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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子无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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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晨光尚未穿透太医院檐角的兽吻,陈眭已经立在药库门前。秋露凝在铜锁上,沾湿了他翻找钥匙的指尖。
他微微蹙眉,细长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淡淡的阴影,修长的手指在腰间锦囊中摸索,指尖触到铜钥匙的冰凉时,嘴角才略略舒展。
"当归、茯苓、川芎......"他低声念着药名,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晨雾。青白的手指在紫檀木药柜上逡巡,骨节分明的手背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今日要配长春宫的安神汤,需得在贵妃起身前熬好送去。他抿了抿薄唇,额前一缕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药屉滑开时带起一阵苦香。
陈眭取药的手忽然顿了顿,他微微侧首,鼻翼轻轻翕动——今日的当归气味似乎格外浓烈。
他俯身凑近,几缕乌发从官帽中滑落,垂在药柜前。
药材色泽如常,只是角落里混着几片碎叶,不似太医院平日收储的成色。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小满。"唤来值夜的药童,声音温和却不失威严。
药童揉着惺忪睡眼,脸颊上还带着草席压出的红痕:"程大人申时来取过药,说是要给怡亲王府配安神的方子。"
陈眭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垂下眼帘,长睫掩去了眼中的思量。他仔细挑出那些碎叶,指尖轻捻,放在白绢上包好,收进袖中。
转身时,晨光恰好透过窗棂,在他月白的官服上投下菱格花纹,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挺拔。
穿过回廊时,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正在井边窃窃私语。
见陈眭经过,立刻噤了声,只余水桶在井沿轻轻摇晃的吱呀声。
陈眭目不斜视,却将耳朵微微侧向声源,脚步不着痕迹地放慢了几分。
"陈太医安。"年长些的太监躬身行礼,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皂靴边缘沾着新鲜的泥渍,"今儿个天色好,贵妃娘娘想必心情也会好些。"
陈眭温和地笑笑,眼角泛起浅浅的纹路:"借李公公吉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对方袖口的一点褐斑,瞳孔微微一缩。
太医院正堂里,程肃正在训斥一个年轻医士。
老太医三缕长须随着严厉的话语不住颤动,手里捧着的茶盏早已没了热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脉案要按规制书写!你当是市井郎中的流水账么?"程肃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额角青筋隐约可见。
程肃抬眼看见陈眭,语气稍缓,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陈太医来得正好,去看看药童们熬的安神汤。"他放下茶盏时,杯底与案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眭行礼应下,腰背挺直如青松。
经过那年轻医士时,他余光瞥见对方手中脉案上"怡庆宫"三个字被墨团污了大半,握着毛笔的手指正微微发抖。
药房里蒸汽氤氲。
小满正守着药炉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嘴角还挂着一点水晶吊坠。
被陈眭轻轻拍醒时,他猛地一颤,险些打翻药勺。
"大人恕罪!"小满慌慌张张去掀药罐盖子,被
热气烫得"嘶"了一声,连忙甩手,耳根都红了起来。
陈眭接过药勺,骨节分明的手指与乌木勺搁置一起更显苍白。
他轻轻搅动罐中汤药,琥珀色的药汁打着旋,散发出淡淡的甘香。
他舀起一勺细看,又凑近闻了闻,鼻翼微动,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火候刚好。"他将药滤进青瓷碗,碗壁映出他平静的面容,"送去长春宫吧。"
小满如蒙大赦,捧着食盒小跑出去,衣角带起一阵微风。
陈眭望着他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个小绢包,指腹能感受到碎叶的粗糙质感。
方才那勺药里,他分明看见一片本不该存在的深色碎叶,转瞬就沉入了药渣之中。
辰时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余音袅袅。陈眭整了整衣冠,手指拂过官服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向御药房走去。
今日有南阳新到的药材要验收,程肃昨日特意嘱咐要他亲自过目。
御药房前的石阶上落着几片梧桐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脆响。
陈眭正要叩门,指节悬在半空,忽听里面传来程肃压低的声音:
"......分量要足......"
