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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这么些年,有没有那么一次,哪怕只是一瞬间……你对我,动过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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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夏绍准时来接衍衍。
小家伙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棕色小熊,逢煊已经蹲在门口跟他轻声细语地说了好一阵,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
衍衍虽然眼睛里还藏着不舍,但还是乖乖地伸出小手,牵住了夏绍的手指。刚被牵着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过头,仰起小脸,不放心地向逢煊确认:“爸爸,那你要等我上完幼儿园哦。”
逢煊看着他,点了点头。
等那辆黑色的轿车转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逢煊站在原地,心里头忽然空了一下,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孩子叫回来,让他别走。
他看着衍衍,有时候总会恍惚想起很久以前,逢骏和逢榕还很小的时候,也是这般依赖他。
他去4S店上班时,能感觉到谈真在刻意躲着他。原本在休息室喝水的人,一看见他进来,就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睛,找个借口匆匆出去了。
那天,逢煊还是找了个机会,轻轻扶住谈真的肩膀,咳嗽了两声,说了些算是哄劝的话,让他别再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
他看着谈真那副欲言又止、带着点受伤的神情,只觉得老天爷真是太会捉弄人。他根本就不是谈情说爱的那块料,什么爱不爱的,偏偏一个两个都要往他跟前凑。
很早之前他的想法简单得很,无非就是努力多攒点钱,让家里人都能过上好点的日子,心里有个实实在在的奔头。
他晚上下班,顺路去小区门口的小卖部买了点日用品。往回走时,一眼就看见一辆线条流畅的宾利,格格不入地停在他那栋旧楼下。自从那天乔星曜红着眼眶夺门而出,逢煊心里就一直像堵着点什么,不太得劲。
虽然乔星曜以前对他干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算不上人事,可逢煊心里也觉着一百个奇怪。明明乔星曜才是那个该理直气壮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怎么现在反而是他自己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皱着眉走过去,车门打开,下来的却不是乔星曜。
是段亦尘。
逢煊把人请进了屋,给他倒了杯温水。
段亦尘这人气质太干净,像山涧里洗过的石头。不像乔星曜和姜庭,逢煊第一次见他们,就觉得那是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堆里浸养出的纨绔。
段亦尘不同,他斯文,有礼,周身透着一种疏离又温和的书卷气。
段亦尘把水杯轻轻放在茶几上,说他只是顺路过来看看。
“这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现在看你气色和精神都好了很多,我就知道,你这样骨子里有韧性的人,肯定能走出来。”
逢煊点了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嗯。我算是……走出来了。当初也钻过牛角尖,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后来认识个钓鱼的老头,听他胡侃,不知怎么就被触动了,一个人跑去了雪山。结果在山上迷了路,冻得半死,可都那样了,老天爷也没收我。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得好好活着。”
段亦尘在听到“雪山”两个字时,脸上的表情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温和地说:“……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那以后,就打算一直留在这里了?”
逢煊摇摇头:“还是得回去的。我想回去看看我妈。这些年……我没敢回去。以前总想着让她享享福,可惜,没机会了。”
段亦尘表示理解。他沉默片刻,才又开口,语气带着点郑重:“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劝劝星曜。他手腕的旧伤,最好还是转回A市系统治疗,那边的设备和专家更齐全。但他不肯治,谁劝都没用。”
逢煊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手指:“我劝……就有用吗?”
