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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莫使金樽空对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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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之人一掀帘子探身进来,来人一袭金丝蟒袍,手中握着一把折扇,面上盈盈笑着,道:“好生热闹!今日可是沾了四弟的光了。”
屋里的人忙呼啦啦一股脑地拜下去:“太子爷万福金安。”
我垂着头,只听见太子笑着说:“平身吧!今日是四弟做寿,诸位莫要拘谨了才好。”
众人这才纷纷应着站起来。九福晋拍了拍我的手,又客气了几句,转身朝八福晋她们那边儿走去。我暗自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不管九福晋为何会注意到我,以后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四阿哥站在太子身侧,微笑着道:“二哥公务繁忙,与兄弟们久未相见,正好借此机会好生热闹一番。”
“好!”太子大笑:“今日咱们兄弟几个好好说说话!”说着三两步入了主位,四阿哥也在他身侧坐定。
其乐融融之际,站在一旁的十阿哥却悄悄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猴儿一样机灵地溜走了。
他一溜小跑,俯身不知在哪个王公贵族的耳边低语了两句,那人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随即挂着谄媚的笑容端着酒杯站起来,朝对面的人道:“太子爷说的是!今日就要热闹才好。咱们不敢斗胆冒犯您,却也要来捧场凑个热闹。玉麟兄,来,臣敬您一杯!”
身边的四福晋轻声倒吸了一口冷气,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敬酒那人正是八爷旗下重臣,钮祜禄氏阿灵阿的儿子,阿尔松阿。
而毫无防备被敬酒,此刻正一脸莫名的那人,则是大名鼎鼎的隆科多的儿子玉麟。
玉麟是隆科多的二儿子,平日里不是斗鸡就是走狗,赌场青楼也一个没落下。听说他没少挨板子,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其中之一。
难道说阿尔松阿与玉麟有交情吗?不应该呀……正纳闷间,玉麟已经端着好大一碗酒站起来了:“好!我这个年长的便先饮为敬。”
说着,他一仰脖,一碗烈酒尽数进了他的腹中。阿尔松阿也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太子和四阿哥还未开口,阿尔松阿早已满好了另一杯酒送到玉麟面前:“玉麟兄果真豪爽!我再饮一杯以表敬意。”说着将喝光了的杯底朝众人晃了晃。
“这……”玉麟迟疑了半晌,试探地朝四阿哥看去。四阿哥面上喜怒莫辨,一旁的四福晋却是皱了眉。
“玉麟兄到底不赏脸。”阿尔松阿笑嘻嘻道,作势要将这一杯也喝光。玉麟哪里经得起如此激将计,大笑两声便夺过他手中酒杯灌下肚去:“阿尔松阿,论拼酒你可不如我。”
几杯酒下去,玉麟已喝的面色酡红,有人想劝,阿尔松阿就再敬。他的胞弟阿尔本阿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着席上的局面渐渐乱起来,倒开始忙着给其他人斟酒,想方设法说服他们也与他的酒量一较高下。
如此几番推杯换盏,就算他是个铁人也该醉了。偏偏玉麟又是个好面子的人,硬是死活不肯撒杯。
玉麟的弟弟玉柱眼见不妙,忙叫人半拉半拽地推了他下去,赔笑道:“我哥哥怕是已醉了,我来!”说着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众人纷纷叫起好来。
可惜玉柱的酒量也不敢恭维,两杯下肚他就开始脚底打晃。
太子的笑早凝在了脸上,四阿哥的脸色也愈发铁青起来。像什么样子!四阿哥在心中暗骂,这边戏台还没搭起来,那头一群八旗子弟已经喝的酩酊大醉。
十三阿哥眼观鼻鼻观心,忙站起身劝住玉柱:“诸位好雅兴,只是喝太多恐怕无益于身体。”
四福晋也白了脸,却又不好拂了这些客人的兴致,再说太子还没开口呢。她也只得低声唤来贴身婢女:“快去叫厨房上些菜来,这样喝法儿怕是要醉一片了。”
那婢女为难地回禀道:“福晋,这戏台还未搭起来便要上菜么?”
