江那边有每个人的去处,指向四面八方的去处。但是是否有他自己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清楚了。曾经他为了这条腿无论如何也要来这么一趟,如今腿还在,但是其他什么却丢了。
回去,回家,每个人都只有这一个想法,但是此时此刻孟烦了终于开始想,回去,回家——什么地方叫做家?
也许禅达真的还有一个家,但那不是他的。
孟烦了不再盯着对岸,他垂下目光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鼻腔里吸进泥土的味道。
死啦死啦不耐烦地开始敲他的脑壳,“喂喂,魂呢?”
孟烦了没有抬头,只伸出一只手掸开头顶上惹人心烦的泥爪,沉闷得仿佛自言自语,“……就应该安安静静地在禅达烂死,孟烦了你从来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自作聪明……”
“这话说的倒在理。”死啦死啦赞同地点点头,被掸开来的手转而揪起了孟烦了的后衣领迫使他抬头,“这人聪明不能聪明在把自己逼死。”
孟烦了瞥了他一眼,岔开话题,“你喜欢这死秃山头,尤其这块阵地,它生得象个戏台子。”
死啦死啦撇嘴,“我烦死这山了。我没见过这么烂的阵地。”
孟烦了第二次掸开那只恼人的手,转而仰面躺在了工事上,“你喜欢。你骗到手了一支军队-你要座戏台子,现在你有了,一眼掸到底,孤立无援可万众瞩目,你要在这表演拼光最后一个人,这叫壮士断腕,我们是腕,你是壮士,大智大勇,连因此得以巩固东岸防御的大人物也要击节赞赏,当你是砂里淘出来的金子,当然,砂子就沉了底,砂子死球在南天门了。”
死啦死啦翘着嘴角笑得一脸和风细雨,随即他也一拧身侧躺在了工事上,支起一条胳膊托着腮看着摊在旁边儿的人,顺便拿另一只手轻飘飘地拍打对方,“你这怨天咒人的坏瘸子,你又愤什么呀?这样,我派你回东岸求援好不好?”
孟烦了索性不再理会对方的一切动静,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天,“求不来的。我不去。”
死啦死啦简直笑得慈祥起来,“别当真呀,我是说给你条生路——你现在就能回东岸,不算你逃兵,你不是觉得呆在我身边儿危险吗,我放行。”
孟烦了仍旧望着天,缓缓摇头,“不去。我看这么久,就当江那边跟我们没关系了……要去了那边,我会不合群的,比在这边还不合群了。”
与危险与否无关,事实上,对岸的平静宁和即使是表面上的也足以让他打心眼儿里隐隐作痛。似乎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直觉——只要不跨过这条河,一切该结束而未结束的都能够定格,他不需要再去考虑别人的立场,而能真正地去想一下自己的所求。
至少这算一场酣畅淋漓的放纵了,哪怕是厮杀,但这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他想冲向一场输死的战争时,身边的所有家伙都没有溃退。
死啦死啦猛地拍了孟烦了一巴掌,开始大笑,“你这家伙就是那种!嘴上永远说不,心里永远说是!”
