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电竞]》吕致

80、番外二 殷寒成长笔记 下

　　殷寒来家里的时候，是三岁或者四岁。后来他长得好慢，三年过去，看着绝对没有七八岁，所以殷大决定，殷寒是三岁来家里的。

　　刚来家里的时候，他是个圆滚滚的小孩子，养得久了，就成了瘦瘦小小的孩子。殷大不高，女人也不高，他们一家人都是小小的。

　　他没有上过幼儿园，但是识了字，村里总爱下棋那爷爷教他的。爷爷说殷大也识字，喜欢看书，总是去收破烂的家里偷书看，一来二去，两个人还成了朋友呢。

　　殷寒摇摇头。

　　殷大和殷破烂不是朋友，殷破烂以前欺负殷大，还说殷大是阳痿。殷大去他家是因为那里有很多书，殷破烂给殷大书，是因为他老婆跑了，小孩也不要他，只有殷大能陪他说说话。

　　爷爷奶奶都反应很慢了，殷大和女人笨笨的，在老村里，殷寒是最聪明的人。

　　殷寒长到七岁的时候，有一个什么领导找到殷大，让他给女人和孩子上户口。

　　殷大连户口本也没有，政府人员来他家里收集信息，问小孩叫什么。

　　殷寒，七岁。

　　登记的人暗暗心惊。

　　五十二的男人，却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给女人写名字的时候，他们犯了难。

　　殷大女人，是直接写四个字，还是叫殷女呢？

　　这时候，殷寒跑进来说，殷蓝，我妈妈叫殷蓝。

　　殷大家里灰蒙蒙的，窗户很小，光不亮。所有用具都很旧了，但是那口水缸盖着的布是蓝色的，碗碟的花纹是蓝色的，灶台上的抹布是蓝色的，女人头上的一根头绳，也是蓝色的。

　　每年卖杨梅分了一点点钱，女人都会买一些蓝色回家。

　　殷兰。

　　登记人员一笔一划地写。年龄不可考，看着比殷大年轻些，他写了一个四十岁。

　　整理好一切，他们离开了那个灰蓝色的家。

　　上好户口，殷寒就可以上学了。

　　学校在殷家新村，太远，殷寒不想去，但殷大非让他去。

　　不肯去，要打人，殷寒哭得惨，拿了一个塑料袋，装着一点学费，上学去了。

　　他不喜欢上学是对的，学校里的知识他听不懂，去久了，爷爷教的字都忘了。学校里的人也不好相处，他们打他，说他臭，说他爸爸妈妈都很笨，所以他一定是个笨蛋。

　　殷大不管这些，他就是要让殷寒上学，学不会也得上，死都得上。

　　殷寒三年级的时候，哑巴婆婆死了，家里再没新添过蓝色；四年级的时候，下棋爷爷也死了，新村那边来了人，说是爷爷的家人，吹吹打打好多天，他怎么也睡不了一个好觉。

　　他问殷大，爷爷在新村有家，怎么还要住在老村这里呢？

　　殷大说，那些人不要他。

　　可是爷爷死了，他们哭得好伤心，办的法事，看着要花好多钱。

　　是现在又想要他，后悔了吗？

　　六年级的时候，老村只剩十户不到人了。他们说政府要整改，这一片都是危房，不能住人，有家人的立即勒令搬走，搬不走的，政府安置。

　　老人好办，接去村里养老院，那里就是政府办的，收费很低，免几个也没什么。可殷大一家人要怎么办呢？

　　殷大和殷蓝倒是好说。他们看起来起码比登记的年龄老十岁，殷大身体很差，白发苍苍，拖着瘸腿还在劳作，就算接去养老院——那也不是个享福的地方——估计也活不了很久。殷蓝会照顾他，还省了养老院的人手。

　　可是殷寒，一个十二岁的六年级小学生，送到哪里去？

　　他有父有母，没有送去福利院的道理，就算去了，也不会有人愿意收养这种情况的孩子。

　　留着吧，他父母都去了养老院，谁供他继续读书呢？

　　村领导正头痛，殷大跟殷蓝说，我们不走。

　　领导指着他们俩骂了句，不识好歹。转身就走。

　　回去写报告，探讨殷大一家拒不配合，需要改进安置办法的问题。

　　十三岁，殷寒要读初中了。

　　他成绩非常差，吊车尾，但殷大本来也不要求他什么。

　　上学就行，殷寒认识的字已经比他多好多了。他的眼睛老花了，看不清书，殷寒能念给他听，从前看得半懂不懂的书，殷寒念一遍，他第一次知道说了什么。

　　但初中在镇上，殷寒读书就得住校，不能在家里给他念书。

　　学费也贵，加伙食费一千多块，是可以带饭的小学的好几倍。殷大拿出自己攒的残疾人抚恤金，一张一张，点清楚了，加一张，给他。

　　去，去上学。

　　殷寒十岁以后，在家里就不怎么说话了。老村只剩他们一家人，和一个生了脓疮，养老院没人愿意照顾的老爷爷。他在学校里还有人能说说话，回家说点什么，殷大和殷蓝听不懂。

　　他沉默地接过钱，上学去了。

　　初中跟小学很不一样。

　　小学里的人讨厌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爸爸是殷大，妈妈是智障。但是初中有好多不同村子来的人，还有镇上的人。他们不知道殷大是谁。

　　入学第一天，同桌夸他的名字很好听，简单又有意思。殷寒绷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逐渐意识到，在这里，他可以不用做殷大的儿子。

