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良缘》林眠星星

1、惊变

　　大周建元二十一年，冬月初七。漫天白雪飞扬，寒风凛冽，四周笼着白茫茫的薄雾。

　　江南锦州，辰时。人们裹着厚厚的袄子，走街串巷，大声吆喝，开始一天的劳作。贪玩的孩童三三两两的，在结冰的湖畔上肆意玩耍。

　　城南的永嘉公主府却是暖如春时，一行丫鬟穿着一式一样的翠绿袄儿，捧着各式的匣子，立在廊下。

　　不多时，公主贴身丫鬟之一的秋冉，挑了帘子让人进去。

　　寝屋内，永嘉公主周清鸢端坐在镜前，月牙白的寝衣外罩件大红的轻纱，衬得肤如白雪，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圆圆的鹅蛋脸上，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半阖着，眼下泛着淡淡乌青。

　　“…今日那位侯爷也递了拜帖，殿下还是不见吗？”秋冉接过食盒，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摆好。

　　“你去打发了他，叫他不必再来了。”说起这桩事，周清鸢就头疼。

　　事情还要从皇帝的赐婚说起，她周清鸢虽顶着个永嘉公主的名头，却不是什么得宠的人，母妃是南疆献上的圣女，在她三岁左右，母亲与南疆情郎私会，出逃皇宫，被建元帝抓个正着。

　　圣女自缢，情郎赐死，而年仅三岁的周清鸢，被皇帝秘密送往江南，至此十五年不曾入京。

　　而今，不知她那皇帝父亲，犯了哪门子混，竟又想起了她，赐婚给她和昌盛侯独子纪骁。

　　这昌盛侯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高门，周清鸢却对此不屑一顾，她在锦州，吃香喝辣，听曲看戏，好不畅快，何至于要回到京城备嫁。

　　奈何圣旨已下，由不得她。那位纪骁纪小侯爷，她倒是也着人打听过，花天酒地的浪荡子，得了个什么大理寺卿的官位，还是昌盛侯求来的，这等公子，她躲都来不及。

　　偏偏不知纪骁又犯什么混，跟着兄弟来了江南，隔三差五递个拜帖，送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周清鸢不喜，次次都叫人打发出去。

　　谁知那是个不长记性的，日日都来，哪怕面都见不着也照来不误。

　　思及此，周清鸢也没了食欲，叫人把点心撤了。

　　就在这时，另一贴身丫鬟冬枝，捧着封信掀帘进屋，“殿下，江老爷捎信来了。”

　　“拿来我瞧瞧。”周清鸢眼睛一亮，伸手去拿。

　　展信来，江老爷先是问了她近日身体如何，是否顺心等等，后提及今日已到锦州，叫她不必忧心。

　　这江家，说的是锦州首富江疏一家，周清鸢来锦州时不过三岁，若非江家明里暗里相帮着，哪有她今天的快活日子。也是在江家，她方感受到，家人间的温暖与爱护。

　　是以虽她年岁渐长，分府而住后，与江家却从不曾断了来往。

　　圣旨提及回京备嫁，日子就在这几日，偏江老太爷的寿辰也在这几日，她原以为赶不上了，没曾想还来得及。

　　周清鸢喜上心头，叫人备好马车，换了身天蓝的纱裙，外披黑色的氅衣，风风火火带着一众丫鬟侍卫，直奔城北。

　　城北江家。

　　数个带刀官兵守在门口，爱热闹的百姓聚在大门口，伸长脖子往里看。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周清鸢跳下车，挤过人群。

　　“官府查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守在江府门口的官兵拔刀怒斥，周遭百姓瞬间散去。

　　“敢问江家发生了何事？”冬枝上前一步询问。

　　“与尔等无关，速速退去。”官兵满脸不耐，一把将人推开。

　　“怎还动手呢？”冬枝由秋冉扶着方才站稳，“纵使查案，难不成连问一句都不成？”

　　官兵手中刀一抬，正欲说话，听着后头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利落收了刀，退开些许，拱手道：“顾大人。”

　　顾思佑挑眉，刚要问吵什么，抬眼见是个锦衣华服的娘子，声音放轻些许，“官府查案，娘子还是少问为妙。”

　　“大人…禀大人，有刺客！”冬枝还欲再问，却见院子里跑出个人，声音发颤，不敢抬头，“江疏死了。”

　　顾思佑嗤笑，“要你们有什么用？娘子还是尽早离开罢，免得伤到娘子。”后一句自是对周清鸢说的。

　　周清鸢猛地听到宛若惊雷的一句话，脑袋发懵，眼看这位顾大人要走，下意识般出声：“本宫要进去看看。”

　　去看看那位拿她当亲孙女般疼爱的江疏江老爷，到底如何？

　　“你说什么？”顾思佑怀疑许是幻听了，停下脚步又问一遍。

　　“我家殿下乃永嘉公主，天潢贵胄，岂是你们能拦的。”秋冉摸出袖中的令牌，上面的嘉字在日光下，格外耀眼。

　　周清鸢顾不得那么多，推开面前的几人大步踏进。

　　凌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鹅毛大雪飘落，遮挡了目光，使她看不清楚。

　　前院之中，跪满了人，江家上下带丫鬟小厮近百口人，尽数在此，在最前面，须发皆白的老者倒在血泊中，脖子上伤可见骨昭示着，人已经了无声息。

　　哭喊求饶传入耳中，周清鸢没敢在往前走，不住地咽口水，手指死死拽住衣角，浑身打了个颤，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