"可这味药性烈......"另一个声音迟疑道,尾音发颤。
陈眭收回手,后退半步,鞋底与石阶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门缝里飘出一缕陌生的香气,既像檀香,又带着几分辛辣。他微微倾身,鼻翼轻动,正待细辨,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陈大人安好。"转身见是御药局的刘管事,陈眭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眼中却无笑意。刘管事手里捧着个锦盒,盒缝里露出几根参须,在阳光下泛着淡黄的光泽。
"给怡亲王府送的老参。"刘管事主动解释,眼珠左右转动,"世子爷入秋后总睡不安稳。"
陈眭点点头,余光却瞥见对方衣襟上沾着一点暗红粉末,不似人参该有的色泽。正要细看,御药房的门突然开了,发出"吱呀"一声响。
程肃站在门内,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真切:"陈太医来了怎么不进来?云南的川连等着你验看呢。"
他的身影堵在门口,投下一片阴影。
陈眭跨过门槛时,那股奇异的香气已经散了。
案几上整齐码放着新到的药材,在阳光下泛着各自的光泽,看不出丝毫异样。
只有程肃腰间新换的荷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散发着淡淡的、与方才门缝里飘出的一模一样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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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的朱漆大门半开着,两个小宫女正在廊下擦拭铜鹤香炉。
年长些的宫女踮着脚,用绢帕轻拭鹤眼,衣袖滑落时露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见陈眭捧着药箱进来,她立刻迎上前,脚步轻快得像只雀儿:"陈太医可算来了,娘娘晨起就说太阳穴胀痛。"
她接过药箱时,指尖微微发抖,"昨儿夜里世子爷在御花园闹腾,惊了娘娘的凤驾。"
陈眭脚步微顿,官服下摆扫过青石地面:"世子入宫了?"
"可不是么。"
宫女引着他转过影壁,声音压得更低,"王爷亲自送来的,说是秋燥犯了旧疾。"
她突然噤声,唇瓣抿成一条细线——前方垂花门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惊得廊下的画眉鸟扑棱棱乱飞。
芸贵妃倚在湘妃榻上,翡翠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青玉案,每一声脆响都让跪在地上的宫女肩膀一颤。
地上碎着个粉彩茶盏,茶叶泼溅在织金地毯上,像一团污浊的墨迹,正慢慢洇开。
"本宫说了要龙井,呈来的却是毛峰。"芸贵妃眼风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转向陈眭时稍稍缓和,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陈太医,安神汤是你配的?"
陈眭行礼时官帽上的璎珞纹丝不动:"是下官亲自熬煮。"
"比程肃配的强些。"
芸贵妃伸出皓腕,腕间翡翠镯子滑落,在羊脂玉般的肌肤上留下三道浅红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小兽挠过,"昨夜被那孽障惊了觉,这会儿还心慌得厉害。"她说着揉了揉太阳穴。
陈眭取出脉枕,锦缎面儿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已经被磨得发亮。
指尖刚搭上寸关尺,就察觉脉象弦急如刀刃——这哪里是受惊,分明是震怒之兆。他抬眼时,正对上贵妃探究的目光。
"娘娘肝阳上亢,可是动了怒气?"他声音平稳,手下却感受到贵妃脉搏突然加快。
贵妃突然收手,护甲在脉枕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陈太医,"她似笑非笑,眼角细纹里藏着说不尽的意味,"你可知怡亲王世子为何常年卧病?"
殿内熏香突然浓烈起来,鎏金香炉里腾起的烟雾扭曲如蛇。
陈眭垂眸整理药箱,手指在银针包上停留了一瞬:"下官未曾为世子诊脉。"
"是么?"贵妃从榻边取过个锦盒,指尖在盒盖上的鸾凤纹饰上轻轻摩挲,"那你瞧瞧,这是世子今早送来的'赔罪礼'。"
盒中躺着支老参,参须间缠着道朱砂符纸,鲜红得刺目。
陈眭刚要细看,贵妃却"啪"地合上盖子,护甲与木盒相击,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本宫乏了。"她突然意兴阑珊地摆手,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香风,"你且退下吧。"
退出殿外时,陈眭瞥见玉簪姑姑正将那个锦盒递给个小太监。
