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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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年十月后，薛姨妈上京，宝钗自此便带香菱进院子做伴，十回有九回出行，都是带着香菱去潇湘馆。凤姐本是不大喜欢香菱，因为贾琏早对她夸过香菱极标致，特意嘱咐了平儿，叫香菱不必往这边来了，贾琏见了，难保生事。一日撞见宝钗等，宝钗带着香菱往潇湘馆里来，笑跟凤姐说：“我正要去罚颦儿呢。”
凤姐惊异道：“怎么要罚她？”宝钗笑指着香菱：“你瞧瞧她，自从去年和颦儿学了诗，满心满眼都是她林姑娘，一睁眼便想去瞧林姑娘，向她问诗。这孩子竟疯魔了，去年刚学的日子，竟然大半夜地不睡，撑着强看书。现在也是这样，一遇到什么问题，便梳了头，想跑去问林姑娘，竟将她变成一个诗痴了！我要和她算账去。”凤姐便笑道：“我也要去瞧瞧，这都教她些什么呢。”进了潇湘馆里，香菱问黛玉用字问题，说自己苦那一两个用字，常觉不恰当，黛玉便道：“你们两个来了，我还怎么敢教？”
宝钗笑道：“我们是学堂里的学生，等林夫子赐教呢。”黛玉说：“别折煞了我！你在这里，我更不敢说些什么了。香菱，正经的该叫你家姑娘教你，你家姑娘懂的才多呢。”香菱道：“我家姑娘只叫我来向林姑娘学。”
宝钗一推黛玉：“你只管说你的，说错了，我们再罚。该怎么教她，就怎么教她，只当我们不在，你再不说，真要罚你。”于是黛玉亦当凤姐宝钗不在，说：“作诗不过是古人一种填字游戏罢了，若是平仄对得巧妙，一两个跳出来也是神妙的，也不必太拘了。若再有一两个字填得格外好，那整首诗便有神了。比如你才读的王摩诘的‘白云回望合’，你说那个‘合’字好不好？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的‘合’字也是很好，不过这也是套了前人来的，你要知道，就那么一两个字用得脱俗，便很有味道。”过会儿，宝玉和探春等亦来了，他们早听香菱又来问诗，特过来听的，都觉得香菱一片痴心，十分可爱，看见凤姐宝钗在这，不由十分惊讶，也都入坐听她讲诗。
黛玉又说：“你读了那么多诗，应当也知道，只要浑然有一意境，不必太拘泥音律了，跳出来也是可以的。若一味拘泥，只能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了。你去年便读了王摩诘、老杜等，可曾还记得那些意境？还有些什么滋味吗，循着那滋味去做，不必太死板了。”
香菱想了一想，突然说：“要说有滋味的，有许多，但眼下竟只记得一首《息夫人》来，不知怎的，读了在心里堵着，只是忘不掉。”宝玉道：“好巧来着，我娘前些日子才抓住我，问我息夫人是不是终身不与她丈夫说话，最后没见息王就死了。我暗自纳罕，我娘本不对这些用心的，说是什么以前去过息夫人庙，才问起这个来。”
黛玉道：“我母亲在时教我读书识字，也常念这一首，念着念着，眼睛里便垂下眼泪来，难为来的，天下那么多人，都伤心她的故事。”宝玉说：“姑妈原也是这么敏感细腻的人吗，果然才有妹妹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儿。”于是香菱默默吟起王摩诘的《息夫人》来：“要说哪个字用得特殊，十分神妙，倒也不曾有，但读了仿佛难以忘怀，十分伤感似的......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于是在场的人无不凄异，凤姐看黛玉想起母亲，香菱哀叹身世，宝钗默然凝视黛玉，不由有心调解，笑说：“好好好，你们这群千懂万懂，千刁万刁的姑娘，这样都色色知道，等巧姐病好了，我把她送到你们这里识字学诗，若教不成我们三姑娘这样厉害的，我要找你们算账。”
探春笑说：“那她要快些病好，不然之后还有什么趣？晚了可来不及了。”宝玉连忙问道：“怎么晚了就来不及了，香菱妹妹这样晚学诗，还一片精诚呢，怎么就来不及？”探春道：“晚了咱们都嫁出去了，各自走散了，哪还能学什么？”探春又一指宝玉，说：“你看这个，大姐姐进宫之前，他还未入学堂，这个不也在大姐姐膝下，手引口传，念得许多书吗？大姐姐入宫之后，他又能学什么？”宝玉道：“天下女子，为什么偏要嫁人？姊妹弟兄皆分散，这又有什么趣？”
众人十分哀伤，香菱便也有意岔开话题，问黛玉道：“姑娘可曾有什么十分喜欢的诗吗，十分讨厌的又有吗？我倒好奇呢。”黛玉道：“之前我虽和你说我喜谢灵运的诗，但‘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这样的句子，我却不喜欢。喜欢的倒太多，譬如王维，又有力，又活泼，再譬如阮籍，‘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那样的句子，我仿佛也喜欢，一时说不完的。我倒知道你家姑娘爱什么，你可想知道吗？”
宝钗但笑不语，香菱连忙说：“姑娘怎么知道？我家姑娘喜欢什么，我都不知道呢，让她教我学诗，她只是不肯。”黛玉笑推宝钗：“这个人最喜宋诗，平时在外却不肯显山露水的，曾和我彻夜谈宋诗。”宝玉说：“我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黛玉不理睬，只回香菱道：“这个人原比我该教你，她也原比我强，色色知道的，教你是有余的，只是，她一怕读书多了移了性情，误了你，二呢，她虽也爱李青莲等，但最爱‘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这样的宋诗，又要奇僻，又要含典，最拗峭不过，她最爱黄鲁直，曾和我彻夜聊过鲁直呢。而宋诗本不便初学者学的，要有汉魏唐诗做底子，她怕反误了你，于是只推给我。”