又被如此突兀的拉回神,孟烦了连白他一眼都嫌费劲,“你他妈的嘴上说是,心里说不。”
死啦死啦顺势撸了一把他前额乱糟糟的头发,笑声淡了,笑纹却加深,“我是嘴上说是,心里也说是的人。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好吧,在这戏台子上咱们要演的只有一出……”死啦死啦开始往起了爬,挪出这散兵坑之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语气截然不同的话,低沉而郑重得仿佛在交代指令,“孟烦了,我给过你机会离我远远的了,你没把握住,那么从此以后……”
孟烦了有点儿出神地盯着死啦死啦的后背,但是死啦死啦没能说完,因为即是瞬间,他们都听见山野里传来的一个巨大声音,孟烦了几乎是立刻就有所反应——在他所记忆的各种恐怖声音之中,那是最恐怖的一种。
阵地上顿时乱了,所有人纷乱地冲向阿译这帮临时苦力造就的单向壕沟,它实在是还草得很,加上把挖出的土垒成松散的胸墙,也只够人们在里边保持个跪姿,而且根本不够那么多人用。
死啦死啦猛地回神,拧了个身就往散兵坑里伸手,但是他抓了个空——早在听到那声响的第一瞬间孟烦了就竭尽全力地把自己扔向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弹坑里,稀里哗啦地砸了进去。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也便不再关注那边厢的现状,顺势在工事上趴好端起了枪。
迷龙手忙脚乱地扶住砸到自己身上仍刹不住车的人,“亲爹啊,你彪啥玩意儿你……”
孟烦了也不顾浑身散架一样的疼,一边拍开迷龙的手一边龇牙咧嘴地喊,“机枪!机枪!”
迷龙有点儿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歪在旁边的机枪,“机枪咋了?”
孟烦了不歇气儿地吼,“他妈的一只脚!别招炮弹!”
迷龙听得更迷糊了,赶巧死啦死啦也吼过来了一嗓子——虽然是对所有人喊的,但是也足以让他当做解释说明听懂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别开枪!省子弹!”
那声音震动着山野,鸟雀惊飞,兽吠灭绝,孟烦了往工事上一趴向下望了一眼,耳膜里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败到林子的日军远远的明目张胆地跑到了山路上来迎接那巨大的声音,尽管很难击中但那仍在有效射程内,孟烦了瞪着那声音,似乎他可见看见那无形的存在,然后用他以为是喃喃自语而实际却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发出声音,“防不住的!”
阿译在那拥挤的散兵坑里挤得根本没地去,他和三个人挤在一个最多能容两人的坑里,“防不住什么?”
孟烦了几乎有些放空,“根本没有用!防不住的!!!”
迷龙赶紧把他已经探出一小半儿的身子拽回来,孟烦了却一缩回坑里就开始魇住了一般瞎扑腾——他企图把坑挖深一点,又找不到工兵用具,所以只能用枪托在进行着他的徒劳。
迷龙拽他居然没能拽住,“……你瞎整啥啊?!咋啦?”
孟烦了头也不抬地大叫:“机枪不管用!”
迷龙也有些起急了,一把钳住孟烦了的肩膀把他拽到了自己眼前,声音更大,“啥呀?你说啥?……到底咋啦?!”
孟烦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立刻吼回去,“TANKS!”
迷龙几乎听愣了,于是手上一松劲儿孟烦了就挣脱开去,拿着枪托又刨了两下,然后因偶然的一下抬头再也没有低头——他愕然瞪着那巨大噪音的源头。
那条土黄色的毒龙从山脉里滚滚而来,仅仅是它的头就完全覆盖了人渣们曾走过的南天门山路。当它再近了时,蛰伏的人终于能看清那是根本无法计数的日军,他们疯狂地踩踏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脚踏车,累得像死狗,狂像像疯狗,在自己制造出来的巨大灰尘和噪声中使劲地咳着嗽,咳嗽声几乎在散兵坑里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很多人已经热得连上衣都脱掉了,赤裸的身上绑缚着武器,大多数人的车胎都已经爆裂,他们根本是在踩踏早已变形的钢圈——那也是被孟烦了听成金属履带辗压地面,引发他坦克恐怖症的由来。
毒龙的头已经与他们林子里迎出来的前锋会合,他们几乎立刻扔掉了他们的脚踏车,废弃的脚踏车在山路上堆成了路障,这个路障越来越庞大,因为不断的从山脉中而来的后来者也让已成废铁的脚踏车冲撞进去,以至可能真的只能用坦克才能把那障碍冲开。
他们跳下仍在驶行的车,几乎不做停留就与他们的前锋冲进了山腰上的林子,最多有人从车座上拿下一些类似轻迫击炮、重机枪一类的东西,人们呆呆地看着,鸦雀无声。
山脉里仍在吐出那些古怪而疯狂的军队,没完没了,似乎要直到世界末日。
死啦死啦的叫声在这片奇怪的喧嚣与死寂中听起来很是凄厉,“防——炮!!!”
