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春天》祈青山

69、坦诚

　　这话一出，陈声似乎更不想和她说话了，声也没出，眼神敷衍地往旁边瞥了下，催促她快点往前走。

　　季芜只好停止这个话题。

　　往上走，树叶越来越密，只有斑斑点点的日光落在石阶上。
　　季芜原本以为自己走到一半就会乘个缆车直接先下山了，后来却不知不觉一直走到了山顶，一瞬间，天光乍亮。

　　透亮的日光冲破了雾气，天空换上了湛蓝的一块布，好像近在眼前。
　　眼前一群早早到达后休息够了的人已经在拍照打卡，季芜没再往前走，而是下意识回过头找陈声的身影。

　　陈声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浅浅淡淡落在了她身上，这会像是没想到她会回头，愣了下，还没来得及收回。
　　不过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抬脚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季芜停在原地站了几秒，一抬眼，发现章盛宜已经站到了她面前:“学姐，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季芜收回了视线。

　　章盛宜奇怪地顺着她刚刚的视线看过去，那边站着实验室的几个人，其中那个清隽挺拔的黑色背影十分显眼，此刻正微微低头听人说话。
　　他想起来，刚刚季芜还没上来时，似乎也没有看到这位。

　　可明明一开始他记得对方是走在最前面的啊。

　　可能是拍拍照什么的吧。

　　虽然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会沿途记录风景的人。
　　但也不是没可能。

　　章盛宜没再想这个事，而是转回来，看着季芜，说:“学姐，我刚刚发现你掉队了，本来想回去找你一起……但安姐说你可能直接坐缆车回去了。”

　　季芜笑了笑，没说话。

　　章盛宜又道:“我还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拨出去才想起来这里没信号。”

　　季芜一顿:“哪儿开始没信号的？”

　　章盛宜:“安姐说从山脚下刚进来就没了！她本来那会突然想着要联系酒店预约一下，下山就去泡温泉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章盛宜觉得他说完这句话后季芜好像忽然陷入了什么莫名的情绪里，连搭话都是心不在焉的。

　　一直到大家决定下山，陈声忽然说他坐个缆车时，季芜似乎才堪堪回过神，也跟着去了缆车出发地。
　　章盛宜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下，然后硬生生扯着林念安跟了过去。

　　林念安一脸莫名:“你干嘛？坐缆车还要人陪……你是小学生吗？”

　　章盛宜一脸认真:“我是大学生。”

　　“……”

　　等出发时，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大部分Venturo的，小部分实验室的。
　　陈声和季芜各站在两边，中间隔了那些人。

　　缆车一次性能坐六个人。
　　人陆陆续续进了后，第二辆缆车还剩一个位置时，只剩季芜和陈声还站在外面。

　　章盛宜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热情地朝她招了招手:“学姐，快进来。”

　　季芜没动，犹豫地看了陈声一眼。
　　她不太想让陈声一个人坐一趟缆车，但她现在也的确不太想和他单独坐一趟缆车。

　　陈声像是察觉到了视线，朝她看了过来。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工作人员的催促声也响了起来。
　　季芜转过头，看见姗姗来迟的孟云。

　　“我刚刚又拍了几张照片，没有来迟吧？”孟云快步走到陈声跟前，随即拿着相机朝季芜笑着点了下头。

　　“没有。”陈声抬眼再次看向季芜时，她已经在工作人员的又一声催促中往缆车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视线左移看到缆车上腿紧挨腿的位置，忽然抬脚大步走了过去，在季芜即将上车前抢了先:“有事，能让我先坐吗？”

　　季芜停了下来，看向已经坐进去的陈声，觉得他并没有询问她的意思。
　　她往后退了一步，点了下头。

　　缆车出发后，孟云走了过来，有些奇怪地问:“他有什么事？”

　　季芜:“不知道。”

　　下山的风景很不错，只是缆车有点晃荡，孟云稍微移一点位置去拍照缆车就剧烈摇摆，给人一种会被晃下去的错觉。
　　从缆车出来后，季芜没有过多停留，先回酒店洗澡换了身衣服。

　　然后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邻近中午的点了，仍旧没什么胃口。她开着电脑，一边浏览工作资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想着事情。

　　时间悄然而过，她再一抬眼时，窗外已经亮起了橘色的灯火。

　　季芜拿起手机看了下，现在晚上六点钟，言曲他们半个小时前给她发了消息，问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吃。
　　她摸了摸自己空荡荡但毫无想法的胃，回了句你们去。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季芜才关掉电脑，慢腾腾地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想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给酒店工作人员打了个电话，预约七点钟的温泉。