段亦尘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复杂的意味:“大概……是有用的吧。说来有些好笑,他那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八岁就敢当众跟父母断绝关系,我原以为他真能什么都不要。”
“他那手……想必你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当年你们出车祸,他为了撑住塌下来的车顶,把你死死护在下面,那只手被变形的金属卡了将近二十分钟。救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他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哑着嗓子问你是不是还活着。”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逢煊:“我知道你对他……嗯,总之,他活到现在,我就见他对两件事执着到痴迷过。一件是赛车,另一件……就是你。”
“……他对你做的那些事,说实话,换作是我,早就想办法让他付出代价了。那次车祸,其实他是想带你去见心理医生的,其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病得也不轻。我今天来,不是要劝你们和好,只是希望……你能看在孩子的份上,至少别让他再这样浑浑噩噩地糟蹋自己下去……”
逢煊心不在焉地上了半天班,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段亦尘的话。他找到那家私立医院时,在住院楼下徘徊了很久,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才走进去。
找到病房门口,他刚靠近,抬手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而激动的争吵声,他的脚步瞬间顿住。
“乔星曜!这就是你对自己母亲说话的态度吗?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儿子了,我会害你吗?你是强大的Alpha,你应该永远精力充沛,高高在上!你应该去标记一个Omega,生下健康优秀的后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囊又虚弱地一个人硬扛易感期!天天往这里跑,你就非要这样伤妈妈的心吗?”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们的关心!你们那是关心我吗?你们在乎的只有乔家的脸面!在你和父亲眼里,儿子从始至终只有乔星尘一个!拿着你的东西,滚!”
逢煊下意识想转身避开这家庭冲突的漩涡。谁知病房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
他和门内的乔母岑韵撞了个正着。
这位一贯骄傲的夫人此刻满脸都是被小儿子忤逆顶撞后的伤心与难堪,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水晕开,显得狼狈。
她比几年前见时憔悴了许多,那是一种用再多金钱和人力也无法完全掩盖的、从内里透出的老态。
逢煊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离开,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人。
可岑韵只是抬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随即用手背快速擦去脸上的泪痕,与他错身而过,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去。
逢煊看着她的背影。
岑韵重新挺直了那惯常优雅的背脊,将昂贵的挎包稳稳拎在手腕上,鞋跟敲击在光洁的走廊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高的回响,那背影仿佛永远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距离感。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乔星尘曾带着点无奈的苦笑对他说过,他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很别扭。
一边用最伤人的方式对待你,一边又自以为是地怜惜着你。
逢煊推开门,脚步还没站稳,一个玻璃杯或者其他什么硬物就“砰”地一声在他面前炸开,碎片四溅。
“不是说了让你滚吗?!”
逢煊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后退了两步。
等看清站在病房中央、胸口剧烈起伏的人是谁时,乔星曜脸上那不耐烦的戾气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慌。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床边冲过来,顾不上穿鞋,急切地伸出手,指尖有些发抖地碰了碰逢煊的脸颊和肩膀,声音都变了调:“……我还以为……是别人。没……没砸到你吧?”
逢煊看着乔星曜,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病恹恹的,连嘴唇都缺乏血色。
大概又是易感期在折腾。
他想不通,这人怎么都虚弱成这副样子了,刚才还有力气吼得那么大声,发那么大的脾气?怎么就……不能稍微消停一点呢?
逢煊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躲开那过于直接的触碰:“……我没事。你的脚……”
乔星曜这才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发现自己赤着脚,一块尖锐的玻璃碴划破了脚底,伤口不深,但渗出的血已经染红了一小片皮肤。
逢煊转身出去,没多久拿了一瓶消毒药水和一包棉签进来,没什么表情地扔在乔星曜手边的床铺上。
乔星曜默默坐回病床边缘,受伤的脚后跟悬空着,低着头。血已经慢慢止住了。他偷偷看了逢煊一眼,见他没动静,便自觉地拿起药水瓶,拧开,对着伤口就要直接倒。
他那只手上还绑着治疗腕伤的便携仪器,缠绕着手腕和半个手掌,动作显得笨拙而不便。逢煊站在一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看不下去,走过去一把夺过药瓶。
他先用棉签擦掉周围的血迹,然后剪了一小块纱布,仔细地盖在伤口上,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足够稳妥。
做完这一切,逢煊一抬头,就直直对上了乔星曜的目光。
那目光太灼热,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让他想忽视都难。
