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春天》祈青山

5、害怕

　　陈声觉得自己很难言喻那一刻是什么感受。

　　在他目前短暂而又无忧无虑的人生里，不想做作业是他唯一觉得苦恼的事，所以今天晚上的经历可以称得上害怕。

　　被同学骗出来又被抛下害怕。
　　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害怕。
　　走了很远连一家开着门的店都找不到害怕。

　　给季芜打了电话她语气淡淡的也害怕。

　　更害怕的是季芜生他气了……

　　他越想越难过。
　　眼泪就不自觉落下来，连季芜走近了都没发现，直到她蹲在他身前，直视他的眼睛。

　　陈声这才抬起眼。
　　在小卖部暖黄的光圈落在季芜身上，顺着说出的话，她跑乱的头发也落了下来，很想突然出现的一道光亮。

　　在他第一次觉得无助的时刻里。

　　……
　　季芜见他呆了似的盯着她看，歪了下头，说:“你这是不认识我了还是……”

　　话没说完，陈声忽然扑过来揽住了她的脖子，没过两秒泪水便源源不断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季芜的话就这样咽了回去，拍了一会儿他的后背，才开口问道:“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陈声重重地摇了下头，声音很闷:“没有。”

　　“害怕了？”

　　“嗯。”陈声顿了顿，又小声问:“姐姐，你不生我气？”

　　这个时候。
　　如果是爸妈。
　　一定得先逮着他数落一顿了。

　　“本来是生气的。”季芜说:“但感觉你好像是被人骗来的。”

　　话音落地，季芜感觉到陈声又闭嘴开始默默哭了起来。
　　像个水龙头。

　　开闸了就很难停下来。

　　季芜心里又心疼又觉得好笑，任由他哭了一会儿，才说:“陈声，该哭的不应该是我吗？”

　　听见这话，陈声立刻停下来，有点懵地“啊”了一声。

　　季芜慢悠悠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跑了几个八百米，快累死了还要一直蹲着被一个小朋友抱着哭……腿好麻哦。”

　　“……”
　　陈声沉默了几秒，然后默默撒开了手，非常坚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那你抱着我哭吧。”

　　季芜没理他，自顾自站起来，跟小卖部老板说了谢谢后，特地买了几样东西付钱。
　　一转头，发现陈声站在她身后，时间恍然而过，已经快是跟她一样的身高了。

　　但跟之前也没差。
　　在外面看着挺成熟的，其实还是很可爱，也爱偷偷抹眼泪。

　　季芜习惯性地拍了下他的头，一抬眼看见了刚刚赶过来的柳音和陈青远。
　　她抬了下下巴:“看。”

　　陈声回过头，看到了原本应该在出差的爸妈正在朝他走来，表情看着不太妙，他瞬间条件反射缩到了季芜身后。

　　“……”
　　季芜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回去路上，柳音和陈青远忍了忍，先是查看了一遍他有事没事，随即到了车上，便忍不住开始了盘问，让自己一晚上的情绪有了出口。
　　主要是柳音在说。
　　“你没看到最近很多拐小孩的新闻吗？一个人乱跑什么？”

　　陈声垂着头，看着好像在反思，没出声。

　　见他不说话，正开着车的陈青远也忍不住了:“你妈在问你呢，怎么不回答？你说要是我们没回来，就你姐姐一个人得急成什么样？真碰上拐卖的了怎么办？”

　　过了几秒，陈声说:“我又不是傻子，陌生人跟我说两句话我就会跟着走吗？”

　　季芜:“……”

　　陈青远被他气到，嗓门都大了不少:“你还不是傻子？你就是傻子！不然你怎么自己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还迷路了？”

　　陈声:“……”

　　季芜默了默，难得插了句嘴:“好像是跟同学一起去的，但同学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柳音一顿，回过头来问陈声:“是你同学带你来这儿的？哪个同学？他带你来这儿干嘛？”

