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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番外一 走失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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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知道,贵族小学国际班一年级的段知远有一个弟弟。
有弟弟妹妹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这样炫耀地说出来。同样一年级,没有弟弟妹妹的孟旌扬就很不理解段知远。
他们都说弟弟妹妹会把爸爸妈妈的爱分走,自己就得不到足够的爱了。有时候,孟旌扬穿着小西装去宴会上,也会有大人说,没有弟弟妹妹好啊,以后好东西都没人跟你抢。
段知远是个异类,他喜欢自己的弟弟。他说,小寒的手脚都很小很小,我伸出一根手指,他五个手指抓上来,软软的,太可爱了。
一星期后,孟旌扬去段家做客,见到了那个宝贝弟弟。他伸出手指,小孩理都不理他,噗嘟,吐了一个口水泡泡。
孟旌扬假装不失落地收回手指,心想,哪里可爱了?
吐口水,脏死了。
詹阿姨和段叔叔都是好人,爸爸妈妈很喜欢他们。他们要他跟段知远多在一起玩,做好朋友。
段知远一直看弟弟,眼神分给他一点点,说,好呀,你来我家,我们一起和我弟弟玩。
七岁的孟旌扬喜恶非常形于色,马上把脸皱起来,碍于爸爸妈妈在,没有说不愿意。
段知远看到了,所以段知远不喜欢他。
几个月后,段知远忘了这件事,两家走动频繁,他们还是成了好朋友。
孟旌扬一直没有多喜欢那个叫段岁寒的小孩子。好看吗?看不出来。可爱吗?哭起来太吵。软吗?那藕节一样的手臂看起来没骨头,他一下都不敢碰。
关键是,太不懂事。
他都把手指头偷偷伸过去三次了,臭小孩,一次也不抓上来。
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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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旌扬喜不喜欢,都不影响段岁寒是一个受万千宠爱的小孩。
他出生的时间不巧,适逢腾越扩张期,七个月就全然丢给了保姆带。詹琳和段均无法像陪段知远那样地陪伴他,心中有愧,于是补偿更甚。
保姆是段知远出生时雇过的,他们信的过,开了很高昂的工资,买断她的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确保段岁寒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段岁寒长到三岁时,已经很好看了。保姆学了很多知识,科学育儿,均衡营养。精心照料下,段岁寒很少生病,白白净净的,人也很乖,说话慢,走路慢,温吞吞的,比段知远小时候还可爱。
这话不该由父母来说,但段知远非问,问出来了,也不生气,逗着弟弟说,小寒,你可爱,哥哥帅,记住了吗?
孟旌扬九岁,三年级,和段知远的友谊已经非常深厚了。
他坦白过自己不理解为什么段知远这么喜欢弟弟,还说,你弟弟学说话和走路都比同龄人晚,他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孩。
段知远一开始很生气,他让孟旌扬道歉,把这句话收回去。孟旌扬照做了,他又说,我弟弟不需要很聪明,我们家有这么多人保护他,他快乐就好了。
那时候孟旌扬不得不承认,无论讨不讨喜,段岁寒都是一个很幸福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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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小孩段岁寒的一天通常是:醒来,吃早餐,玩玩具的时候,目送哥哥去上学;被爸爸妈妈亲亲脸蛋后,家里就只剩他和邓阿姨;一直到傍晚,哥哥放学回来,会先陪他玩一会儿,然后去写作业;他七八点就要睡觉,无论爸爸妈妈今天回不回来,他大概率都见不到。
有一段时间,邓阿姨突然多了好多好多电话。她不给他听到,离得远远的,看着他打,有时候一接就是半天。打完了,邓阿姨还会跟他说,阿姨刚刚去喝了点水,我们去玩别的吧。我今天一直陪你玩,一直在,好吗?
段岁寒懵懂地说好。
他不知道邓阿姨背着爸爸妈妈有了秘密。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从段知远长大,到段岁寒出生这几年间,她的丈夫,那个眼高手低的男人被诈骗数百万,一家三口的家当赔了个干净。
为了还债,至少男人这样说,他又去赌,一开始能赢,到最后,还是债台高筑。
她不能告诉雇主,因为保姆的背景要安全干净。他们是富贵人家中难得的好人,告诉他们,也许会帮忙,但她绝没可能在这家继续做下去。
段知远,段岁寒,两个如此相像又不同的小孩,她一点点带着长大,早就有了感情。他们的人生美好得像梦一样,她看着梦,虽然酸涩,但偶尔,竟也觉得日子或许真会好起来。
段岁寒两岁半的时候,男人输掉了最大的一笔,他让邓阿姨把钱都交出来,工资,还有别的。他还能赢,他一定能卷土重来。
那是存给儿子后两年大学的生活费。
邓阿姨终于不堪忍受,提出离婚。
却恰恰成了击垮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威胁她,用儿子在学校的正常生活和自己的性命,死缠烂打,近乎癫狂。
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去守护儿子,儿子却不领情。他恨死了无能的父亲,迁怒懦弱的母亲,他说要他们赶紧离婚,男人闹到学校里来又怎样?他不介意生活从此稀巴烂,反正已经够糟糕了。只要一切结束,赶紧结束。
她怎么舍得?