人们刚开始动作起来,掷弹筒、步兵迫击炮和九二步炮的出膛声就已经加入了这个已经足够混乱的世界,更多的人拱在那实在太浅的坑里,简直恨不得把垒的土墙堆在自己身上,郝兽医手足无措但是目标明确地去翼护他的伤员。
迷龙发狠地拽过一边儿的机枪,还没来得及端起来就猛地一歪压住了旁边孟烦了的半边身子,这也让他们同时反应过来,一齐看向这弹坑的另一边——豆饼不知何时挤了进来。
迷龙反应过来就开始冲着豆饼叫,“王八羔子!该干啥你不明白吗?”
豆饼边射击边说:“我不用养伤!”
迷龙一边爬起来重新端起机枪一边儿瞪他,“谁跟你说养伤?来这块儿!趴下!”
豆饼反应了一下,赶紧答应着横趴在地上,脑袋正对了孟烦了,然后迷龙把机枪架在一脸惑然的豆饼身上开始射击——他算是把他的机枪修理好了,他有了一个人肉枪架。
孟烦了回过神来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大爷的……你干嘛不拿我当枪架!”
“弹夹!”迷龙全当没听见地吼着。
于是豆饼也没空抱怨,一边捂耳朵一边掏弹夹。孟烦了也没工夫再理会,迅速端了枪开始射杀从侧面拎着手榴弹摸过来的日军。
死啦死啦猛然从垒堆上收回了他的中正步枪,伏在坑里大叫:“七五山炮!”
再一次的天崩地裂笼罩下来,这回的呼啸和爆炸声要猛烈得多了,因为它已经是来自那些正规的炮兵,而非之前那些轻量级的步兵火炮了。
直至入夜,炮弹仍在这片了无生气的荒芜阵地上爆炸,它并不单纯在地面爆炸,空爆的、延时的、钻入土层的,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它们的杀伤轨迹上运行。
孟烦了在死人中爬向山峰之沿去窥看东岸,他呆呆地察看着东岸的阵地,因为他们这里承担了几乎全部的日军炮火,东岸完好无损的阵地上仍亮着灯火,甚至连两岸的渡口上都亮着灯。
此时西岸的人终于稀疏,溃兵和难民们终于将要过完。当最后一筏人登上西岸后,守军砍断了渡索,也砍断了剩下的人回东岸唯一的可能性——尽管孟烦了知道那种可能性在日军步兵的紧迫和炮兵的轰击下几乎是不存在了。
孟烦了开始跟着他的同僚丧失了知觉一样地爬行,像一条将头拱在土里的蚯蚓。而当他抬头时,却发现身边的人忽然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他茫然地看着这片像月球一样的土地,像被陨石撞击过的月球。
死啦死啦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过来,“读书人,你再往前爬我只好算你阵前投敌啦,最前边啦。”
孟烦了醒过神看了眼他身边一个巨大的弹坑,死啦死啦完全淹在里边,斜躺在那个坡度上收拾着他的枪械,他脸上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忽然让孟烦了觉得心底一动,他没细思量,只侧身滚了进去。
孟烦了仰躺在这巨大的弹坑里,顺手抓了一把焦土在手上琢磨。
“别琢磨啦。我也不知道啥炮炸出来的。”死啦死啦仍然闷头收拾着自己的枪,这简直让孟烦了怀疑他是不是浑身生得都是眼睛。
孟烦了气闷地瞪着他不说话,当然死啦死啦也没等他的回应,收拾完了枪便顺手掏出些饼干去砸那张瞪着他的脸。
孟烦了接过饼干别过头,“西岸的人过完了。渡索也给砍断了。”
死啦死啦咂着嘴,“知道了。”
孟烦了仰头对着夜空叹息,“回不去啦。”
死啦死啦瞄了他一眼,“你美什么呀?”
