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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董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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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舍是本朝最广为人知的密探组织。其部门众多,职责不一,彼此监管,互为肘制。其首领多为宫中太监外派兼任,位高权重,无孔不入。自上一任舍主以谋反罪伏诛,其党羽多受牵连,或受戮或戎边,由是声威衰减,不复往日。
但近年国内朝中多事,鸦舍复受启用。现任舍主行为诡秘,讳莫如深,鸦舍诸人称其为“叶公”,传说乃是新皇尚在王府时的旧人,才五六十岁,勤苦干练,忠笃可靠。此人尤喜在草莽江湖之中用心,干涉诸门诸派事物,因此大为武林中人所忌,称其为“魏阉重生,刘瑾再世”,因其声线嘶哑,蔑称“鸭公”。但论者以为江湖门派素喜结交凶徒匪党,恰逢乱世,更是居心叵测,蠢蠢欲动。叶公着力于此,正是遵其本职,发其忠诚,抑窥伺人之野望,绝叛逆者之前途,可谓用心良苦,颇有拨云见日之术,乃为河清海晏之行。
鸦舍西南据点正在永安城中一隅。上山前我曾前往探视,但见杂草丛生,蛛丝密布,沦为乞儿之住所,醉客之溺池,荒废如此。昔时遗迹往日风波,都一扫而荡然矣。
自叶公当家以来,鸦舍做了不少改变。其中最革新之处便是取缔了大量冗余的据点,裁撤了不少闲杂的人员,并大量吸纳和招揽底层不得意的江湖人士,利用他们内应间谍、并杀人越货,期以达到掌控武林的目的。
董源停下笔,他为自己接下这桩事情而感到烦恼。他本能地觉得刘铭的这件委托与自己正在探查的小山之死的事情不会有太多的关联。他细细地洗去小楷上残余的墨汁,和本子都收入小巧的暗黄色几何纹行囊里,看一看坍塌的佛堂中央面貌模糊不清的释迦摩尼佛坐像,然后慢悠悠地向外走。
这时他听见外面几个乞丐正聚在一起说话。
“叛乱在这个年头已然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了。现在不参加一下反倒像是赶不上潮流的土包子、老蠢蛋。”
“被抓住了可要杀头呢。”
“他妈的胆小鬼,我们干的事情哪一件不是要充军或杀头的?只是些偷鸡摸狗的琐碎事。谁要做天生的腐蝇癞狗?只是时运未到罢了。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要做成了这一桩,一辈子都享用不尽。”
几个乞丐都认真地犹豫起来。
这时候董源走出来,他朝他们亮了亮自己腰间的佩剑。他们仇恨地瞪视他,然后都跑开了。
董源怀揣着苦闷的心情继续向前走,有个半人高的孩子跑过来,递给他一本册子。
董源伸手去怀里掏些零钱。这时一个家长模样的乞丐跑过来将那孩子拖着跑走了。
董源看了他们一会,将那本册子放在掌心,翻开来看。
是小山禅师的语录和经文摘抄批注的印刷本。
2
董源从书局走出来,看见水野在卖馄饨的摊子前起了争执——卖馄饨的大娘操一口客家话,语气快速、狠厉又吵闹,她叉着腰挺着肚子,不似在卖早点,倒像是要杀人。
董源走过去为这个可怜人解了围。按那位大娘的说法是他少付了一份炸馃的钱。
董源就在菜市和他攀谈起来。
水野告诉他自己名叫宗之,母亲是东瀛国九州人。
“渡海到此,只为寻父。彼时曾听家人提起,父亲乃此地之生意人。”水野说。
“你父亲叫什么?也许我有办法帮你。”董源说。
水野用那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地笑一笑。
“既然时候未到,那便耐心等待的好。一旦过于执着,所得则未必真切。况且,我自己也尚未下定决心要去见他。”
“这似乎是小山禅师说过的话。”
董源说,他有意无意地看着水野外衣露出来的书角。
“的确,中国我唯一的朋友。”他的眼神似乎挺高兴,很快又低沉了“令人惋惜。”
董源看了他一会,点点头。
董源随即问起他昨天拦轿的事。
“惭愧,我亦以为大约悲伤得过了头。”
“你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情绪。显然是很愤怒,你确实认为是刘家人谋杀了小山。”董源看着他,随即问道“为什么?”
水野直勾勾地回应他的视线,然后看了看周遭,示意董源跟他走。
道旁杨柳添新色,楼外寒云惊野凫。
水野一直走到溪洲桥边,就在桥中央停下脚步。此处视野开阔、船屋空虚、秋气飒爽、寒风凛冽。入目并无半分人影,那黑魆魆的窗户里却好似藏着许多不肯透露的情绪,像是好奇、贪婪、嫉妒、怨恨之类。屋顶重重叠叠、门帘缝缝补补,看不出材质的铺陈些红绿黄紫等鲜艳颜色,倒使不远处花街和红楼显得萧索黯然。这里是破落户的居所,流浪汉的归宿。
水野转过身来。
“可以告诉我了吗?”