四福晋冷笑道:“人家这是摆明了要给咱们没脸,难道咱们就由得这寿席胡闹下去不成。”
婢女领命而去,此时太子还一语未出,四阿哥却笑道:“来呀,再上好酒来!”这是下下策,为了顺水推舟,只得做出要与王公贵族一醉方休的架势了。
高无庸战战兢兢地送了酒来,四阿哥斟满一杯,一仰脖……
“好!四哥当真爽朗,弟弟我也陪一杯。”十阿哥笑起来撺掇道:“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八阿哥轻声呵斥:“老十,又这么没规矩。”但语气却无半分责怪之意。
于是有这几位阿哥领头,席上更热闹起来。另几偏桌女眷这边哪里见过这阵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十分无措。
八福晋哼笑说:“到底是四贝勒府有讲究呢,这戏班子里的贵妃还未出场,咱们这边儿可就先醉酒了!”
九福晋捻着手帕,在唇边按了按并未做声。十福晋可就没那么好性儿了,当即就着八福晋这话头尖酸起来:“我看咱们今日怕是也用不上膳了!只是吃酒就已饱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是四贝勒府做东,但如今占了上风的却是八爷一行人。四福晋虽然嘴上回道:“这话差了,爷们要喝,我们还能拦着不成。”但却笑得十分勉强,她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正欲开口问婢女厨房的菜怎么还没上来,突然门口斜插进来一道娇俏女声:
“我来迟了!可还有酒吃?”
我循声望去,只见两名女子正姗姗而来。其中一人正是姐姐。她依旧打扮的素雅,只是今日为讨喜庆,在耳后别了朵鲜红海棠。
另一个人约莫与我年纪相仿,身穿一袭桃粉色旗袍,配百蝶穿花马甲,旗头上簪了几颗东珠,颜色竟不输给以美艳著称的八福晋。
我心中咯噔一声,下一秒,少女便笑盈盈地蹲下朝座上几人行了个礼:“年氏给各位爷请安。”
是她,我暗暗叹了口气,忍不住为姐姐今后的日子而担忧。
“嗯,起来吧。”太子倒是对她饶有兴趣,半开玩笑道:“既然来迟,可是要领罚的。”
“是,妾甘愿自罚三杯。”年氏似乎压根不在乎,当即就要去拿了酒壶斟酒来喝。只是她没注意到满堂宾客的眼底似乎都带了几分讥诮,八福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拿袖子掩了,低声讥讽道:“瞧瞧,果真是小门小户的武夫门第出身,竟如此的不知轻重,肆意妄为。”
众人神色各异,只怕是将年氏权当做饭余笑话看了。察觉到太子的视线越来越玩味,四阿哥终于忍不住呵斥道:“胡闹!越发的没规矩,还不快去女眷席好生坐着。”
年氏被唬了一跳,嘴唇翕动着,确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委屈地应了是,垂着头坐到了四福晋身侧。
太子见已没有看头,也只得笑着打圆场:“好了,不过是玩笑话,四弟无需挂心。”
我倒是因着这么一出对年氏生出几分怜惜来,看样子她倒是这四贝勒府里算是天真烂漫的一个。只是身在帝王家,单纯太过未必是件好事。
“爷,妾身见厨房那边还要些功夫,于是方才命我院中的婢女备了些下酒菜,各位大人今日喝的也够多了,不如先进些饭菜吧。”
忽然,一个柔柔的声音在角落响起。众人的目光瞬间越过年氏,落在那说话的女人身上。
——那人不是舒皎又能是谁?
