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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发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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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雨的老爹是个混不吝的家伙,她还在襁褓中,就跟随老爹到处赊刀要账了。
老爹一辈子走街串巷卖刀,也没给自己攒出什么家底。
有了钱就吃酒打卦,缺了钱再施施然翻看账本,叫上小眠雨一起收账,仔细算下来,这样的日子小眠雨已经过了十六年了。
十六年,足够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漂亮苗条的大姑娘。
可对于眠雨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她撸起袖子,从从容容的将老爹从酒馆里拖出来。
喝得烂醉的老爹抱着她的腿,嘴里支吾着什么,醉得面红耳赤,怕是连眼前是谁都分不清。
眠雨狠狠拧了一把醉红的耳朵,老爹“哎呦哎呦”叫唤两声,一睁开眼,眼前还能是谁?
可不就是被他抛在客栈里的小闺女。
小闺女掐着腰,撸着袖子,怒得柳眉倒竖,凶巴巴的拿手揪他:“你可真敢喝!喝喝喝,知道我们今天要去哪吗?怎么不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啊!”
老爹“嘿嘿”两声,嘴里念叨着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
可真是把眠雨的耳朵都要念叨起茧子了。
眠雨的老爹是个赊刀人,也没什么本事,就走街串巷卖刀,对方付不出钱,自然而然就赊了账,记在账本上,早晚要找上门去要的。
下九流的职业,还是认得字读过书,嘴里能念叨几句酸腐的诗文。
或许就是这样的家境,别家女儿“养在深闺人未识”,小眠雨自记事起就跟着老爹走街串巷,练得这么一个性子。
周围的人还是第一次见闺女训老子的,围着指指点点,眠雨柳眉倒竖,凶戾戾的目光一扫,当真唬人。
眠雨揪着醉酒老爹的领子,硬是推搡着挤出了人群。
他们今天是要去李家村收账的。
都是些陈年老账,老爹走过的地方太多,账本上谁家的账都有,记得起来就收,记不起来也就放着。
前两天刚收了镇上的账,老爹耐不住,躲在酒馆里喝了个爽。
眠雨手往老爹钱袋子里一淘,果真是空空如也了。
把眠雨气得直哆嗦。
老爹却只是笑着,没心没肺的哄她:“钱嘛,花着花着总会没的,别生气了小眠雨,李家村的账收上来,爹爹给咱们眠雨买簪子好不好?”
“总也是这么说。”眠雨冷脸,到底是被哄好了。
她性格强势胆大,穿着利落的短打,能干极了。
三岁跟着老爹沿街叫卖,五岁就敢跟着人上门要账,到如今,也算是继承了老爹的衣钵,有了自个的账本。
赊刀人这个行业,主打的就是一个先赊后付,赊了还还了赊,账本也就记录了长长一串。
这李家村的账还是十几年前的,老爹走的太远,再绕回这个村子,就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眠雨同老爹走了三四里路,总算进了村子。
她目光扫过周围环境,见这山清水秀,田野错落有致,屋舍整齐,心里顿时有了数。
这村子看着富裕,大抵不是赊账不还的人家。
就是赊账不还也无事,早前赊刀人的老祖宗留下一门秘法,自此代代赊刀人精通压胜之术,只消略施小计,保管这钱财还进钱袋子。
眠雨颇为得意的摸了摸腰间,腰间压身的铜钱碰撞间“哗哗”作响。
她是老爹唯一的孩子,赊刀人的本事自然不分男女,统统传给了她。
其实这压胜之术也不是什么真本事,就是吓唬人的,那些人少见多怪,见了几个把戏就骇得要死,只能乖乖还钱。
眠雨一贯得意于此,行走江湖也是有底气在的。
庄老爹老神在在的,显然也是和眠雨想到一处去了。
他整了整衣服,路上醒了酒,眼睛一眯,美须颤动,俨然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
庄老爹跟着账本上的记录,找到了当年赊刀的人家。
敲了敲门,不过片刻就有人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看着二十上下,穿着一件灰色短打,目光扫过庄老爹与眠雨,沉声问着:“找谁?”
庄老爹咳嗽两声:“你家长辈呢?”
男子目光再度从两人身上扫过,转身将两人请了进去。
他身有八尺,腰背笔直,行走间格外有力。
一双手粗糙极了,落满伤痕,身上带有木屑,显然常与木头为伍,做惯了粗活。
眠雨的目光一扫,心里就有了猜测。
走进院子里,看见院中刨到一半的木头,暗自挑起唇角。
果然。
眠雨跟随老爹行走江湖多年,颇有几分识人技巧。
男人主动为他们倒了水,转身进了主屋,没过多久扶着一瘸腿老汉走了出来。
老汉眼神在庄老爹身上一晃,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你、你是老庄?”
