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亮]长命无绝衰》城彼朔方

13、番外一

　　诸葛瞻捧着手炉靠在府门口眺望北方。

　　雁断蜀山，不见来路。

　　黄夫人走到门口，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

　　“瞻儿，回来罢，九月天寒，当心着凉了。”

　　诸葛瞻回头，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倔强：“瞻儿要等阿翁来。”

　　“阿翁写信说明年要出师，就不回来了……”黄夫人心疼的牵过诸葛瞻的手：“瞻儿乖，等阿翁打了胜仗，就回来了。”

　　“朝廷那么多将军，为什么要阿翁一个人去打仗？”诸葛瞻说着说着眼泪要掉下来：……阿翁不是丞相吗……丞相是文官，从古到今哪有丞相亲征的道理……”

　　黄夫人暗叹，道孔明真是把这孩子硬生生逼得早慧至此，一面只好循循善诱：“阿翁不是讲过周公的故事？三监之乱的时候，周公不是也亲自领兵去平叛了呀。”

　　诸葛瞻听到母亲把父亲比作周公，终于高兴了一点，轻轻扯住母亲的手：“……好，瞻儿回去了。”

　　风雪夜归人。

　　黄夫人本来已收到武侯寄来的书信，打量他必不归来，因此岁终除夕也没有替他准备。

　　因此当下人开门，看见满怀风雪昼夜兼程赶来的当朝丞相时，吃了一惊，连忙叫人去唤主母，一面上前扶武侯下马。

　　武侯发冠衣袍俱是雪花，马跑的发汗，雪水沾濡到毛发上，湿得一绺一绺的，武侯也不在意。

　　诸葛瞻慌急跑出来，看见阿翁，还不及哭，先被武侯一把抱住。

　　“瞻儿想阿翁了罢。阿翁回来看瞻儿了。”

　　一句话险些没让诸葛瞻身后的黄夫人哭出声来。她含泪笑道：“孔明因何来了？”

　　武侯笑看了黄夫人一眼，单手抱诸葛瞻，腾出一只手执住黄夫人的手：“这般凉，进去说。”

　　漫天的大雪降下来，成都城尽覆了明亮的白。

　　在宫城巷道间噼噼啪啪热热闹闹的爆竹声中，迎来了季汉的建兴十二年。

　　灵柩归来时已是十月，亚岁将至。

　　蒋琬是武侯指定的继承者，亲自扶棺到了丞相府门，就看见诸葛瞻斩衰重孝扶着杖孤坐在府门。

　　“瞻儿你……”

　　“孤是武乡侯。”诸葛瞻打断了父亲昔日长史的话语，抬眸看看蒋琬，又看向父亲的丧舆：“君侯的祥车在哪里？！为什么不给君侯招魂复魄？？！”

　　他含着泪，稚幼的声音悲愤难抑：“我知道……我知道……！！阿母当我是龀龄，你们也当我是小孩子。”

　　“可是我知道！！”

　　诸葛瞻怒视蒋琬：“告诉孤，那个人——隐形和君侯说话的那个人，他到底是谁？？？！！”

　　黄夫人也服斩衰，哭的眼睛都肿了，她听见诸葛瞻怒吼，趋步出来，先向蒋琬告罪道：“寒舍简陋，又兼新丧，触犯了大司马，实在抱歉。”

　　又抱起诸葛瞻，细声道：“莫乱说了，回去吧。陛下迎了灵，丧舆还要回来。”

　　她深深看了一眼幼子，从怀里取出一封帛书：“这是孔明留下的……回去瞻儿且先读一下吧。”

　　蒋琬静静望着诸葛府门缓缓合上，里面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稚嫩哭声。

　　姜维望着府门，积压一路的悲哀戚泪与提心吊胆，终于化作掩面痛哭。

　　蒋琬定定看了姜维一眼：“丞相临终重托尚在，将军……切不可荒忽。”

　　彼时蒋琬刚刚处理完杨魏之乱，一如忠武侯期待的那般沉静稳重的荷负起一个国家的重担，成为这个骤遭大丧惶惶不安的朝廷中流砥柱的定海针。

　　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归了从前的稳定，但又似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姜维……姜维……

　　方及冠的诸葛瞻立在武乡侯府门前，看着父亲昔日的爱将。

　　“大司马病势究竟如何了？”

　　姜维冷眸，身影如一株孤松。诸葛瞻听见姜维说：“大司马已薨逝了。”

　　呵……诸葛瞻在心底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既如此，将军欲何为？”

　　姜维看着诸葛瞻的面容，忽然惊觉思远已然及冠。他长得太快，自己几乎没怎么看过他，他便已经尚公主，与自己同朝了。

　　昔年当街怒吼的诸葛瞻，已被他层层叠叠埋下。
　　他看着诸葛瞻微笑的面庞，忽然觉得眼前模糊了起来。

　　抬手一抹，又重归清晰。

　　“我要去汉中，明年又要北伐了，你多加保重。”

　　姜维转身，骤然迷蒙的雨气湮没了将军的背影。

　　“大司马遇刺身亡了！”诸葛瞻静静看着岁首大会上费祎的身影蓦然倒下，姜维却不见踪迹。

　　他知道姜维没有回来。

　　“军师将军！军师将军！”慌乱的现场，黄门惶然无主的把求助的目光投给了年少的武乡侯，祈求一点指示。

　　“着十人擒拿郭循，侍者送陛下还宫。其余百官——”诸葛瞻丝毫不乱的发号施令，脑海中浮现起父亲为他画祁山五道舆图的情景。

　　“——各自有序，从北阙出宫！武士左右，切不可互相踩踏！”

　　“□□则不能厉精，险躁则不能治性。”

　　诸葛瞻苦笑，自己恐怕……永远也无法达到父亲的期望了。

　　他终于和姜维公然廷争，激烈的抨击经年北伐的种种弊端和贻害，他穷举无数地方的奏报，申明这个弱小偏居的国家已经无法再支撑连年的用武了。

　　说出这些时，诸葛瞻觉得自己心里在滴血。

　　可是他的父亲就是死在北伐路上，他怎么忍心再让——

　　姜维沉默的看着诸葛瞻，终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冷漠的：“臣以为武乡侯所言，甚为不然。”

　　武乡侯……

　　武乡侯……

　　领兵据涪的时候，诸葛瞻再次想起了昔日自己哭问母亲的话。

　　文官为什么要统兵……诸葛瞻终于凄然笑起来。
　　是因为……朝廷无人……

　　蒋琬，费祎，董允，董厥，张嶷，张翼……

　　最后是姜维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

　　他觉得自己有满腔郁垒不得不发，但却不知道该发给谁。

　　“吾内不除黄皓，外不制姜维，进不守江油，吾有三罪，何面而反？！”

　　诸葛瞻冷静的看向长子诸葛尚的尸体，又抬头望向山重水复遥遥莫睹的剑阁，剑阁之北，便是永远望不见的定军山。

　　他拔剑，横在颈上，没有再看邓艾一眼。默祝道：“君侯……父亲。瞻毁国灭家，无颜复见亲颜……昊天有灵，求鉴恪诚。”

　　骤然血飞如雨。

　　于是京观在这里拔地而起。

　　成都大火熊熊阴蔽了天空，姜维拔剑手格魏兵。

　　“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临死前他想起了许多故人身影，包括面争无言的张翼。
　　最终却定格在府门前身服斩衰的诸葛瞻。

　　乃天命也……他委顿于地，耳边最后听见的是钟会的惊呼。

　　骨骸分解，他也再不觉疼痛。

　　终于，辂车北向，君辞故方。

　　雒阳西望，雁断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