四阿哥总算面色稍霁,他赞许地点点头:“你有心了。”
姐姐微微福了福身:“妾身擅作主张,爷不怪罪就好。我这院中丫头粗笨,还望各位大人不要嫌弃。”说着,她挥挥手示意婢女们将饭菜呈上来。
我心下释然,总算放下心头大石。姐姐从来不是甘愿被命运摆布的人,静静蛰伏,伺机而动,总会有出头的那日。
太子倒是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一号人物。他先是尝了一口菜,然后抚掌大笑道:“竟真的别有一番风味!四弟,你府上可谓是藏龙卧虎啊!”话落,他冲着还在拼酒的一帮人喝道:“好了!今日闹也闹了,再这么着喝下去可就有些过了。”
一众子弟连忙纷纷称是,这才偃旗息鼓。恰时水榭中的戏台也搭起来了,一阵如雨点般密集的鼓声响起,那扮作杨贵妃的戏子一面婉转地唱着词,一面缓缓踩着碎步出来。
接下来上正菜、听戏、行酒令,一切都顺理成章,没再出差错。四贝勒府上的各位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这寿宴也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
天色已晚,各府官眷纷纷告辞。我也辞了四福晋等人,一个人打着灯笼慢慢走在花园小径上。
经过一个拐角时,我突然用余光瞥到两个人影。定睛一看,却是九阿哥和九福晋。
我心下一惊,连忙别开视线。可还是迟了一步,九阿哥那冰冷的目光已落在了我的身上,看得我脊背一阵发凉。
“爷,怎么了……”九福晋见他站住了脚迟迟未语,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我早已一转身匆匆跑走,可始终能感受到九阿哥那双漆黑的双眸在盯着我。
“……无事,看到了只狡猾的猫儿罢了。”他收回目光,淡淡一笑,眼中却蕴藏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情。
九福晋看看那道背影,又看看九阿哥,她抿紧了唇,微笑道:“原是如此。爷,咱们还是快些吧,天色不早了。”
不知跑了多远,我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鬓发早已散乱,双手撑在膝上,不住地喘气。
我不知道九阿哥为何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难道说是因为有了我的把柄吗……我不敢再想,兀自理了理思绪,便准备往府门走,毕竟再晚点宫门就要下钥了。
“我真是小看了你呀。”
蓦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一愣,接着迅速转身行礼一气呵成:“奴婢见过十四爷。”
才小半月不见,十四阿哥好像变得身量更挺拔了。他冷哼一声,说:“起来吧。”
我刚要站起来,却不曾想刚才跑的太猛,竟一时腿软,差点儿跪倒在地上。十四阿哥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这才让我的膝盖幸免于难。
“走的这么急,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洪水猛兽追你呢。”他讥笑道。
“您说笑了。”我赔着笑说,心里有一万个懊悔。我真是悔不当初,怎么就这么平白得罪了这位金尊玉贵又受尽荣宠的少爷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心里没来由一阵紧张,忙垂下眼去。
“九哥对你倒是上心的很啊。”我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刚想反驳,十四阿哥却接着冷笑道:“以至于我都差点忘了,你的亲姐姐可是四侧福晋……”
“真有那一天的话,你选谁呢?”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那一天……是说指婚吗,还是……我只觉得冷汗浸透了我的内衫,我从不敢细想的问题,就这样被他抛在了我面前。
“奴婢不知道。”我只得将头一低再低,想糊弄过去:“十四爷,奴婢该回宫了。”
没成想十四阿哥突然伸手掰过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看向他。明明是和我一般大的年纪,他此刻的眼睛却仿佛看穿了我的一切。
好痛!我用力抓着他的手,想让他松开,谁知他力气大得很。我既委屈又着急,情急之下狠狠咬了他的虎口一口,接着眼泪抑制不住地滚滚淌下来。
“你……”他愣住了,手上瞬间卸了力。我趁机逃脱出来,侧过身急急地擦着泪痕。
这是警告吗,还是提醒?不管是哪个,我都应该选择跟姐姐站在一起不是吗,但是……
他就这样目光如炬地盯着我,似乎要把我盯出个洞来。我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看似是弟弟,实则却什么都门儿清的十四阿哥时,八阿哥从前头转了过来。
“十四弟,找你半天了——”他的话说了一半却没了声。我抬头,只见他的目光在我和十四阿哥身上来回游走。
我连忙行礼,哑着声音道:“见过八爷。奴婢不敢打扰您与十四爷,先行告退。”
说完,我还没等他们开口,便匆匆离去。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我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如果说从前我一直都以为十四阿哥是被锦衣玉食、少不经事的小孩子,那我只能说我大错特错了——他的心思远比我想象的要深沉的多。从今往后,更要越发谨言慎行才是,我在心中叹着气想道。
*
送走了客人,四贝勒府终于安静下来。
“爷,年主子已经在兰香阁等着您了。”高无庸窥着四阿哥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四阿哥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正要抬脚往兰香阁走,脑中忽然回想起另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温婉如白梨花,皎洁如天上月。
他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词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他轻声念道。
“爷,您这是……”高无庸悄悄捏了把冷汗,看来这府里怕是又要变天了。
四阿哥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无声地笑了:“去菡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