董源冲着他笑一笑,装作没看见他掀开的外袍露出的刀柄。
“告诉我,你是刘铭的人。”水野的声音冷得像冰。
“可我并不是。”
董源注意到他即将动手,赶忙叫道:
“我接受他的委托,可那与你并无关系。”
董源察觉到他的迟疑,但这种人通常并不会犹豫太久。他连忙从包袱里翻出那本语录,撑开来给水野看。
“我正在探查小山的死因,他并不是正常死亡吧。不是吗?”
水野仍旧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是。”水野说。
董源朝他走近了一步。水野则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的煞气不减。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董源说。
水野的眼神分明是拒绝和不信任。他裹紧了斗篷,转身走过了小桥,在那片支展着可怖的黑色框架的屋舍中消失了形影。
董源正要追上去,一群女人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3
董源一边吃着葡萄,看窗外的风景。
“我开始觉得这件事很困难。因为我在这里显然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不被信任的家伙。他们暗地里相互仇视和谋杀,但对于共同的秘密倒显得很有默契。”董源说。
女人坐在妆镜前梳头。乌黑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她将其轻轻地拢起,然后散开,金银钿黑檀木梳和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来回其间,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她将那长发一点一点收得整齐,又好似玩耍一般将其拨乱。
妆台前的蝴蝶样螺钿纹黑漆匣子里收着些珠钗、玉笄、金簪、牙篦之类,她不时停下手头的事情,拉开抽屉烦恼地盯视。
“倒好像我在无理取闹,揪着一个死去的老和尚不放。”董源说。
女人随口答应了一声,盯着镜子里的影像开始描画腮红。
董源躺在床上看窗外阴沉沉的天气。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天气好时凭栏可以望见九龙溪和石壁,如今只可以看见溪洲桥那边五彩斑斓的屋顶。
“你怎么看待小山这个人?他好像在这两年变得很有名气。以前我很少听说过他。”
董源一边翻看语录,一边问她。
“他收养和抚育孤儿,赈济那些吃不起饭和瞧不起病的人。”
她一面梳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原来如此,他是一个好人。可这世界上的好人固然不多,也并没有那么罕见。”
“对这里的人来说,他是一位圣人。你知道九龙山是个土匪窝,可他们不曾侵扰过那间寺庙,一次也没有。”
“可如今他死了,我也没见谁跑去纪念他。”
“请不要把你没看见的事情当作不存在。”
“你们很喜欢背诵他的语录,”董源翻着那本册子,问道“可这本语录是今年二月份才开始印刷的。”
“我不知道,我不识字。”
然后她仰着脖子认真地想了一会,说道:
“不对,据我所知,至少有好几年了。”
“这样吗?”
他疑惑地皱起眉头。
女人似乎考虑好了,她先将首饰一件件从匣子里取出来,然后细心地拢着发髻。董源走到她身后帮她捧起沉甸甸的长发。
“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他问。
“有没有呢?”她想了一会,说道“今早上有个女人被杀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新鲜事。”
“什么样的女人?”
“该说是寡妇还是妓女呢?真可怜,身上没一块好肉,脸都被划烂了。勾栏里的姑娘们都吓坏了,哭了半天。”
女人感伤起来,拿簪子的手指有些颤抖。
“行凶的是什么人?捉到了吗?”董源问。
“怎么捉?靠那些吃闲饭的家伙?”