“老李!好久不见啊!”
庄老爹“哎”了一声,分明是从账本里才记起对方名字,语气熟络的像是早念着对方似的。
“当年一别,哎呀,我可真是很想你啊!奈何走得远了,这会儿才回来呢。”
李老汉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带着松懈的意味:“你再不来,我这把老骨头入了土都不得安生。”
“这是眠雨吧?”他把目光转向眠雨。
眠雨早就习惯了这种话,多半还要接一句“我以前还抱过你呢”。
“诶!李叔。”她也不怕生,笑盈盈的答了一句。
果然。
李老汉下句话就是:“你都这么大了!”
“当年你爹抱着你来赊刀,你才这么点大呢!”
眠雨笑盈盈的,坐在老爹身边时而讨巧搭话,时而乖巧安静。
两方来回话了会儿家常,正式切入正题。
“老李,当年我赊了把刀给你,这会儿也该盘盘账了吧?”庄老爹翻出账本,抖落抖落皱巴巴的书页,乐呵呵的翻开李家村那页。
“要得要得!”
李老汉连连点头,拉着身边男人的手使唤:“去,把我屋里头那个木箱子拿出来。”
李老汉大概是个木匠,那一个木盒做得十分精细,雕花漂亮,只是太过陈旧,以至于上面的漆面都掉得斑驳了。
翻开盒子,里面是一页页单子,找着了庄老爹那一张,两个人一对,就把账给清了。
李老汉嘴里念叨着:“得亏你如今来了,我这心里老是记挂着,怕是到了地下也不安生。”
庄老爹拧眉:“老哥说得哪里话,你是个有福的,又有这么好的儿子在身边帮衬,定会长命百岁,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话不假,庄老爹观这二十出头的男人跟在李老汉左右,可谓是关怀体贴,为人处事也周到,虽说沉默了些但是个稳重的。
这样有个把子力气的年轻人,以后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老汉却说:“这是我的徒儿,念着我这份师徒情照顾我这把老骨头,我年初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很麻烦他了,哪能一直拖累他!”
“师傅。”男人终于开口了,他不赞同拧眉:“您待我如子,我自待你如父,照顾父亲又何谈拖累?”
庄老爹也劝:“老哥何必如此!”
大抵是人老了,说话总是逃不过那些伤怀的话。
这么话了家常出来,庄老爹忍不住感慨:“还好那个徒弟是个孝顺的。”
“诶,眠雨,若是以后爹爹老了,你会怎么办?”老爹突然好奇起来,满眼期待的望着眠雨。
没等眠雨回答,又自己摇了头。
“爹爹都忘了,我们的小眠雨啊,都是大姑娘了,以后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跟爹爹走南闯北了。”
庄老爹突然伤感起来。
“爹爹也成了眠雨的拖累。”
眠雨无语:“爹啊!你这事从小念叨到大,没完了。”
眠雨眠雨,爹爹常说,小眠雨总是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睡觉,睡得可安稳了。
他一生走南闯北,不知道为谁停留过。
或许有吧,不然眠雨又怎么来的呢?
庄老爹抱着眠雨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从襁褓里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婴孩养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他一个大男人,养闺女总是忧心自己有哪里粗心大意没有顾及到。
又想着女儿家总是不经留,留来留去,就成了仇。
一来二去,就总是念叨着。
眠雨以前会说些自己不嫁人的话安慰爹爹,庄老爹反而不乐意了,念叨着赊刀人这行磨人。
赊刀人是下九流的行业,吃不起饭的人才会从事这个行业谋生,他们一生都在路上,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女孩尚且可以嫁人脱身,男孩入了籍世世代代都是赊刀人,下九流。
庄老爹总说,眠雨生了个女儿身,就是未来要脱身过好日子的。
眠雨换了种说法安慰:“以后要嫁人了,我就带着老爹一起嫁过去。未来婆家敢磋磨我,凭咱们父女这一身本事,不得用压胜之术咒死他们!”
