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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生宜护玉精神 ...


  •   转眼春已深了。夏令所需的各种暑药,玉药阁也制着了,如卧龙丹、保健丹、平安散、避瘟散、通关散、八宝紫金锭、加料万应锭之类,而其中的紫金锭、万应锭更为名贵。

      紫金锭有双鱼、吉庆、八仙、福寿字、八卦、双喜,花纹细致,形态古雅,式样繁多,暑天用丝绳串起来,给小孩挂在二襟上可以随时取用应急。万应锭主药是古墨。宫中藏墨甚多,所制万应锭墨古老,金箔厚,古墨性凉,金箔化痰,遇有小儿惊风抽搐,方敢服用。扈云溪终是拿萧紫楝当孩子,特意嘱咐给他也戴上一个。

      萧紫楝就戴着万应锭,披着一件淡紫色的外袍,闻着那缕缕飘散着的夏初的紫楝的馨香,在临着小楷。

      “萧昭林,万才人求见。”

      萧紫楝忙放下笔,说:“快请他进来。”

      一个英俊青年走进来,问了安,萧紫楝拉着他的手说:“万哥哥,你看我临得好不好?”

      万才人忙双手端起来念道:“‘生平慷慨追贤豪,垂头屏气凄蓬蒿。固知杀身良不易,报韩复楚心徒劳。百年奄忽竟同尽,可怜七尺如鸿毛。呜呼七歌歌不息,青天为我无颜色!’”

      他放下,愣了一会神,说:“字是极好的,怎么选这首?”

      紫楝踱步道:“这首作于弘光朝覆灭后的七律,从头至尾,每个字都溢出强烈的沉郁和悲凉,卧子心底沸如釜汤。你难道不会产生深深的怜惜吗?”

      "而你所录那首披沥直陈的泣血七律,即作于卧子辉煌人生历程中急转直下的,噩梦般的黑色尾梢。”万慧苏总结道。

      二个青衫少年款款而谈,那种雅韵逸致,灵性境界,泼墨写意般,毫无俗气,却如初夏的美景,闲逸淡远,疏放清雅,令悄悄站在门口的扈兰溪不禁醉了。

      显然是因为积郁得太久,只待闸门打开便要喷射出来一般,自从封了萧紫楝为昭林,扈云溪久久冰封的心,对男女之间的情感体验又有了细腻传神的把握。这次入选的五名才人,有的纯真浪漫,有的深厚温馨,有的有点那深挚凄婉的调调儿,但只有萧紫楝,给扈兰溪一种回肠荡气的感情。他的单纯天真,她是早已领略了,然而刚才与万慧苏对话的成熟厚重,又让她惊叹。

      “陛下!”

      “陛下。”

      万慧苏立刻跪下,惊喜地唤道。萧紫楝跟着要跪,却被扈兰溪拦住了。她笑着执起那只熟悉的手,却看着万慧苏道:“你赶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真不知道你和紫楝有这么多的共同语言。”

      万慧苏笑笑,说:“臣侍万慧苏,十八岁。家父是.......”

      “哦,是万尚书的儿郎。”扈兰溪截住笑道,“以后你多来这里看看紫楝,今天是我下朝得早,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也怪闷的。”

      万慧苏急忙躬身应是。

      扈兰溪正好也有些倦了,就让萧紫楝给自己微微捶着肩,问:“方才你们谈得甚是。卧子是谁?”

      萧紫楝感到她的肩头向自己错了错,却鼓励地看看万慧苏。

      万慧苏忙道:“是四百年前的一位古人。”

      扈兰溪笑着点点头,说:“你坐下。你们接着谈,朕听了很有意思。”

      万慧苏看着萧紫楝鼓励的眼神,提起声气,继续说道:

      “允彝的一死,给卧子留下了很大的创伤,他不但失去了一位最亲切的友人,同时更感到自己的无名的悲哀。二十多年以来的挚友,平时自许为第一流的人物,现在允彝由于抱有国破家亡的沉痛而自杀了,可是自己却因为舍不得八十余岁的祖母而偷生,他是留此身以有待,但是他不能不感到偷生的可耻。这个时期,他正在生和死的歧路上徘徊,但是他最后的决定还是不死……‘杀身良不易’,这是一个问题,在未死之前,他能怎样解答呢?