　　娘子身形瘦弱，苍白的脸上无任何血色，一双桃花眼瞪得极大，眼中写满不可置信，在瑟瑟寒风中微微发抖，任谁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纪骁也不例外，然，怜惜一瞬即逝，“不是叫人守着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前些时日才得了这大理寺卿的官职，江家与锦州知府勾结贪墨一案，是他经手的第一个案子，自是无比慎重。

　　得圣上口谕，与京城禁卫军统领顾思佑一起，奔赴锦州，将人押解回京。

　　待回京时，他需得同永嘉公主一道，是以才有禁卫军的参与，将殿下与重犯分开。

　　那位殿下不知什么毛病，接连数日都拒了拜帖，偏今日遇了刺客，江家老爷江疏瞬时毙命。

　　纪骁本就阴沉的脸，愈发冷了下来，他人生得高大，盖过旁人半头，着一身大红的官袍，低头瞧人时，眼中满是冰霜。

　　跟着进来的官兵吓得解释也解释不清，“她是…”

　　话未说完，江家如今的当家人江桉，被押解走出来，年轻力壮的青年，身上道道伤痕鲜血淋漓，惨不忍睹，想也知道经历了什么。

　　江桉见了周清鸢，如见了救星般，跪下高呼：“殿下！江家如何行事，殿下都看在眼中，祖父清明一世，临到头却落个如此污名。恳请殿下看在过往明察秋毫，还祖父清白！”

　　他有自知之明，圣旨已下，救人出去已是无望，只盼望着能洗刷身上的罪名。

　　纪骁眉头一挑，锦州城里称得上殿下的只有一位。

　　“我等奉旨查案，即便是永嘉公主也不得擅闯。”顾思佑慢慢悠悠晃着走近，眼神在纪骁与公主之间来回打转，脸上写满了看好戏的揶揄。

　　十指深陷手心，疼痛使周清鸢回神，腿脚如千斤重，半点都没法往前，蓄满泪水的眼眸，模糊了情同亲生兄长的江桉，让她看不清神情。

　　她不能哭，身为公主，岂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态，朝江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了，拂袖离去。

　　纪骁只觉头疼，圣上虽赐了婚，但保留了公主的封号，暗示日后公主仍是公主，不可亏待，纵使不明白圣上突然赐婚的缘由，但公主是不能得罪的。

　　江府外，周清鸢上了马车，将自己缩成一团，豆大的泪珠顺脸颊滚落，死死揪着衣角，不让自己哭出声。

　　秋冉冬枝抱紧殿下发颤的身子，也忍不住哭成泪人。她们二人，皆是江家的家生子，十三岁才跟了殿下，哪成想天降横祸，竟是家破人亡。

　　良久，主仆三人方才平静了些，正欲唤车夫离开，车外却传来一道人声，“微臣大理寺卿纪骁，见过殿下。”

　　纪骁？算得上熟悉的名字让周清鸢猛地一惊，此案竟是由纪骁负责？

　　她心中隐隐生出些期盼，“不知江家所犯何事？”

　　听见殿下问起江家一案，纪骁愈发不耐，“江家重案牵连甚广，殿下还是少问为妙。圣上有令，需殿下三日后，与我一同回京，静心备嫁，还望殿下莫要为难。”

　　“那倒谢谢纪大人了。”期盼落空，反遭数落，周清鸢没好气谢过，吩咐车夫离开。

　　扬起的尘土飘飞，纪骁连连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被尘土落了满脸。

　　想到日后要与这人日日相处，纪骁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飞了路边的石头。

　　时日飞逝，回京即在今日。

　　江家家大业大，虽树倒猢狲散，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是忠心耿耿，不愿改投他人，周清鸢皆备了银两，助他们留在锦州，视为江家最后的家产。

　　不仅如此，她还将心细善盘算的秋冉并一些侍卫，一同留下，以防生变。

　　待回京物什收拾妥当，装进箱笼搬上马车后，周清鸢立在空荡荡的寝屋里，目光一一扫过搬不走的大件，心中不舍油然而生。

　　窗前的桌案上，散乱着几张字帖并胡乱写的字稿。

　　着人打听，知晓是桩贪墨案后，周清鸢愈发不信，江家会做这等事，背后定有人栽赃陷害。

　　然，当她细细回想，记下与江家有过仇怨之人，一一追查过后，竟然都不是。

　　唯有一桩事例外，四年前，江老爷带着江桉入京游走，不知何故竟灰扑扑的提前回来，严令禁止江家上下，提及任何有关京城的事务。

　　任凭她如何撒泼打滚，也不得而知。

　　周清鸢转身出府，没留神险些撞到了人，后退一步方才看清，来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身形颇高，她只到来人的胸膛。

　　“殿下可收拾妥当了？”纪骁淡淡开口，看来人被丫鬟簇拥着，想也知道正是永嘉公主，他打量着这位殿下，身形瘦弱，面白如雪，双眼通红，乌发由一支玉簪挽起，穿一身素白的衫裙，外罩黑色披风，手捧暖炉。

　　不错了，虽然脾气差点，好歹是个顶尖的美人，纪骁老神在在的想，倒是也不亏。

　　方一出口，周清鸢就知晓是谁，想起了那日的数落，即将出口的道歉咽了回去，嘴角浅浅的笑意瞬间抹平，直直越过他，由冬枝扶着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