女人笑一笑,轻轻推开董源的手,将最后一支珠钗稳稳插进发髻里。她冲着镜子里的形象看了又看,蓦然松懈了双肩,颓然叹了口气。
“留下个十来岁半大不大的女儿。听说现在失踪了。”
董源默然梳理她的头发。
“我没读过书,不知道太多是非对错。如果我在那个女孩的年纪,报仇是我唯一重要的事。当然,现在的我不会这么想了。”
女人突然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他。倒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怀着答案问他。
董源没有回答,她从他手里接过木梳,自顾自地梳头。
4
董源回客栈的路需要穿过长长的街市,他不时驻足聆听街头巷尾那些无谓之人的闲聊扯淡 。
他没有急着回客栈休息,而是一直往云岩寺的方向走。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西门街上的小贩和背着箩筐的农民越发多了起来。背篓和行囊将他们瘦削佝偻的身躯都压垮了,他们愁眉苦脸地盯着地面,当有人接近时便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待人家嫌弃和拒绝时又低下头,背地里吐痰。
驻足的客人毕竟不多。
茶馆二楼的客人们在谈论国事时局。他们的表情激动,声音却很轻微,从关外的守备现状、异族矛盾聊到今上的继承次序,最后一致认为只有传说中王直的宝藏才能缓解现下的饥馑、欠饷、叛乱等一系列的问题。董源听了一会儿,发现戴斗笠的密探正在注意他时,悄悄地溜走了。
云岩寺则是另一番景象。红色的院墙下面坐满了颜色各异的商贩,他们支起摊子卖些稀罕的舶来品和来历不明的古董、红发碧眼的男子在叫卖功效特别的药丸和有着奇异花纹的毛皮。
体态丰腴的富人携着他的女伴,逗留在卖首饰的小摊前,或踅到卖红丸的外国人跟前,挤眉弄眼地递袖子。
更多的是穿黄皂衣的剑客和刀手,带着嬉皮笑脸的村妇。他们趾高气昂、嚣张跋扈,发挥其野蛮和强盗的本性。商贩们避之不及,露出些厌恶、讨好和无奈的表情。
这一带如今已然成为了刘家的兵营,只有院墙里的铜炉装模作样般燃着几瓣草香。
董源买了个银制的十字架,继续往西走。
西边的守备府兵营与云岩寺隔河相对,墙上黑洞洞的箭孔显得既阴森又寂寞。
他看见西屏桥底下围了一圈人。他站在桥头看着士兵们从水里捞出个人来,看衣着也是个兵丁。
董源本想过去问一问,被守备府的士兵制止了。
于是他穿过重重叠叠的船屋往回走。
这段时间的罪恶和谋杀似乎变得愈发的频繁。镂空的棚子里、公共的小院子里,家长们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们的孩子按时回家,切勿乱跑、不可贪玩。疲惫不堪的苦力和闲极无聊的懒汉三三两两聚在角落里,抱怨税收、工钱、社会治安和道德风气。
街边开店的商贩们坐在台阶上扫着苍蝇,他们大抵生意惨淡、心绪不佳。当监市走过时也不理睬,只是伸着一双可怜巴巴的脚丫翻起白眼。
只有那个卖眼药的郎中生意不差,他还兼卖些烟叶首饰之类。鬼鬼祟祟地藏在角落里拉来过客,董源以为他大约是在销赃。
这个叫司马快的游方郎中远远地瞧见董源,连忙猫身躲进了巷子里。
董源没有去管他。八月的阳光直勾勾地照在路面上,他靴子上的金线和腰带上的配饰闪耀着金光。董源低头仔细看着,心情莫名的沮丧。
他迈步走进客栈,正撞见叶修从里面走出来。
董源将他拦住,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在忙自己的事。先生,并不是谁都和您一样,有条件做一个理智的旁观者。”
董源觉得他的指责是有些不讲道理的。但叶修没给他辩驳的机会,匆匆跑走了。
5
这天晚上,董源在客栈横竖睡不着觉。便爬起来,穿过阴沉静寂的街市,沿着九龙溪旁的小道走向花街。
白天还看不出来,这里的夜晚非常热闹,赌坊和私酿的酒场里亮着灯光,攒满了人头和热汗淋漓的身影。衣着单薄暴露的女子坐在临溪的石阶上,岔开双腿,像男人一样勾肩搭背、嬉戏打闹。两岸的灯光渲染红黄的颜色,落出斑驳的光泽,溪边的芒草连成一片,承接皎洁的月光,和缓慢流淌的溪水,将迷蒙的光影和嬉闹声汇作一地,好像通往天国一样。
董源会觉得自己的装束和心情明显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他觉得他们正以怪异和排斥的眼神看着自己,于是他只好沿着屋檐的阴影匆匆向前走。
正走着,他听见身后好似有人在叫他。他不以为意,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几个男人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巷口,星火明灭着危险,烟叶燃烧着香味。
这是几个身形高大,面貌凶恶的男子,穿着黑颜色半袖的开衫,裸露结实的胸膛和刃薄背厚刀身狭长的刀子。
董源不看他们,留意后面那个坐着抽烟的独眼男人。他的个子不高,年龄颇大,面貌消瘦,表情沉默。他披着一件青灰色的短褐,胸膛上五彩的麒麟纹身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董源有意无意地亮出手里的宝剑。
“喂,外乡人,你混哪里的?”
一个人指着他问道。董源没有回答,他摇摇头表示不理解。那几个人便围上来,冲着他叫嚣。那个抽烟的中年男人盯着正前方的黑夜,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
“小朋友,没人告诉你腕上不要出来瞎晃吗?”一个人说。
董源蓦然恼火起来。他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指,直直地给了眼前人一拳,随即将他按在墙上,用膝盖狠狠地撞他。
那无赖瘫倒下来,他补了一脚,然后用挑衅的视线盯着那个小个子男人。
“喂。”
男人摆摆手制止了他们,站起来面对他。
“你是哪一边的?”他问。
“想挨揍吗?”董源说。
“要加入我们吗?还是说,想找点乐子吗?长夜漫漫,挺无聊的吧。”他没有等待太久“好吧,你走吧,祝你好运。”
他还自坐下来抽烟。
董源转身往回走。他的脑后猛然一阵剧痛,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