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师兄也需要被拯救吗》雪人口脂

17、痴心

　　在二十年前，也就是少年房烛晦所处的那个时代。
　　卖乖讨巧，做小伏低，无疑是通向上层最便捷的途径，所以只要他稍微收敛一点自己的锋芒，接替师傅的人选，迟早落在他身上。
　　但怪就怪在，他太年轻气盛，太容易让人一眼望穿。

　　要知道，对统治者而言，任何一个安分守己的蠢人，都比离经叛道的聪明人，更适宜掌控。
　　不过他这种人，说不幸，倒也幸运，因为他就算在某个地方跌了跤，骨头都散架了，却依然能站起来。

　　听他说：“曾几何时，我也被父母寄予厚望，他们想让我拼了命去讨好别人，以求得一份安稳的位置，聊度余生，但那件事过后，他们对我再无指望了，我也就放心大胆的，用这条命拼出一条血路，在那条路上，我从未后悔过，我觉得那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当然，我不是说要感谢钱忠，我是说，他所做的一切，的确把我推向了万劫不复，是我自己用一条烂命拼出生机……”
　　房烛晦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但话是说不完的。
　　况且他本意并非卖惨，略微停顿过后，开口询问：“你考虑的如何？跟我走，可比留在这里，要好上百倍。”

　　杜兰静默无言。
　　在她看来，事情似乎进展得过于顺利了，顺利到诡异的程度。
　　但……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是了，就应该这样，因为她本就一无所有，就算眼前人想骗她，又有什么可骗的呢？

　　反正她留在这里也遭人利用，还不如出去，至少，先跳出去再说。
　　她虽不懂拜师方面的繁文缛节，却也知道要拿出最起码的诚意，于是她跪了下来，垂头叩首，无一丝轻慢，再抬首时，双目如炬。
　　房烛晦见目的达成，发自内心地笑道：“把这身衣服换了，清洗一番，我们就走。”

　　杜兰站起身，她好像懂了，那些人口中的羡慕是什么意思。
　　羡慕，就好比一只濒死的羔羊，亲眼目睹同伴从泥潭中一跃而出……
　　而她此刻，就是那只跃出的羔羊，只需再迈出一步，上了这驾马车，她就不再是任人驱使的奴隶，而是一个崭新的人。

　　她走向马车，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因为身后，根本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但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她还是有些踯躅。
　　房烛晦转过身问她：“在想什么？上来吧。”
　　这句话彻底打消了杜兰的疑虑，她点了点头，钻进马车，听着车轮发出的声响，石头滩被远远地甩在后头。

　　她想，如果可以，她一辈子也不会再踏上那片土地。
　　但是她手中捧着的东西——那颗龙蛋，与这个地方却有深切的联结，她原是想将它踢回那个山洞，彻底将它，连同那一个月的为奴经历，一起抛弃。
　　最终，她还是迟疑不决，将它带上了路。

　　马车行驶的方向正朝大海，海面波光粼粼，一艘浩如宫宇的帆船停在岸边。
　　微凉的海风撩起车帘，冰冷的日光穿透进来，窗户外面，有一个御剑飞行的修士与他们擦肩而过，那人绷紧唇线，面露忧愁，正是蒋宁。
　　她刚要往外看去，可房烛晦接下来的话，却引得她半道撤回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兰，”杜兰回道，“兰草的兰。”
　　这个名字，并非由匪帮帮主所取，而是当时拾到她时的襁褓中，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这个字，外加匪帮幼儿多，压根没人会给一个弃婴费心取名，便直接用了。

　　至于为何有名无姓，这就要问那张字条了。
　　房烛晦笑道：“兰？倒是个好名字，你不必忧心钱忠那边的事，我都帮你安排妥当了，只是，你过去的名字肯定是不能用的，想个新的名号吧。”
　　他摇晃着手中那盏澄澈的茶水，垂眸等候着。

　　杜兰却说：“可是师父，你都不曾改名……”
　　像是没料想到她会这么说，房烛晦动作微顿，茶盏中盘旋的水涡，紧跟着慢了下来。
　　“你若不想，那便依你，”他放下那杯一滴未动的茶，掀开车帘道，“等到涉过这片海，我们就能到达魔域。”

　　他语气很轻，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海上那轮悬日，唇畔漫上一抹清浅的笑。
　　恍惚间，杜兰好似从他的笑意中，瞥见他二十年前的样子。
　　他看起来很高兴？为什么？真奇怪……

　　“大人，我们到了。”
　　车夫吁得一声，马蹄踢踏声渐熄，而刚才那抹笑，也像是不曾出现过。

　　其实这片海就是苦海，它横亘于仙魔两域之间，声势浩大，广阔无垠，偶有妖蛇作乱，但大体上都较为宁静。
　　杜兰听船上运货的伙计闲聊，谈及几月前，某个仙门弟子如何凭一己之力，一剑荡平妖海，又全身而退的壮举，他们语气艳羡，但更多的却是畏惧。
　　他的名字，好像叫什么……