孟烦了顺手抓了一把泥土扬了过去,“我美什么呀?我美什么?!”
死啦死啦不以为意地就着泥土继续嚼饼干,“西岸的人过完啦,咱们这就算一个人救了十个吧,那也用不着美——你是读书人,家境好像不错啊,你身上花掉的怕是够养活三十张豆饼了。”
孟烦了干脆侧了个身拉了个把话说清楚的架势逼视着旁边儿的人,“谁跟你扯这个蛋啊!你扯什么豆饼啊!我们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死啦死啦赶紧捂住他的嘴把他压回去,“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说不想回去的那是谁啊?”
孟烦了推开那只障碍呼吸的手,扭过头不再看他,“神经病,疯子,混蛋,畜生……”
死啦死啦打断道,“骂谁呐?”
孟烦了就吼回来,“我骂我自个儿您管得着吗!关您屁事!我他妈的就是要回去!没地儿可回也要回去!……没人想死!来这一趟我他妈的不是为了送死!”
死啦死啦一本正经地思忖了片刻,“你想寻死挺简单的,自己把自己琢磨死呗。”
“……去你大爷的!”孟烦了忍无可忍地翻身扑了过去,死啦死啦眼明手快地挡住攻击,往旁边一侧让孟烦了扑了个空,然后迅速反扑上去把人死死压住,被压住的人手脚及其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都动弹不得,唯独嘴还闲着,“我他妈整死你!……你是一天生的戏子!你在这个天造地设的戏台子上撒着欢儿的蹦跶,可没人愿意跟您演!”
“你有完没完?”死啦死啦难得的敛了笑意,眉心处甚至开始起了褶皱,“你肚子里的这口丧气还散不干净是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除了娘们叽叽地瞎琢磨你还会干什么!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他妈的要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别人更不可能清楚!——你跟谁撒气?跟谁!我吗?还是那个瘪犊子玩意儿?!……孟烦了,我老早就跟你说过,我要我的团干干净净……事情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全他妈是你自己选的,你他妈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孟烦了早就停止了挣扎,他静静的盯着自己上方这张愤怒得有些悲凉的脸,月亮就在他的身后,“我们全都得死在这儿……你会把我们全都报销在这儿……在你的戏台子上。”
死啦死啦的眼睛似乎被身后流泻而来的月光染了色,有一种深不可解的东西在他的眼中汩汩流动,“我说过,我会带你们回家。”
孟烦了闭上了眼睛,缓缓透出一丝带着苦涩的笑意,“……无家可归。”
死啦死啦只觉得胸口突然有点儿发闷。此时此刻,在他的手掌之下压制着一副单薄的身子,却不知怎的仿佛是千万根针直从他的指尖斜刺进他的眼底,鬼使神差的,他静静地俯下了身,静静地,却又停在了半途。
死啦死啦松开手趴到了旁边儿重新摸起他的枪,淡淡地接上断开许久的话题,“我也一样,无家可归。”
炮弹落地,没有爆炸声。孟烦了睁开眼睛正看到死啦死啦爬起身来叫嚷,“烟幕弹!步兵要上啦!这是第十四次!”
孟烦了翻身爬起来,突然看到最前端的两个同僚跪倒,咳嗽,用手开始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从烟雾中出现的戴着鬼样面具的日军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刺死,在他们稍后的不辣胡乱摔了个手榴弹,也没指望能伤人,飞跑了回来。他连路都看不清了,结结实实地一跤摔进了弹坑里。
孟烦了喊了起来,“毒气弹!”