在那通毁掉她人生的电话打过来之前,她并不知道,面对恶人,优柔寡断也是一种深切的罪孽。
电话里,儿子哭着说,妈,救救我,他好像快死了……我会坐牢吗?是他先动手的,我不想推他的。
理智轰然倒塌,她站起来,弹倒了趴在她膝盖上的段岁寒。
因为是儿子打过来,她甚至忘了走开再接。
海绵地垫很厚,段岁寒没摔疼,但是很委屈,嘴巴一瘪,差一点就要哭出来。
从来温柔的邓阿姨无暇哄他。
她一阵风一样地走了,去保姆房,收拾东西,随便塞满一个包就要离开。
期间,她叫了出租车,定了最近发车的动车票,给雇主夫妻中更好说话的那位打电话请假,打不通,只好发短信,理由说不明白,就写家里有事。
一直到很后来,段岁寒已经在人海中走失不见,她才看到段均的回复——
抱歉,我在开会。你的请求太模糊,我实在不能同意。今天我和妻子都没法赶回去照顾小寒,他不能离开人,这是我们写在合同里的。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如果是你非走不可的事,我会再去联系其他人。
多么通情达理。
可惜她发完消息就走出了家门。
“阿姨。”
本该被锁在家里的段岁寒出现在身后,“你去哪里?”
邓阿姨心神惧惊,一转身,膝盖高的孩子就这么出现在她身后。
段岁寒一直跟着她。他摔倒了,他等阿姨给他道歉,可是阿姨不说。跟了一会儿,他忘了道歉的事,又开始好奇,阿姨走得这么快,要走到哪里去?
“你快回去。”她摸遍全身都没有找到那把钥匙。恰在此时,出租车到了。
这里是富人区,出租车一点也不好叫,这一辆走了,下一辆不知什么时候来,动车很快就要开了,下一班在三个小时以后。她没有钥匙,这个小孩,孤零零地留在外面……
她咬咬牙,抱着段岁寒上了出租车。
阿姨带你出去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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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知远四点半放学,有司机接。
今天晚饭他要去孟旌扬家吃,所以司机没有来。
孟旌扬家很好玩,又大又漂亮,是和段家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漂亮。段知远吃了饭,玩了孟旌扬的玩具,还和孟家爸妈说了一会话。
他的爸爸妈妈没有这么忙,六点就能回家吃饭了。
他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给孟旌扬再生一个弟弟妹妹?
孟妈妈笑笑说,因为旌扬已经很棒了,生孩子太危险,我们也不想让他吃醋。
才不会吃醋呢,段知远说,我弟弟,好乖,不会和我抢爸爸妈妈的爱。
小寒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乖孩子。孟妈妈不像他儿子一样没品位,夸他弟弟,你怎么没把他带过来一起玩?
段知远说,他在家里,有邓阿姨陪他。他太小,很快就累了,不能在别人家待这么久。
孟妈妈问,那你要不要在我们家玩很久?
段知远陷入沉思。他想到孟旌扬不感兴趣的好多玩具,想到他家花园里好多的花,想到秋千。
他说,我就再玩一小会。
从孟家彻底玩累回来,已经快八点了。家里开着灯,海绵垫上散落着玩具,还没收拾,弟弟房间却是黑的,段知远猜他刚睡着。他勒紧书包带,加速冲进自己房间。
再不写作业就来不及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走出房间,外面还是一个样。弟弟没起床,早饭也没人做。
邓阿姨偷懒了?
他打开弟弟房间的门,小床上没有人。
小寒?他喊,邓阿姨?
一片安静。
他终于慌起来,跑到隐蔽的保姆房,却见房门洞开,室内一片凌乱,依旧是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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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乖的孩子,怎么就在车站走丢了呢?
往后十数年,邓阿姨都在回忆,哪里,到底是在哪里松开手,又在哪里不见了?