　　虽然实在没什么胃口，但想到不能空腹泡温泉，她就还是吃了一块面包和牛奶。

　　进了温泉房，季芜没多看就脱了衣服进池子，脑子放空了一会儿，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Venturo打过来的。
　　她接起来，“有空给我打电话？”

　　“我还害怕你没空接我电话！”
　　“——季，你在干嘛？”

　　“泡温泉。”

　　“你不是不爱泡温泉吗？”Venturo当时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之前公司里团建说要去泡温泉，季芜一句话没说就点头了，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尽管她觉得季芜根本不想参加这种活动，不过还是会勉强答应一次。
　　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是谁找的泡温泉的地方，走进去是一个巨大的温泉池，她看见季芜在门口愣了两秒，然后在其中一个同事脱了上衣之后转头就走。
　　没再回来。

　　所以Venturo以为她当时是没听清去干嘛，还以为她就不爱泡温泉。

　　“分类型。”季芜懒懒地应，温泉的热气逐渐弥漫开来，好像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她顿了顿，“你打电话来就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老板就知道我跟你熟，突然让我来问你在国内习不习惯？”

　　“这话问得……好像我去了异国他乡一样。”

　　“……”

　　“挺习惯的。”季芜不自觉想到了陈声，于是忽然觉得这里有些闷了，水还在流，她抬手关掉了开关。

　　Ventruo犹豫半晌，没忍住问:“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不想回去？是家庭不幸福吗？很想逃离？父母对你不好？”

　　她说话向来直接，季芜也挺喜欢这种直接，她弯了弯唇，“我爸对我挺好的。”

　　Ventruo敏锐地注意到她只提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好再问下去的，便随便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
　　只是被这句话一提，季芜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以前的事，她摇了摇头想要甩出去却又无济于事，干脆就随它去。

　　后来想得迷迷糊糊，她不知在温泉里泡了多久，忽然听见门外似乎传来开门的声响。可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锁了门，房卡也还好端端地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季芜本来想睁开眼睛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却发现眼皮沉得要命，竟然一时间睁不开。

　　正挣扎时，突然有股力量将她抱了起来，却很谨慎地没有碰到她的身体，而是给她围上了一块柔软的浴巾。

　　季芜隐约觉得身边的气息是熟悉的，紧绷的身体便下意识放松下来，随即感觉到对方给她嘴里塞了一块糖。
　　漾出甜味。

　　过了一会儿，她的意识终于稍稍清醒，一瞬间就明白是自己刚刚泡太久了，什么安全提示都忘光了。
　　缓缓睁开眼时，她先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十分不清晰，但她还是立刻就认出来了。

　　心里一瞬间冒出来好几个想法——
　　陈声怎么在这儿？

　　他居然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吗？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温泉房里的？

　　他从哪里来的房卡？

　　想法刚冒出来，季芜就听见他出了声:“你在这里待太久了，我找工作人员拿的卡，他们在外面。”

　　季芜点了点头，过了会儿，眼前的人在迷蒙的雾气里越发清晰，季芜垂下眼没看他，握着他的手臂坐起身来，伸手拿起旁边的水喝了一大口。
　　随即后知后觉自己还坐在陈声身上，仅隔着一条浴巾和裤子布料，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赶紧把水放下，往旁边一挪，又倏地落进了水里。

　　陈声:“……”
　　他目光从季芜泛红的耳侧移开，伸手再次把她捞了起来放到一旁，“坐好。”

　　“噢……”
　　季芜应完后尚未抬起头，就听见陈声在她头顶再次低声开口:“还好吗？”

　　季芜轻咳了一声，说:“可以。”

　　听见这话后，陈声忽然沉默下来，人却没离开，过了几秒，他语气淡淡地开口道:“在温泉最好只待20分钟你不知道吗？”

　　“……”
　　季芜始终没怎么敢抬头，闻言缓了几秒，回道:“我本来是记得的。”

　　陈声:“然后就在这里睡着了？”

　　季芜:“……还没睡着。”

　　陈声语气越发淡:“没睡着眼睛睁不开？”

　　“……”
　　季芜默然片刻，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行为，确实是有点糟心了。
　　她垂下眼，忽然瞥到陈声落在身侧的手，静止时微微有些颤抖，似乎还从一种极度害怕里没有缓过神来。季芜愣了一秒，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一抬头陈声就起身离开了。