　　“蒋宁？”
　　杜兰缓缓道出这个名字，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在滋长，但又无缘无故，她只能暂且将其归结为嫉妒了。
　　像他这样一个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人，被她嫉妒也是应该的。

　　待到货物全数被搬运上来，掌舵的人将船头调转。
　　猎猎海风，将帆吹得鼓胀，船逆着咸湿的水汽，投向落日西沉的地方。
　　就在这不久之后，钱忠紧随而至，却已来不及了，船早已驶离岸边，带着他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钱财与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钱忠望着那融入夜幕的船影，双拳紧握，面色阴沉。
　　他语气狠戾，咬牙切齿：“房烛晦，你果然怀恨在心，这么多年未见，再次出现，早已功成名就，却是来我身边，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天暗了下去，他又骂了几句泄愤，正要打道回府，却听不知何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看来主上料想的没错，你果然不甘心。”一道叫人后脊发凉的哼笑响起，“不过也好，省去了我找你的时间。”
　　钱忠心下一惊，根本来不及判断来人方位，就被人一刀抹喉了。
　　他倒在一地血泊之中，意识残存的几秒，听见杀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冷淡道：“只能说你很倒霉，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

　　等到他终于彻底咽气、血液渐凉的时候，杜兰这边，方始热闹起来，她站在甲板上，周围立着几个侍从，他们无事可做，白日的精力仍未用完，又少年心性，所以聊得热火朝天。
　　由于杜兰现在这张脸，使得她混迹其中，人们也发现不了她。
　　身边的侍从虽觉得她面生，却也只当她是个面孔青涩、沉默寡言的新人。

　　离得近，杜兰不可避免地从他们口中，拼凑出魔域的大概模样。
　　如今的魔域之主，乃至整个王室，无一不排斥仙界修士踏足领地，除此之外，还极度信奉血统，凡是异族，若没有军功在身，是不配被容纳与正眼相待的。
　　而这身负军功的人，大多因战后疾病缠身，早已故去，留下的更是少之又少，房烛晦就是其一，他被赐了封地，能留在魔域做一个岛的领主。

　　那片岛，虽说只是一块边角料，除了四时美景怡人，令人神往之外，一无是处。
　　但由于王室对领土的掌控欲，在这些年来愈演愈烈，据传魔尊座下的巫师，受命预测房烛晦身殒的时日，以便早日收回封地。
　　可是天不遂人愿，巫师的预言从未实现，而他始终不死，似乎是身负什么使命未完成。

　　看样子，她貌似攀上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她倚着桅杆，眺望着如银绸般浮动的海水，表情若有所思。

　　*

　　厢房内，房烛晦正在独自清理账目。
　　他翻了几页，视线始终落在书上，思绪却不知道飘往了何处。
　　月光从窗棂投了下来，他一动不动的，像是被月光冻住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活了过来。

　　房烛晦抬眼，将视线锁定在一面与人身等高的镜子里，里面映照出他自己。
　　他看着自己，但又好像不是。
　　但他确实是受了某种牵引，从桌案起身，走到镜子前，踏了进去。

　　他站在一片黑暗当中，原先船上随处可闻的海浪声，早已隔了很远很远，零星的虫鸣从上方缝隙泻了进来，但随着他往山底缝隙深入，越难听见。
　　这种阴暗逼仄的角落，不会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想要进来，就算是迫不得已进入，也该点灯。
　　他却像是非常熟悉这里，又往里面走了莫约几十丈，才堪堪停住脚步。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又折返回来。
　　他从山底深处爬出，分明姿态很狼狈，却始终不动用法术。
　　要是有人路过，定要问他，为何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不会回答的。

　　他爬到山上，去折桃枝，又用藤蔓捆成一捧，抱在怀里，即使都是些含苞未放的花蕾，他也小心翼翼护着。
　　做完这些，他又回到地底，至于那缝隙有多迂回曲折，道路有多恐怖艰险，他并不在意。
　　他唯一在意的，是那迂回曲折的深处，藏着的一副玄冰玉棺，里面躺着一个早已故去、原应腐烂、却未腐烂之人的尸首。

　　她叫……
　　“虞真希。”

　　房烛晦在她耳旁轻轻呼唤，犹如情人耳语。
　　他知道对方听不见，也不可能听见。
　　但随着这道颤抖的呢喃，他的心耳神思，又不自觉飘远了，飘到很久以前。

　　十五年前，魔域有一位公主身殒。
　　此事并未引起什么风波，因为当时正值仙魔大战的休战期，双方损失惨重，百姓只怕再战，人人自危，无人会关心一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如何。
　　只是好像，自那位公主殒命之后，这种恐慌的氛围竟也消散了几分。