“手疼……为什么不去A市好好治疗?” 逢煊移开视线,问道。
乔星曜沉默着,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
“平时……也不怎么疼。” 他声音很低,“就这两天,有点难受。”
乔星曜以前是什么话扎心他就说什么,逢煊嘴笨,反应也慢,经常被他气得胸口发闷,又吵不过,最后只能沉默以对。
特别是在失忆那段时间,逢煊每次看到乔星曜急赤白脸、脸色阴沉的模样,都觉得他那身价格不菲的精英行头算是白穿了。
如今看他这副像是被风雨狠狠摧残过、透着一股脆弱小白花的模样,反而让逢煊觉得有些……不适应。
逢煊觉得有些话,自己早就该说了。乔星曜当初伤他的时候,可是毫不留情。可轮到自己,却还得先跟心里那点残存的良心打个商量。
他可真是没出息。
“乔星曜,” 他开口,声音很平,“你当初能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也给你自己请一个吧,好好看看。”
“……我有。” 乔星曜立刻回答,声音有些急,“我一直有在看医生,在吃药。”
逢煊点了点头,继续说:“你回A市去,把手彻底治好。我知道你这手是为了救我才废的。我们之前那些恩怨……就算一笔勾销了。”
“你妈说得对,找个合适的Omega,好好过日子吧。把你那脾气……也改一改。”
这番话仿佛一道惊雷,把乔星曜整个人都震在了原地,他瞳孔微微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逢煊。
“……你不恨我了吗?” 他声音干涩地问。
逢煊抿着唇,没有回答。
乔星曜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地低下头。想着想着,说着说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所以……我折腾了这么久,痛苦了这么久……到头来,你只需要轻飘飘一句‘一笔勾销’?不恨我了……也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逢煊,我真不甘心啊……”
他抬起泪眼,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哭腔和积压已久的委屈:“你为什么……当初就能那么决绝地抱着我哥的骨灰去死呢?我就这么……不值得在你心里留下一点点痕迹吗?”
他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勇气:“我说了,我不会再打扰你。我就最后问一个……以前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我知道你不会撒谎……能不能老实回答我?这么些年,有没有那么一次,哪怕只是一瞬间……你对我,动过心?”
逢煊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清亮也格外脆弱的眼睛,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这样直直地对视,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窥见对方心底最深处。
乔星曜就是这样,固执地要和一个死人争个高下,哪怕会头破血流,他也要把这条路走到黑,走到尽头。
所以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能放他离开呢?
大概……是真的害怕他会死掉吧。
逢煊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拽回很久以前,他还是那个战战兢兢、给乔星曜当小助理的时候。最终,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有过。”
乔星曜的眼泪瞬间掉得更凶了,大颗大颗地滚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带着一种卑微的恳求:“……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啊,逢煊……”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种可能,设想了许多个时间节点。
逢煊看着他,给出了那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们……那次去看萤火虫的时候……”
那个夏夜的吻,混着青草气息和一只流萤,曾经美好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乔星曜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没想到居然那么早,早在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时候。
乔星曜像是魂都被抽走了,指着自己的胸口,一遍遍地问,声音破碎不堪:“是我……是我把一切都毁了吗?逢煊,是我吗?我才是那个……毁了这一切的凶手……”
逢煊再也无法待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快步走到医院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停下脚步,终于忍不住,眼眶迅速红了起来。
所以……他还是记得的。
记得是谁在他生日时送了那个金锁,记得是谁在他被噩梦纠缠整夜无法入睡时,沉默地守在床边,记得是谁曾在他耳边,带着亲昵的笑意,叫他“小圆脑袋”……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乔星曜一个人坐在雪白的病床上。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他笼罩在一片光晕里。
他断断续续地、低低地自嘲着,像是在对空气说话:“乔星曜……你也没输得……那么彻底嘛……”
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头却越垂越低,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哽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怎么越是那些平日里张牙舞爪、看似无坚不摧的人,反而越容易被“爱”这种柔软的东西,击垮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呢?
原来……那些曾经一度被他认为是自作多情、是错觉的、感受过的片刻温情和偏爱,竟然真的存在过。
不是他的臆想。
可这一切,又的的确确,是被他亲手毁掉的。这让他怎么能不感到……蚀骨钻心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