那太监佝偻着背,后颈上有块铜钱大的胎记——正是早晨在御药房见过的怡亲王府人
酉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声,陈眭便提着药箱往怡庆宫去。
暮色像打翻的砚台,将宫墙一寸寸染黑。他刻意放慢脚步,让官靴底与青石板摩擦出细碎的声响,惊得墙角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起。
怡庆宫的朱漆大门紧闭,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铃纹丝不动,铃身上积着层薄灰。陈眭刚抬起手,铜门环上的饕餮纹突然映出烛光——门缝里探出半张惨白的脸,老太监松弛的眼皮下,眼珠浑浊如隔夜的鱼鳔。
"陈太医。"老太监的嗓音像钝刀刮竹,"世子爷候您多时了。"他伸出的手背上布满斑,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殿内熏着过量的安息香,却压不住隐隐的血腥气。
陈眭跟着穿过三重绛纱帷帐,每重纱幕后都立着两个垂首的宫女。
烛火将她们的身影投在纱上,脖颈以同样角度弯曲,宛如批量烧制的陶俑。
最里间的拔步床上,锦被隆起个单薄轮廓。
老太监掀开床帐时,铜钩与玉环相撞,惊得被褥轻轻一颤。
"世子爷,陈太医到了。"
被褥里缓缓探出一截手腕,苍白得能看见皮下青紫的血管,腕骨处结着新鲜的血痂。
陈眭正要搭脉,指尖突然触到一片冰凉——世子竟在脉枕下藏了枚银针,针尖还沾着暗红药汁。
"有劳陈太医。"锦被里传出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带着异样的清脆。
陈眭假意诊脉,实则用拇指抹过针尖。药汁沾在皮肤上立刻泛起刺痛,他面上不显,只将手收回袖中悄悄捻动——是□□混着曼陀罗汁,会让人疯癫的方子。
世子突然在被中剧烈咳嗽,锦被滑落半截。
陈眭瞳孔骤缩——少年锁骨处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最新的一处还在渗血珠。更骇人的是,他脖颈上那道淤紫勒痕,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指印。
子时三刻,程肃的官靴踏碎了梅林积雪。
他不断回头张望,三缕长须上结满冰晶,腰间荷包随着急促步伐拍打衣袍,洒落零星红粉。
假山石后转出个披黑貂裘的身影,金线绣的蛟龙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怡亲王抬手掀开风帽,露出左颊那道蜈蚣似的疤——十年前平叛时留下的。
"药性够了?"亲王开口就是劈裂的嗓音,像被炭火灼过喉管。
程肃从袖中抖出张药方,笺纸被攥得发皱:"附子加到五分,但陈眭那小子......"
"区区七品太医。"亲王突然掐住程肃咽喉,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硌得老太医喉结咯咯响
"你可知今早那小畜生往长春宫送了什么?"他甩开程肃,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
纸包展开是几片枯叶,边缘呈锯齿状。程肃凑近嗅了嗅,突然踉跄后退:"断肠草?这...这不可能......"
"你养的好徒弟!"亲王一脚踹在程肃腿窝,老太医跪地时怀中药囊散开,滚出几颗猩红丸药。他慌忙去捡,却被亲王踩住手腕。
月光突然大亮,照见丸药上刻着的蝇头小
字——"怡"。
三更梆子响过七声,陈眭才甩开跟踪的暗卫。
他故意绕到御药房后,将药箱扔进枯井,自己却翻窗潜入尚宫局,换了套小太监的灰布衣裳。
梅林深处的老梅虬枝盘曲,像无数求救的手臂。
许言真裹着素白狐裘站在树下,发间竟簪着支新鲜的红梅,映得唇色妖异鲜亮。见陈眭来了,他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
"不是咳血。"他笑着展开绢帕,里头包着碾碎的朱砂,"做给眼线看的。"
陈眭刚要开口,世子突然扯开衣领——心口处纹着幅微型宫城图,墨线间点缀着朱砂标记:"程肃每日在汤药里加料,却不知我早把毒药吐在盆栽里。"他指向图中长春宫位置,"你看这株山茶,枯了三年突然开花——"
"因为浇了人血?"陈眭突然抓住他手腕。世子袖中滑出把薄刃,刀柄上缠着贵妃常用的金丝线。
许言真低笑出声,笑声惊起夜栖的寒鸦。
他反手用刀尖挑开陈眭衣襟,露出里头暗袋装的碎叶:"陈太医也发现了?当归里掺的可不是普通毒药......"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世子猛地将陈眭推进梅树洞,自己却迎向火把亮处。在侍卫围上前的刹那,他突然撕开衣襟大喊:"有刺客!"锁骨处的旧伤疤被指甲抓破,鲜血顺着胸膛淌成狰狞的图案。
树洞里的陈眭捏紧那片碎叶,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是南诏进贡的"醉仙桃",混着当归煎煮,会让人在美梦中七窍流血。而叶尖那点暗红,分明是干涸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