　　陈声又摇了下头，将嘴硬进行到底。

　　季芜偏头看向他，实在搞不清楚他是觉得丢脸还是非要在这个时候讲什么兄弟“义气”，总之她看着陈声现在这样儿，刚刚的情绪又被勾了起来。

　　一小孩。
　　碰见事儿了不跟家长说。
　　还在这儿嘴硬。

　　那下次怎么办。

　　她要上高中晚自习了也没法一直看着他……

　　总不能真要出了事儿才懂得……

　　越想越气。

　　陈声在这样的目光中默默转过头跟她对视了一眼，像是在说“刚刚说了不生气的”。

　　季芜不想理他，转过头看向了窗户。

　　没过一会儿，在安静的氛围中，陈声忽然开口道:
　　“今天是我一个好朋友跟我说他被学校外面的人欺负了，害怕不敢一个人回家，就让我陪他回去，我本来是想等姐姐来了之后再去的，但他看起来太害怕了，非让我陪他先回去……我就答应了，想着送他到家了就马上回来，没想到路上又碰上那群其他学校的人……”

　　听到这里，季芜比柳音和陈青远还反应更大地开口:“然后呢？有没有事？”

　　“我没事……然后就是他们把我的钱拿走了，我本来是想和他们打架……”

　　“你还想打架？”

　　“……没。”陈声越说越小声:“他们好像是初高中生，我现在打不过。”

　　“……”
　　意思是打得过就打了？

　　季芜感觉要被气死，又鉴于有两位家长在不好再说什么，就没开口，一路上听着柳音和陈青远不断问他细节，还说好了明天要一起去学校找到老师和领导，让他们整治一下学校外的风气。

　　回到家里，季芜安静地吃完晚饭回到房间，洗完澡后坐在书桌前发呆了一会儿，便听到了敲门声。
　　随即陈声拿着作业本溜了进来。

　　季芜头也没转，仍旧看着窗外，直到陈声突然伸出手戳了戳她的手臂，她才回过头:“哪题不会？”

　　陈声被她的表情冷得一激灵，小声地说:“……没有不会。”

　　“那你来找我干嘛？”

　　“……”
　　完了！
　　那会没生气，这会儿是真的生气了！

　　陈声顿时又慌张起来，感觉比自己刚刚找不到路还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把脸凑到季芜跟前，拉着她手撒娇:“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季芜果然吃软不吃硬，见他这样才放轻了语气说:“以后别和那个同学一起玩了。”

　　陈声愣了下:“啊？”

　　“你当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带你去的吗？”

　　一个偏远的没什么人的道路。
　　那附近也不是什么住宅区。

　　最后还只剩下了陈声自己一个人。

　　陈声沉默了几秒，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她，只好说:“是我自己有点生气让他走的，没想到找不着路了……其实他只是害怕，也不是那种坏人。”

　　季芜点点头:“你人还挺好。”

　　“……”
　　陈声立刻把自己刚刚的话拐了个弯道:“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一定会跟他保持距离的，以后绝对不让你担心。”

　　季芜看了他一会儿，忽觉有点好笑:“行了，回去吧，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哦。”陈声点点头，往房间门口慢腾腾地挪动着步子。

　　季芜看着他停顿了一会儿，才说:“晚安，做个好梦。”

　　-
　　日子春去秋来地爬升，季芜每天过得也就是那样。
　　过年是那样，平常里是那样，每年的季卿成忌日也是那样。

　　升入高中也没什么不顺利的。

　　洛城一中是初高中联合，所以季芜理所当然地进入了高中部，在提前放假的日子里，她应了学校老师的要求去佳州进行了一个月的免费初升高课程培训。

　　这段时间里，季芜上课需要交手机，晚上需要完成作业，加上陈声也还没放暑假，两人偶尔才会打一通电话。

　　季芜已经接受自己现在的生活，不会总想着给薛晓倩发什么信息，也不会想着要不要偷偷买张票回佳州……
　　所以这大概是她离开佳州之后，第一次在爸爸忌日以外的日子里回到这里。

　　这次培训有其他学校的人和他们一起参与，房间是两人一间，季芜和另一个叫陈巧祯的女生一起。
　　据说其实她原本是佳州这边的，但因为爸妈工作需求要到洛城去，所以她就转入了洛城一中。

　　陈巧祯是和她性格相反的一个女生。
　　平日里季芜能听到她在房间里和自己的爸妈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撒娇，也非常地活泼开朗，和同学相处得很好。