　　他去剪了头发，照着宿舍里唯一一个镇上人的床位，买了差不多的生活用品，一百块钱一下子花光了。第一次刷牙，他像锯木头一样，刷了一嘴的血。

　　被他模仿的镇上同学很不爽，殷寒假装不知道。后来那个人又来找他交朋友，因为班上人都说殷寒长得好看，还很酷，很神秘。

　　他接近殷寒，自然有人主动接近他。

　　他知道殷寒就是个土包子，大发慈悲地带他认识镇上的东西。有一天，他偷偷掏出智能手机，点开《巅峰》，说，最火的游戏，你玩过吗？

　　殷寒当然没玩过。

　　他说，我可以借给你玩几天。

　　殷寒眼睛亮起来，点点头。

　　那一刻他发现，那么多人说殷寒长得好看，还真没一个人看走眼。

　　三天后，他拿回手机，显示的段位把他吓了一跳。

　　他玩了一年都只是钻石，怎么殷寒摸了三天，星耀了？

　　他看段位的时候，殷寒就在旁边，恋恋不舍地盯着手机。他问：“你能帮我打上王者吗？”

　　殷寒最近天天钻研这个东西，日思夜想，完全明白王者是什么概念。

　　他点头，可以。

　　他只练了两个英雄，发育路的，从昨天晚上开始，上分就很顺利了。

　　然后殷寒就成了代打。

　　这个事情很荒谬。

　　他读了六年书，殷大送他来读初中，他从60分考到40分，还是满分变成120的情况下。初中之前，他连智能手机都没有摸过，打了三天《巅峰》，一个月后，他就去干代打了。

　　第一个手机是借钱买的二手，他代打两礼拜就把钱还了，借他钱的同学还以为他去抢劫了。

　　他赚钱了，周末就有东西能带回家，一开始是糕饼，他说是学校发的营养餐，他舍不得吃，都攒着了。殷大给女人吃两个，剩下的都给殷寒，说你吃，我牙坏了，吃不动。

　　殷寒把糕饼拿水泡软，说，我骗你的，我同桌不爱吃，都给我了，我在学校每天一个，这些都是我吃不下的。

　　殷大这才吃了。

　　他的牙是真的不行了，甜得疼。

　　但是好甜。

　　殷寒从刷牙会出血的乡巴佬，变成用代打收入给自己买新手机的游戏大佬，前后不过三个月。

　　他在初中融入得很好了，虽然成绩更差。晚上代打，白天睡觉，老师非常不喜欢他。

　　但他长得帅，打游戏厉害，又不混社会让人害怕，在男生里很吃得开。

　　隔壁班有一个殷家新村的女孩子，上个礼拜还来找殷寒道歉，说对不起，以前欺负过你是我的错。你不臭也不笨，其实你很可怜。

　　他说，哦。

　　这种一男一女在说话，不管内容是什么，男生都觉得是表白。殷寒一个哦，给他们整沸腾了。

　　不愧是寒佬，冷酷无情的巅峰杀手。

　　殷寒其实不太理解他们在沸腾什么。

　　他在初中学会很多，怎么赚钱，怎么活得像个人样，在这一方面，初中的确是他最好的学校。但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的。

　　他不喜欢念书，不理解其他人天天看女生有什么意思，不明白为什么攀比来攀比去，只为了让别人叫一声爸爸。

　　他的爸爸长得像爷爷，牙齿掉光了，只能喝面条。

　　殷寒周末也不在家里待了，因为这是住校生唯一自由的时间。

　　每周五，他会回一趟家，留下很多东西——赚钱第二个月开始，他就不再给任何解释。

　　然后他会坐车去市里，在一家网吧的上面，有一家小宾馆，不用身份证，生意很差。

　　他永远住一个临街的小房间，两天两夜，网吧里有他的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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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寒是知道当地年年抗洪的。

　　虽然他过得一点也不丰饶，但这里的确是江南。

　　江南多水，梅雨季，台风天，江水上涌，山洪倾泻，老师上课就会说，今年好严重，堤坝都冲毁了。

　　他记忆最深的一次洪水，是村里的路被淹了。殷大的小破屋地势低，一层进了水，一直漫到腰那么高。他们把东西都举起来，搬到二楼去，二楼的地板也吱吱冒水，踩过两回，全是黑泥。

　　那时候殷寒还小，只觉得好玩，他在地板的泥沙上踩来踩去，家里只有他的脚嫩，能感觉出“沙子痒痒的”是什么意思。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殷寒几乎没在家呆着。

　　那是他十三岁的末尾，殷大规定，开学那天就是他长一岁的日子。

　　他在城里租了房，已经攒出新学期的学费。殷大的残疾人抚恤金可以留着，给殷蓝买点肉吃。

　　他知道有段时间一直在下雨，偶尔摘下耳机吃泡面，也会听到网吧里有人聊天，说今年又是最严重，哪里又有武警去抗洪了。

　　很突然的一天，小学班主任不知从哪儿找到他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说让他无论如何回去一趟。

　　泥石流淹了老村，殷大和殷蓝，还有那个脓疮爷爷，都死了。

　　挖掘机从废墟里挖出他的家，他的爸爸、妈妈，还有殷大留给他的遗产——三千块残疾人抚恤金。

　　他知道，那是留给他交学费的。

　　可是殷大死了。

　　殷寒再也不会去念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