香菱道：“我竟今天才知道。”宝钗笑说：“也就颦儿懂我。”探春更笑道：“原只有你们两个比别人强些，当然只有她最懂你。除了诗社，宝姐姐断不肯跟我们聊这些的，只是一味掩着，独向她透露这些，足见爱重。前儿不是姨妈把林丫头认了做女儿吗？还说家里要有好小子，早要抢下她了，我看要是宝姐姐是男子，姨妈早给你们两个定下了，你们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宝钗笑推探春：“你再说，颦儿要恼了。”
黛玉恼道：“你和凤丫头就爱拿人结婚说嘴的，我真要撕了这个三丫头的嘴。”大家说笑一阵，这才陆续走了，凤姐留了一会儿，看她郁悒，就说：“我知你又想起姑妈了。”黛玉勉力一笑，说：“你不必担心，我不是在想这个......我突然想起我母亲在时，谈到过家中人，极为留恋，也谈到过几个舅母。”凤姐好奇道：“你大舅母二舅母吗？是怎样说的。”
“谈起原先大舅母和善，我虽没见过，也可惜，她一走，大舅舅竟急忙续弦了，我知我也不该多议论舅舅房里的事情，可他姬妾丫鬟也太多了些，阖府都笑，先大舅母在时，又该何等伤心？我父亲虽也有几门姬妾，但我母亲走后，他是铁了心再无续室之意，到这个份上，不也很好吗？爱一个人，便就爱她一个，那样转眼爱上别人，只能感叹世情寒凉，人心不古。我呢，是铁了心若爱一个人便定下去，再不变心的，一个人若爱那么多人，岂不叫别人伤心，知道自己的心，这也不难。琏哥哥那年拿剑指着你，闹到老太太面前去，你可伤心吗？若是我，怨怼到不知猴年马月去的，他怎么那样对你，让你那样伤心。”黛玉之话，深戳凤姐心房，于是她赶忙转问：“那你二舅母，姑妈又是怎样谈的？”
黛玉略一思索，模仿着母亲的口吻：“你二舅母年轻时极活泼爽利，不托大，只是不知如今怎样了。”母亲贾敏在时，曾极淡口气这样说，但要往下轸问怎样爽利时，又闭口不言了。后来黛玉进外祖家，细察二舅母，只觉和母亲说的判若两人，舅母王夫人简直如同木菩萨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心性稳如瞿昙雪山修道，要说活泼爽利，只有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还可算，性喜谑浪，如一轮金日悬于整个贾府之上，炽热逼人，谁也避不开她那光芒。
她仍记得那时初见嫂子王熙凤。寂寂肃立之中，忽传大声笑语，众人簇拥着一人自后房门进来，那人华光耀人，如神仙妃子一般。看见她那逼人美貌那一刻，简直是无话可说。那时年岁尚小，远道来外祖家，本是极警醒，处处小心，可是见到那人，也晃神几瞬，模模糊糊，仿佛前世便见过一般，顿生恍惚之感，黛玉自己也暗暗纳罕，好生奇怪，倒像是昔年有前缘，有许多说不尽的话积压胸口似的。二舅母王夫人说：“这是你琏嫂子，有什么缺的，要的，只管找她就是。”
那时凤姐携着她的手说何，她仍记得，凤姐说：“这样面善！不仅像老祖宗，还像极了一个人！一个咱们无人不赞，无人不喜欢的人！”众人皆纳罕不已，王夫人说：“你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别打趣你妹妹了。”王熙凤笑说：“咱们东府的蓉大奶奶，你们说像不像？这样的气派品格，这样的姿容风度。”众人便道：“这样看来，确实有几分呢。”王夫人笑说：“幸而你说的是她，说的要是别人，编排了你妹妹，我真要拧你的嘴。你和她好罢了，自然看谁都像她。要我来说，她自然是最肖似她母亲，毕竟是血浓于水。”
王熙凤笑嘻嘻说：“自然是这个理，不然何以总有人说我和太太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我没见过姑母，眼下觉得妹妹面善，是觉得她肖似老祖宗和蓉儿老婆之故罢了。”又细细打量一回，送至贾母一旁，唱念做打一通说了许多话，那是那天黛玉最深刻之印象。之后，因着贾母之宠爱，这位琏嫂子对她也是关怀备至，十分照顾，时常问短缺什么东西。那懵懂模糊的初见之情，从此积于心中，只记得琏嫂子美貌灼人，彩绣辉煌，说话时她的脸都仿佛带着耀目光晕，想打量她时，竟都生出一种羞怯心情。
凤姐听林姑妈这样形容王夫人，不由得微微一笑：“太太原先是那样的人，我在家喊她姑妈时，她也是爱玩爱闹的，只是后来可能修佛，倒变了许多。我嫁进贾家，发现姑妈变化这样大，也吓了一跳，竟是那么沉稳了，也不大喜欢说话。”
黛玉道：“一个人的变化，竟能这样大吗？想必你当初和琏哥哥也是恩爱非常，如今竟常为他在外边的事伤心。”凤姐很纳罕她一个闺阁里的小姐问这样隐私，默然道：“当初也是好了一阵，如今竟也走到这个地步来了，常常为他在外面的混账老婆生气，他现在心底也暗暗地恨我，他有些眼里火，恨我毁了他那些露水姻缘。倒也无话可说，一个人的心就是这样变，谁能猜透？”
黛玉轻轻道：“他们是那样变化不测，不过，‘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凤姐连忙问：“什么‘绯石’？”黛玉便轻轻一笑，不再作答了，只是说：“大家都说你琏二奶奶聪明伶俐，我呢，看你跟宝玉一样，是个呆子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