　　门外就传来敲门声，工作人员有些紧张的声音响起:“陈先生，陈先生，季小姐还好吗？我们的医护人员已经……”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因为陈声已经拉开了门，身体挡着门缝，走了出去重新关上门。
　　工作人员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被关上后，季芜只听见陈声一句不太清晰的话——
　　“请稍等一下，她换个衣服，再让你们的医护人员检查一下，麻烦你们了。”

　　……
　　五分钟后。
　　季芜走了出来，她刚刚看了眼手机才发现她已经在温泉里待了四十多分钟，照了眼镜子，面色苍白如纸。
　　工作人员看到她时瞬间围了上来，生怕她出点什么事，季芜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又抬眼看向站在另一边的陈声。

　　灯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寂寥，昏黄光影也无法增色几分。

　　工作人员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神，季芜看向他们，微垂着眼睫道:“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

　　站在前面的经理赶紧摆了摆手，心里松了口气。
　　下次得在温泉房里多设置一个到二十分钟的语音提醒了。

　　……
　　季芜想跟陈声道个歉，不过他站在一旁很快又离开了，她觉得为了这件事特意去敲他的门好像显得太过夸张了。
　　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吧。

　　半个小时之后。
　　陈声听见敲门声去开门，一拉开看见了季芜站在门外，他顿了下，“有事吗？”

　　“我来跟你道歉。”季芜说。

　　陈声:“不用。”

　　季芜点了点头，发现也没有其他话好说了，正想离开，却听见陈声忽然问:“你晚上吃了吗？”

　　季芜愣了下，摇头。
　　她还没反应过来，陈声就已经拿起了旁边的外套走了出来，反手关上门，“去吃饭吧，刚好我也饿了。”

　　除了工作，季芜没想到还会有和陈声坐下来吃饭的一天，不过氛围有些太安静了，出于刚刚的事件，她总想着找一些话题随便问几句话，起初陈声还会好好答，后面就一个字两个字都蹦出来，最后干脆抬起眼看着她，说:“你不用找话题找得这么累。”

　　季芜把下一句话咽了回去，慢吞吞道:“……也没有很累。”

　　“……”陈声顿了下，还是没说什么。

　　吃完之后酒店的服务员把餐具撤走，端上来了一盘饭后甜点，水果，还有两杯牛奶。
　　季芜刚刚不自觉吃得多了点，这会根本没胃口碰，于是两个人在桌边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她转头看着窗外，夜晚映照出酒店里的景象，没一会她看见两个模糊的影子朝这里走了过来。
　　是章盛宜和孟云。

　　估计是吃完回来正好碰见一起了，章盛宜的声音先传过来，随即孟云甜美开朗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诶，姐姐，你也在这儿啊？”
　　她又看了看陈声，有些惊讶，“你们一起吃的晚饭？还是正好在这碰上了？”

　　季芜回过头，听见陈声嗯了一声，章盛宜的目光从她陈声身上收回，直接在季芜旁边坐了下来，笑着问:“学姐，你吃完了？”

　　季芜:“嗯。”

　　章盛宜:“你怎么没跟我们一起去啊？”

　　“太累了，不想去。”季芜转回来，看见孟云也在陈声旁边坐了下来，两人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也不太听得清。
　　她顿了顿，站起身，“回房间了。”

　　章盛宜立刻也站了起来，“那我跟你一起！”

　　陈声抬眼看向两人一道离去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拐角，孟云在旁边说了好几句话都没得到应答，忍不住推了推他的手臂，“诶，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

　　陈声回过神，“你说什么？”

　　“……”孟云摆了摆手，懒得再讲刚刚研究的事，倒是对陈声的反应挺感兴趣的，“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季芜啊？”

　　陈声顿了下，“这么明显吗？”

　　“之前倒是没怎么看出来，”孟云有些惊讶他的直接，不过更多的是无语，“不过刚刚吧，你那眼睛都快长到别人身上去了，人都走了还看……跟你讲正事也不听。”

　　“出来不谈工作。”陈声说。

　　孟云:“……”
　　她又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喜欢就追呗，你还想顶着张冰块脸等着别人来追你？其他小姑娘可能还会被你迷惑，季芜看着就不是什么小姑娘，你不会还想等着她主动吧？”