　　众人这才觉出，兴许是这位公主的死，让魔尊不再为一己之私恋战。
　　后世有人听闻，只当这是无稽之谈，且先不说，魔尊是如何滥情冷血，又怎会为了一个女子动摇意志，何况王陵之上查无此人，便可确定，这位公主不过是捏造出来，以娱众人的。
　　但只有房烛晦知道，她确实存在，存在于他的记忆里，甚至于她的身体，也存在于他的封地——琉璃岛当中。

　　他一直在等她醒来。

　　房烛晦第一次见到虞真希，是在大战之后。
　　当时他已身负军功，能够在魔域有一小方立足之地，不过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想要渗透进去，成为真正的掌权者。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相遇了。

　　庆功宴上，房烛晦独坐一桌，但他头戴面具，难免会引入侧目。
　　虞真希刚到场，便注意到了他，眼里满是惊奇，或许是由于眼神太过炽热，加之她周遭围绕的女眷，时不时发出的嬉笑，而她又始终安静地注视，显得另类。
　　房烛晦同样安静地投去一眼。

　　两人就这样隔了大老远，遥遥相望，最终是少女先收回目光。
　　房烛晦很难说她到底在看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宴会过后，他被堵在角落，虞真希身上的桃花香气，和她提出的要求一样咄咄逼人：“我要看你的脸。”

　　他语气温和迁就，但出言拒绝：“鄙人相貌丑陋，实在不宜见人。”
　　“我不信！你将面具摘下，给我瞧瞧。”他闻言未动，少女气道：“你敢忤逆我？这整个魔域都是我的，包括你也是，我的命令你必须听从！”

　　见他不为所动，虞真希没了耐心，直接上手剥下他的面具。
　　原来真是奇丑无比，她手指猛地一颤，面具从手心滑落，在地上磕出一道裂痕。
　　房烛晦并不怪她无礼，他无言拾起面具，戴回脸上。

　　房烛晦以为满足了这位公主的好奇，便可抽身离去，他转身要走，手腕却被拉住。
　　虞真希迅速调整自己的慌乱，说：“等……等等！作为交换，我也给你看。”
　　她揭下自己脸上那层，看不出痕迹的淡粉色法器，露出她原本的脸。

　　房烛晦淡漠的眼神，在触及她半张脸的烧伤之后，逐渐土崩瓦解。

　　原来虞真希早年为护其父，替他挡了刺客的杀招，被焚空烈焰烧伤左脸，再难复原。
　　不过好在魔域盛产美人，同样盛产术士，有一位顶尖术士，用桃花露提炼出了一件名唤“美人面”的法器，献给魔尊。
　　这件法器既能温养人的心性，又可复原人鼎盛时期的样貌，且人戴上之后，看不出分毫。

　　虞真希有些怯怯地抬眼，观察他是否还在生气，见他眼神呆住，立即心领神会，笑嘻嘻地又将美人面重新戴上，她振振有词道：“改日，我再向那术士讨要一件美人面，送予你。”
　　许是受视觉冲击，房烛晦这才发现，其实她虽年少，却也是个美人。
　　她的美，并非叫人看一眼就移不开的，但却极为难得，在以浓艳为美的魔域，清丽脱俗的宛如异类。

　　只是房烛晦不明白，之后的日子，为何总有传闻，说公主倾慕自己。
　　这谣言的可能性，恐怕要低到苦海最深处了。
　　若是让他逮着这个散播谣言的……

　　“我的兄弟姊妹都笑我，怎么看上他这么个丑八怪，我只笑他们无知，只知看人样貌，却不知皮囊底下那颗心，最珍贵。”
　　“骗子……”
　　房烛晦在一墙之隔的院外，听见她亲口所说的话，不明白她图什么。

　　又过了几月，还真让她得了第二副美人面，用檀盒小心装着，亲自递到他手中，他想要拒绝，却又碍于威压，不得不从。
　　她说：“父王最疼我了！这世间珍宝，只要我想要，他一定会给我，你不必客气。”
　　许多许多，零碎的，关于她的东西，在某天突然消失了。

　　当时，他因与叛党牵涉过多，打入水牢，严刑拷问，好不容易证得清白，捡回一条命，在旧宅中养伤。

　　其实她的消失，并不比往池子里丢上一颗石子来的意外。
　　多半是厌倦了，像她这样的姑娘，什么东西都有，如果有某样东西得不到，就得不到算了。

　　在黑暗当中，玉棺散发出的幽幽光辉，让房烛晦恍惚间产生幻觉，仿佛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听他倾诉的人。
　　于是他吐露心声：“她死了，我并不伤心，但后来的某天，我意外得知，她是为了让我活下来，长跪于金雀阁前，突发心疾而逝。”
　　公主的婢女送来一封书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烛卿，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喉咙仿佛被棉花堵着。
　　冬去春来，第一道暖阳的光，撒在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丁点暖意。
　　走了那么远的路，他被师傅毁容，被父母斥责，被诬陷入狱的时候，都不曾哭过，这时候却是忍不得鼻头发酸。

　　他想：我这种卑贱的人怎么配呢？怎么配她一片痴心错付，从始至终，没得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