她的孩子出了事,她精神恍惚,理智全无,一转身,又弄丢了别人的孩子。
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隐瞒,不应该进段家,不应该放任丈夫一次次地去赌,不应该等到无法挽回了才提出离婚。
最最后悔,不应该带着段岁寒坐上那辆车。
她站在那个车站里,茫然四顾,甚至无法去报警。
她的孩子说,他好像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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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丈夫到底是没有死。
只是摔下楼梯,断了两根骨头,流了血,把孩子吓得肝胆俱裂,却命数未尽,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成为地狱。
段家人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然形容枯槁。
小寒在哪里?
从来那么高傲的夫人,哭得满面泪痕,一会骂她,一会求她,弯着腰,卑躬屈膝,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只要你把小寒还给我。
敦厚的老爷也流泪,说他错了,他不该拒绝的。她也有孩子,长得那么大,能见到妈妈,那他的孩子呢,现在怎么样了?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她的眼泪早在男人醒来后就流尽了。可她一开口,还是痛哭失声。
她跪下来,冲他们磕头,响头,血都流下来,却感觉不到痛。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车站太大了,她找了好久好久,没有人见过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什么时候,怎么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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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旌扬好久都不去段家了,那个家里没有人。
事业最忙的时候,詹琳和段均起码一周有三四天会回家,抱一抱大儿子,亲一亲小儿子。
段岁寒走失后,他们的事业不忙了,但只要得了空,他们就在路上。
去警局,去走失儿童父母交流协会,去福利院,去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出现的地方。
爸爸妈妈很同情他们,他们说段家每个人都很可怜。
孟旌扬最初也是这样想的。段岁寒很可怜,他还那么小,就下落不明;叔叔阿姨也很可怜,深爱着的孩子,一下就消失了;段知远也很可怜,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要这么自责。
可渐渐地,好几个月……一年过去,段岁寒的样貌在脑海中逐渐模糊不清,这三个字成为单纯的禁忌。
他只觉得段知远好可怜。
段知远以前明明更开朗的,有父母陪着,天天都爱笑。现在却成了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常常送到孟家来的孩子。
段家人找段岁寒声势浩大,却始终没个结果。这么大的新闻,传到圈子里,肯定要成为谈资。
有不懂事的小孩,听父母嚼舌根,还学到学校里来。说段家人只爱段岁寒,段知远是没有人爱的可怜虫;说这么久都找不到,肯定是死了,那个保姆那么坏,把他卖给了人贩子也说不定。
从前的段知远不好惹,因为他主意正,会吵架,惹他不高兴的人吵上半天,总会变得心服口服;现在的段知远,一听到弟弟就疯了,那些嘴上不干净的,统统被他打一顿。
打架要请家长,段家的家长没空来,另一方家长没脸来。
孟旌扬是段知远的朋友,十岁那年,在段知远又一次冲上去要打架时,他拦了一把,说,真的要一直这样吗,知远?
段知远愤怒地看着他说,你也要被我打吗?
已经一年了,他说,你这样打,只是让他们更有话说而已。打一次就有下一次,永远不会停的。
段知远说,那又怎样?
已经一年了,他又说一次,人总要向前看,身边的,现在的,永远比过去重要。
他还想说,叔叔阿姨总是不来参加你的家长会,你真的不委屈吗?
可是段知远已经气哭了。
他说,孟旌扬,你给我滚。你见过我弟弟,你知道他是怎么丢的,你不会心痛吗?你是死人吗?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向前看?
什么叫已经一年了?才一年而已。你们都说好久了,我一点也不觉得久。小寒丢的时候三岁,现在也才四岁,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点点大,我可以抱在怀里。我每天晚上回家,看到客厅,看到房间,那个晚上就像昨天一样。你会把昨天忘记吗?我忘不掉。
他们嘲笑我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忘记?我就是要让他们都记得我家丢了一个小寒,然后告诉别人,告诉全世界,捡到小寒的人听到了,就可以把弟弟还给我了。
段知远打他,但他哭得那么惨,拳头也没力气,一下下捶在他的胸膛上,又掉下去。他哭得直不起腰。
孟旌扬知道错了,他说对不起,我从来不想要大家忘记小寒,我只是不想你更难过。
段知远说,除了小寒,什么都不会让我更难过了。
那是段知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他冷战。
孟旌扬嘴都说破了,说了一百遍一千遍对不起也没有用。
最后,他信誓旦旦地承诺,我这辈子,无论在哪里,只要还能走,眼睛还睁得开,都不会忘记帮你找小寒的。
段知远终于肯原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