　　话都说得这么有理有据通情达理了，孟云觉得陈声好歹能听进去，没想到他竟然应了声“嗯。”
　　她快气死了，脱口而出:“你有病吧？”

　　没想到陈声沉默两秒，又应了句:“可能有吧。”

　　孟云:“？？”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出了点什么，不过她这脑子也没转过来。鉴于认识陈声以来，他都是那个死样子，这会难得出现了一个人……她拍了拍陈声的肩膀，苦口婆心道:“你不能这样……刚刚章盛宜一看也喜欢她，你再不主动点能行吗？”

　　陈声顿了顿，说:“不会。”

　　孟云:“什么不会？”

　　陈声:“她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小那么多的。”

　　孟云卡了卡，“还好吧，现在年轻人谁在意这个，成年了不就好了？而且她还在国外回来，比你思想开明多了哈。”

　　陈声瞥了她一眼，凉飕飕的。

　　孟云突然又反应过来，“不是，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还问过？？”

　　“我就是知道。”陈声油盐不进。

　　孟云觉得自己实在跟他交流不下去了，听他以前的同学说，他之前话还挺多的，怎么这几年被夺舍了？？
　　出于一点最后的关怀，她离开前又拍了拍陈声的肩膀，“就算她真的不喜欢，你就小三岁，可以的。”

　　……
　　陈声坐在原处，看着对面季芜坐过的位置，忽然想起来去年十月份。

　　当时常昱的姐姐刚刚出差回国，但他却临时有事，陈声正好有空便去接了。
　　第二天说是感谢他抽出时间请他吃顿饭，鉴于常昱连打十几个电话的热情邀请，陈声去赴了约。

　　离开时他抬眼随意一瞥，不小心看到了站在走廊尽头懒懒倚着门框的模糊身影，万分熟悉。
　　在理智还没反应过来时，心里针扎似的疼痛已经提醒他了。

　　季芜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什么时候回国的？

　　对方正捏着水瓶子仰头喝着，风衣随着风一下下晃荡，连她苍白的唇色似乎都在这条走廊上显得格外清晰。
　　却又因为头顶晃荡的灯光显得有些模糊。

　　很快他被催着快点走，走到门口时陈声又猝然停住脚步，跟面前的两个人说了声“你们先走”后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回到刚刚的那个走廊，他走近露台，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刚刚被对方捏在手里的空水瓶。

　　……
　　后来他临时得知了合作对象有她，在车上听老何谈到她时心里就已经不由自主开始紧张起来。
　　一直到见面。
　　看见季芜淡得毫无波动的一张脸。

　　那一瞬间，他心里冒出了更多问题。

　　现在看来，她是因为工作被调回国了吗？
　　还是她申请回来的？

　　什
　　陈声收回视线不愿意再看她那双仍旧冷淡的眼睛，却还是没忍住在最后朝她伸出了手。

　　他还记得，当时季芜似乎还是犹豫了下，好像连握手也不想跟他握，迫不得已才伸出手轻握了下，一触即分。

　　……
　　那天吴凡拉他去吃火锅，问他去哪里，他想起从前季芜常去的那家店，便不自觉说了名字。
　　走进去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人。
　　脚步不自觉走了过去。

　　却听见了她时隔几年仍旧冷酷无情的话。

　　……
　　往后的相处里她总是客气又疏离。

　　陈声有些气不过，便学着她的样子这么做，但对方似乎也没什么反应，显得他所做的一切不过像个笑话。
　　于是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却得到了一个“颠倒是非”的回应。

　　……
　　得知她没有和大家一起去吃饭时陈声也忽然没了胃口。
　　看到她走向温泉房的背影，看了很久。

　　到后面时间过了很久也没见她出来，那一瞬间，陈声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焦急和慌张，然后在看到季芜面色苍白地倒在浴池边上时达到了顶峰。

　　他把门关上，把季芜扶起来喂了颗糖，见她逐渐醒转过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这人怎么总是一副不在乎自己的样子？

　　……
　　陈声觉得，大概过了不知多少年，在季芜面前，他还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
　　季芜回了房间后朝换了睡衣，又套上外套缩在沙发上看手机，没一会听见敲门声，她走过去开门。
　　看见陈声站在了门外。
　　他把外套脱了，露出一件黑色毛衣，神情在走廊的灯光里看也看不真切，不过似乎是，不太开心？

　　季芜不太明显地停滞了一瞬，把门拉开了些，“找我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