　　甚至也很乐于和她相处。

　　虽然两人住在同一间，但出于季芜自己的性格原因，一开始她们其实没什么交流。
　　直到第二周周末老师说带他们出去逛下景点放松下，季芜起床后收拾好自己正想出门，却发现陈巧祯蒙在被子底下没动弹。

　　平常她的确会赖一会床，然后踩点起来赶到培训教室，所以季芜一开始没在意。
　　可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不起来。

　　季芜稍微犹豫了几秒，才走上前轻声喊了一句。
　　没应答。

　　她愣了下，随即边说“抱歉”边把陈巧祯的被子给掀开了，露出了一整张通红的脸，眼睛紧闭着，看着很不舒服。
　　好像是发烧了。

　　季芜顿时松了口气。
　　又赶紧拿起电话打给了今天的带队老师，跟她说明情况后，走进卫生间浸湿了一条毛巾给陈巧祯搭上。

　　过了一会儿，陈巧祯像是被毛巾的温度给凉清醒了一下，半睁着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但高烧已经让她不太清醒，她下意识找到舒服的来源，抬手翻过毛巾，说:“帮我再拧一条毛巾，要冷一点的，谢谢。”

　　都烧成这样了，还挺懂礼貌。
　　季芜起身去卫生间又拿了一条毛巾给她换上，然后没过一会儿，几个老师就过来了，季芜和他们扶着陈巧祯上车，载往医院。

　　等打完点滴，陈巧祯的烧就彻底退了，人看着也稍微清醒了点。
　　有老师看在身旁，季芜就没一直陪着，而是到医院周围逛了逛。

　　其实季芜一直对这里很熟悉，小时候妈妈并不太管她，爸爸也因为工作忙并不是很有时间陪她，所以她也总是一个人在外面闲逛。
　　久而久之就把佳州城里这块并不大的地方都逛遍了。

　　这会很久没来也没觉得有什么陌生。

　　小街里的烟火气一直没变，季芜想起从前她总会趁着季卿成有空时央求他带她出来吃小饭馆，总觉得比家里的好吃。
　　现在却是想吃家里季卿成做的菜都吃不到了。

　　人总会在太闲的时刻开始怀念过去，然后伤春悲秋。
　　季芜也不例外，她找到一个小店坐下，点了份早餐，刚咬下一口烧卖，便接到了陈声的电话。

　　陈声一如既往的明亮，听着很欢喜:
　　“姐姐！我们学校明年升入中学的名单出来了！到时候我可以和你上同一所学校了诶！虽然一个在高中部一个在初中部，但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

　　季芜听着他的说话声不自觉弯起了唇，慢慢地就从刚刚自我陷入的情绪里抽离了出来，明亮仿佛投射到了她身上。

　　陈声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才小声问了句:“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有两周。”

　　“噢。”陈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
　　停顿了几秒，他又说:“那你之后还会再出去吗？”

　　“不知道。”季芜低下头喝了口豆浆，醇香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她笑了笑说:“正好趁着这两周你可以玩游戏了，没人管你。”

　　“不要。”
　　陈声立刻就这样回答，发自内心地说:“好无聊，没意思。”

　　季芜实在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玩游戏没意思这种话，于是忍不住逗他玩:“那你去做练习吧，做练习有意思吗？”

　　对面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也行。”

　　季芜:“……”
　　不就两个星期没见。
　　怎么感觉换了个人。

　　陈声又问:“我是做你房间里的练习本吗？放在哪里了？”

　　季芜愣了愣，下意识回:“嗯，在进门右手边最上层的柜子里。”

　　“噢。那我一天做几页？”

　　“……都行，看你心情吧。”季芜还是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陈声:“？”
　　什么意思？

　　没过两秒，季芜又补了一句:“做一页就可以了。”
　　不然显得她像是什么压榨小朋友的……
　　“资本家”。

　　“哦，好的。”陈声乖乖地应。

　　季芜停顿了几秒，还是忍不住说:“不做也行——要不你还是好好玩吧。”

　　陈声当没听见，对着电话那头自顾自地接着说:“那我算算。”

　　“算什么？”

　　“等我做完十四页的时候你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