死啦死啦反应了片刻,随即便把他的防毒面具摔给了孟烦了紧接着就要冲锋,孟烦了一把拽住他不由分说就把防毒面具往他脸上扣,死啦死啦还打算挣开,“死不了!他们都在雾里!你看他们都在雾里呐!”
孟烦了将防毒面具往他脸上狠狠一砸,“带上!”
死啦死啦实在拗不过,捂着防毒面具继续往外冲,“带带带!带!——冲啊冲!冲得上杨六郎!冲不上呷米汤!”
孟烦了扭过头冲后头冲上来的同僚接着喊,“到死人身上搜防毒面具!没有的后撤!”
孟烦了回过头正要往下扎进烟墙,然而还没跑两步就几乎跟冲进去又冲出来的死啦死啦撞个满头。
“回撤!给他们屁吃!——跟我撤!”死啦死啦一边喊一边揪着孟烦了往回开跑。
孟烦了咬牙切齿地忍着腿疼跟上他的速度,往回猛一掸眼便瞧见烟墙后的日军密密麻麻,排着拿破仑时代一样的阵形,挺着他们上了刺刀后快跟人一般高的三八大盖——再往下冲势必是撞在他们□□上。
人们一窝蜂回撤,被甩在身后毒气里的仍传来咳嗽,还有一种声音是刺刀穿透人体的声音——到哪里都有反应慢的人。
郝兽医的伤员们咳声一片,因为他们没有任何防化设备。郝兽医站在他的伤员们身边,对着逼近的毒气,他连块捂嘴的布也没预备,玩儿命地挥手跳脚,“伤员啊!”
死啦死啦撒了手,隔着防毒面具嚷嚷,“你去照顾伤员!我去布防!——快去!”
孟烦了点着头扎进了伤员堆儿里,随手拖起最近的一个,那家伙挣开了——那是康丫。他死捂着自己的嘴,连话音也是闷的,“我自己能走!”
于是孟烦了丝毫不耽误时间地拖上另一个不能走的。
没能管伤员的死啦死啦并没浪费时间,他是在与毒气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后重组防线。那道几乎在山沿边草草重组的防线为剩下的人留出了一个缺口,孟烦了拖着伤员往那里挣命。
死啦死啦挥着枪仍在叫嚷,“排头兵排头兵!!迷龙!!”
孟烦了顺着他的声音往后回望了一眼,他知道迷龙一向是排头兵,不光是行军打仗,也包括做好做坏,上升或者下降,他甚至想过,真有被撕碎防线的一天,迷龙会第一个垮掉。
此刻迷龙本来就在防线的最前沿,仍是以豆饼为枪架在打卧姿射击,他把整匣子弹呈扇面扫进了烟墙里,孟烦了看着滚烫的弹壳在豆饼身上蹦跳,居然还有工夫在百忙中冲他嚷嚷,“豆饼都烤糊啦!”
迷龙个不要脸的笑开了,与此同时用河南话替豆饼回答:“末事末事!”