      “忠,而不愿死——面对排山倒海的‘众人之口’(虽然那多是无声的精神倾轧),就须尽人事证明后死之故不为偷生,只为复国。卧子也确有积极的报国之志,乙酉年逃亡时就暗中与闽、浙海上通风气。闽西隆武帝委任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左都御史。在水月庵出家的那段岁月,为骗过敌军耳目,他还改名‘信衷’,字‘瓢粟’,号‘颖川明逸’。

      “他确也没有袖手旁观,甚至曾亲率义师攻打杭州。但随着敌政权在江南的日趋巩固,‘报韩复楚’之志越来越像以卵击石。而况卧子书生出身,实际作战经验甚少,领导的几次战斗都以完全的失败告终了。

      “不但遗民社会总是在这个儒林重望‘不即死’的殉国表率问题上纠缠不休,他自身也很诚实,从未停止过自审、自赎双管齐下相互交战的心理战斗。内外交困下,即使意志人格坚如钢铁,也必会变形。最后的纾解方式竟只余创作一途——‘祈死烦宗祝,偷生愧国殇’,‘固知杀身良不易’,‘青天为我无颜色’,‘男儿捐生苦不早’……无处藏身的他不停顿地作着自我谴责。

      “以视身仕伪朝,弹冠相庆者,固不同;比之自讳失节,反托于遗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语也矣。”‘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变节之臣的诗,确实活画出了‘不死者’的集体惭愧。

      “国家不幸诗家幸。卧子晚期诗歌达到了艺术顶峰。是的,卧子在生命最后一两年的诗文,因夹于殉节者与隐逸派间万劫不复的心理煎熬,焕发出血淋淋的瑰丽,已成为传统知识分子普遍命运的一个符号。有如亡国后的李后主,通篇都是结晶了痛苦的白描,找不到任何应景、游戏和表示谦虚的姿态。这里每个情感都是血淋淋撕碎的伤口,在乱世无所忌惮,乃至自虐地扯开胸脯向外展示着。你甚至可以认为他已经疯了。那个万木凋敝、步步进逼的严苛时代也已经疯了。”

      万慧苏终于讲完,众人一时无声。

      萧紫楝只觉着一种令人长久追忆而又不无缺憾的复杂情思,宛若秋风、暮色,向黄昏,向往事,心很远,思想在飘,既深情缅邈又悠长飘忽的意绪,恰到好处地追索那飘散的情怀。如同诗中的复沓,造成回旋和曲折,留下不绝的余韵。

      “真不知我如果在四百年前,会如何?大约会倾慕完淳,追随他吧。”萧紫楝感叹道。

      扈兰溪看了尚在若断若续浓烈情绪中的万慧苏,忽然道:“你这样有才,明日搬去文学馆吧。”

      万慧苏的浓烈情绪忽然失于简淡,涌起一种不免惘然的情思在脸上:“谢陛下。”

      “你先回去吧,日后有空把你所说的写出来,给我们也读读。”

      “臣侍不敢。”万慧苏欲行礼,扈兰溪向他笑着摇摇手,这里总管云真已过来带着他出去了。

      萧紫楝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远去,若有所思。

      “怎么?我的紫楝怀古伤今了?”扈兰溪把他的上身搂在怀里,调笑道。

      萧紫楝玩弄着她身上的绦带,半晌说:“陛下总让我在这里.......享受,殊不知几个哥哥都是极好的。万哥哥去了文学馆,兴许遂了他的意,可我这里又少来一个人作伴了。”

      扈兰溪不语。

      她父皇寡脉,只诞她一个女儿。在她的身上寄托着皇室的生机、皇室的魂魄、皇室的未来。这深宫掩映着一程程时代的风云,一层层人间的沧桑,难预测,难收纵。当她黑沉沉的眼睛里还盛着儿童的澄澈无邪时,就开始学着批折子了。

      对于扈兰溪这样一个感觉敏锐、情感丰富、观察力和想象力都相当发展的皇家独女,最铭心镂骨的童年经验不是和兄弟姐妹、伴读侍读的欢笑,而是母后——略通诗书,多愁善感,胸狭心细,心慧而口拙,虽贤德而欠伶俐,无论怎样总得不到皇上的喜爱,因此,长吁短叹,积愁成疾,经常卧病在床的悲剧。

      扈兰溪从懂事开始,日夕所见的是:父皇锁着眉,板着脸,不言不语,而母后则自怨自艾,敢泣而不敢怒,自己糟蹋自己。她幼小的心灵,深深承受着苦恼与悲哀的创伤。男子薄幸、爱情空虚、女子痛苦和人生绝望的苦果,这些精神上的阴影和偏见,在后来都忽隐忽现地影响她对君王婚姻生活的看法。

      扈兰溪十五岁那年,作为皇长女被封了一位太女夫。然而这位宰相之子,和她的母后一样胸狭心细,心慧而口拙,虽贤德而欠伶俐,扈兰溪那时也还小,对他不知安慰,只是疏远。她二十岁那年,太女夫就不幸去世了。后来就是父皇母后接连的骤逝,她继承大统,屹立于乱流狂泻之中,作为一面沉稳、厚重、奇绝的峭壁,倚赖诸位重臣,高高擎起了一片澄碧纯净的玉宇。如今总算天下大顺,水旱无灾,她的开枝散叶之日程,也天天出现在折子中了。她,该立皇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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