孟烦了也没工夫再理他,剩下不多的体力也只够他把伤员拖进死啦死啦留下的豁口——他的同僚们蹲踞在地上,能有防毒面具戴的还不到半数,多数人只能像迷龙和豆饼那样用湿布包住了口鼻,他们子弹上膛,装了刺刀,以及放在跟前不多几枚拉了弦的刺刀。
他不知道死啦死啦做过什么,但现在大伙已经沉静下来,打算用那些陈旧的武器击退那场看似无形的烟墙。
一片死寂,除了从烟墙里偶尔爆发出被刺死者的尖叫声。
后来活下来的人拼命回忆是怎么打退的日军攻击,没人想得起来——阿译说是因为中了毒气。其他人心里说放屁,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几十分钟里,一头野兽占满了他们的躯壳。
剩下的人在已经开始飘散的毒气中又一次的冲撞和推擞,然后是拼刺,日军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住——这样的战争实在早超过人的承受极限,而毒气熏着所有人,他们开始后退,这一退立刻就成了全面的坍塌,这回日军成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
跑出了毒气范围之外的日军扔掉的不仅是武器、背包,为了能吸进更多洁净的空气,他们连防毒面具都扔了。
死啦死啦转过身挥舞着双手大叫:“固防!固防!”他一不小心绊上了一具尸骸,一头摔进了身后的一个弹坑。
孟烦了跑过去想把他从里边拉出来——他这一跤摔得甚是狼狈,连手上的枪都摔掉了,刚才为了喊话把面具掀开了一点儿,现在全给摔脱开来。
死啦死啦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爬起来一边擦着在残余毒气中被熏得眼泪直流的眼睛。孟烦了向他伸出了枪托想拉他上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南部式□□枪管从烟气里伸过来,猛力杵在他的太阳上。
死啦死啦擦眼泪的动作顿时停顿了。
孟烦了像在梦魇中一样看着弹坑里发生的一切,一个重伤的日军军官从烟气中直起了上身,他是跪着的,刚才他躺着的时候坑里的烟气把他整个都淹没了。那家伙浑身是血,防毒面具也被打烂了,他索性撕掉了那玩意儿,露出一张平静之极又疯狂之极的脸。
孟烦了有点儿发怔——他的枪伸在外围,枪口倒向着自己,即使能做什么也不可能阻住连伤带熏得神智不清的家伙。
死啦死啦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刚才还眼泪直流的眼睛现在睁得大大的,他看着对面那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地僵住的人快速而轻微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板机扣下,击锤击发。孟烦了清晰地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被那个用力过猛的日本人杵得歪了一下。
卡弹。
死啦死啦发出一声不知道算喜悦还是愤怒的怪叫,虽然看不见,他一把将那把差点儿要了他命的手枪抢了下来。他摸到了那军官的脖子猛扑了下去,松散的泥土簌簌下落,几乎把被他压在身下的家伙掩埋,然后他用枪柄一次次地猛砸。
孟烦了醒过神来赶紧赶过去拽住他,“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终于平静了,撒了手爬上坑沿,呼噜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头回碰上毒气,幸亏你喊得早。”
孟烦了呆在坑里摸索了一下那个死人,“还好不是沾身上就烂的芥子气,是催泪气。照常他们跟着这玩意儿一冲,什么阵地也都拿下来了。”
死啦死啦笑了笑,“厉害。以后得记住了。多谢。”
真诚的道谢和夸奖一向是孟烦了不知如何应对的情况,他闷头翻了一下死人的领章,“中佐嘿,跟您一样大的官儿,搞不好是联队长呢。”
死啦死啦走过去看了看,“很年轻嘛!”
孟烦了放低了声音嘀咕,“假货干掉了真货。”他偏开头似乎想躲开来自死啦死啦的攻击,但是死啦死啦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要算账的意思。
“最多是个副的,觉得赢定了跟着来历练一下。你看他们一点儿没乱嘛。”死啦死啦挥了一下他新缴获的这把枪,“年纪轻轻的不学好,拿这么个玩意儿瞎杵人脑袋你,我才不会叹你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呢,看杵得我脑袋上这大青疙瘩!”
孟烦了轻笑了一声,死啦死啦立刻扭回头瞪他,“笑什么笑!读书人,我说的不对吗?”
孟烦了也不答,只瞥开眼神冲他摆了摆手。
死啦死啦也不再追究,他玩着那支缴获来的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他难得的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发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孟烦了看着他的动作,“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
死啦死啦斜了他一眼,“是死人。死人用这个弹了我脑门。”
孟烦了开始专心看路,“战场之鬼,从不索命。”
死啦死啦淡淡地回,“他们问我为什么。”
孟烦了反问,“为什么?”
死啦死啦看了他一眼,只是将串挂的子弹收进了自己的衣服里,然后走开。
孟烦了也无心继续这个话题,远远地他便看到了那些伤员,还有趴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着一具具尸体,而人群正围成一团在抢救什么,估计又是哪个快到头儿了的伤员——无人来管康丫,孟烦了于是掉转了方向往康丫那边走过去。
死啦死啦把自己溜进一个宽敞的弹坑,摊手摊脚地仰面看着月亮,安静总能搅得人心烦意乱,他招呼了一嗓子,“传令兵!三米之内!”
迷龙站在坑沿盯着他,他手里拎着机枪头,枪托拖在地上,“有啥令要传?”
意料之外的回应让死啦死啦有些好奇地看向发声源,随即勾了一下嘴角,“我叫你啦?”
迷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康丫快死球了,他现在在老头子那儿,老些人都在,你到底想传啥令?跟我说一样。”
死啦死啦饶有兴致地挑了一下眉,“我记得他也是你们一起出来的弟兄,你怎么不也过去瞧瞧?”
迷龙已经准备掉头了,“没啥要说就拉倒。”
死啦死啦坐起来叫住他,“等会儿!东北大爷,趁着现在不用打生打死,咱唠唠呗?”
迷龙顿住了脚步,思量了片刻,转身也出溜进弹坑里,在死啦死啦对面坐了下来,“你想说啥就说吧。”
“我就想说让你别老觉得我在骗你,但我不知道这话咋说。”死啦死啦甚至是有一点儿似笑非笑。
迷龙看了他一眼,“你啥意思。”
“以前我说咱是兄弟,可能现在你都不大信了。”死啦死啦斟酌了片刻,“说实话迷龙,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想法。——这一趟这一仗,出来的值,我觉得是。开眼界的事儿一件一件,数第一的是我能碰上你们这两块料……哎你知道这世上最通灵的是什么吗?”
迷龙莫名地瞪着他,话题转换得太快,让他只能下意识地摇了下头。
死啦死啦笑起来,“狗!——禅达,就咱出来的那地方,有一条狗王,我跟你们说过的,我觉得它什么都不怕,上了山都能当狼王,但我怕一点。”
迷龙开始对下文感兴趣,“怕啥?”
死啦死啦咂了咂嘴,“我怕它被母狗拐跑了。”
迷龙似乎更加云里雾里,“啥意思?”
死啦死啦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重新躺了下来望着天,“没有哪条贱命的心生下来就是给人伤的。在我眼里,对和错很重要,做与不做都是干干脆脆不能拖泥带水的。”
迷龙拧起了眉心,“你到底想说啥?”
死啦死啦简直像在对月抒怀,“安心吧!我让你当排头兵是料定了你死不了……这人呐,不能想太多,生了两只手,那就抓不住第三样掉出去的东西,舍不得能咋办,留哪个?——可惜啊!难呐!”
迷龙实在受不住这些莫名言论的浇灌,起身往外撤,“扯他妈的啥犊子……瘪犊子玩意儿……”
死啦死啦阖上了眼微笑,“惜命吧!有家能回的混蛋。”
迷龙莫名烦闷得很,他一边挠着头一边踢飞了碍脚的石子,他抬头看到那个越来越近的人圈子一片乱哄哄的,一个人影从人圈子里挤出来坐到了旁边的土堆上,迷龙二话不说冲过去抓了人便走。
孟烦了简直觉得自己在被拖着行进,于是一边努力跟上迷龙的速度一边去掰那只嵌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干啥啊你……”
“康丫死了?”迷龙边走边头也不回地问道。
孟烦了怔了一下,恍惚间忘了继续挣扎,“……死了,刚刚。”
迷龙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过于突兀的改变让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人直直砸进了他怀里,迷龙顺势把人搂紧了,真实却又有些偏低的体温于他竟有些恍若隔世的错觉,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烦啦……”
被他裹挟在怀里的人淡淡地开口了,“……迷龙。”
“嗯?”
“把手放开吧。”
“……你说啥?”
“我说,你想勒死我吗?”
“……”
“……放手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