“诶,可不敢乱讲!可不敢乱讲!”庄老爹连忙噤声。
世人都惧压胜之术,说得天花乱坠,神鬼莫测。
大抵是因为心底的恐惧与未知,自己吓自己罢了。
庄老爹听着这话还挺乐呵的:“你啊!真不知道未来哪个倒霉蛋娶了你这祖宗。”
眠雨心中嗤笑,暗说我还瞧不上他们。
要真瞧上谁,那必然得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有主见有仁义,可共患难的。
最好啊,把她爹当亲爹供着,不许对着她说三道四,讲什么三从四德。
眠雨心里的算盘没人知晓,他们这账要得顺利,庄老爹乐呵呵的翻着账本,盘算着下一程去哪。
正思索着,一户人家叫住了二人。
“赊刀的,过来过来。”
那户人家里的女主人招着手,笑呵呵的掏出一把铜钱。
庄老爹摆手:“没刀没刀,今天要账的,不赊刀。”
眠雨插了嘴:“赊的!”
她翻了身后背着的木箱,木箱由书箱改的,翻开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埋着东西。
眠雨手往里一摸,刀具碰撞的声音乒乓作响。
“婆婆,你要什么刀?”
她玩刀玩得熟稔,手上一转,刀身缠绕的布条松懈散落,露出白花花的刀身。
老妇人“哎呦”一声,惊呼:“你一个女娃子,胆子也忒大了,没规没矩的。”
“别说这么多,你要什么刀?”眠雨不搭这话,把刀具依次摆开。
平常人家有一把刀具已是不易,赊刀赊刀,自然是买不起才会赊。
要是钱够,直接从他们手里买刀,钱货两清也好。
眠雨做主,开了刀箱。
老妇人看着衣着整洁得体,手里一把铜钱粗略一扫也有几百个钱。
分明有钱,姿态却摆出来了:“你这女娃子,你爹爹还没说话呢。”
“我不买刀,我要赊刀,赊刀的,你们这刀怎么赊?”
庄老爹乐呵呵一指:“你问我这丫头,丫头主意正,都是她管事的。”
“只是个不值钱的丫头。”老婆婆嘴一撇。
眠雨面不改色,只催促:“您赊哪把?”
“这把太薄,这把太大……”
老婆婆挑剔着,哪把都看不上眼。
一个熟悉的声音直白问:“马上要下雨了,您挑好了吗?”
几人望过去,是李老汉的徒弟。
他面色镇定,走到老婆婆面前,语气不卑不亢。
“您要是没想好,能否让两位先走?怕耽误了叫他们路上淋了雨遭罪。”
老婆婆啐了声:“你急什么!又不是和你做生意。”
“就要这把吧,赊刀的,你可一定要给个公道价。”
庄老爹无奈:“都是良心买卖,哪能坑你。”
他预感到这单难成,棘手极了。
老婆婆牙尖嘴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硬是掰扯着嘴皮子,想狠狠杀一杀价。
眠雨嫌烦了,一把盖上刀箱:“不讲价的婆婆,您不想买,我们今天还不想卖呢!”
“嘿你这丫头——”
眠雨转身要走,老婆婆顿时伸手拉扯她。
眼见情况要遭,身旁的男人一把抓住老婆婆的手,搀扶着她的胳膊,声音不小。
“不用客气,婆婆,您老身子骨不好,可千万小心。”
“谁跟你客气?要你多管!”老婆婆面露凶光,捆在手臂上的手紧得很,她挣脱不开,眼见两个赊刀的走了。
“诶诶!”
眠雨和庄老爹头也不回。
急的她“诶诶”直叫:“好罢好罢,我买刀,买刀!别走!”
一听要买刀,眠雨转头露出个笑,机敏的打开刀箱:“好嘞,您要哪把?”
老婆婆还想再杀杀价,眠雨笑脸一收,她顿时歇了心思。
不甘不愿的掏出银钱,一分没少的买下了一把刀。
这一把刀一共八钱又三十文。
眠雨掂了掂钱串子,收入刀箱中,从里面摸出三十文塞到男人手里。
“给你的。”
她眉眼弯弯,漂亮秀气的小脸露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男人困惑:“为何?”
“算你帮忙卖刀的提成,如果不是你,这刀我就不卖了。”
眠雨眉飞色舞,笑意盈盈的冲男人挑眉,神色颇为恣意。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眠雨,庄眠雨。”
“李信。”
男人沉默寡言,将随身携带的伞递过去。
“不值钱的旧伞,姑娘带着。”
眠雨瞪圆了眼睛,连忙推拒:“诶——你这人怎么这么客气!”
“不拿不拿,我们要回去了!”
李信急声:“姑娘——”
眠雨脚步轻快,自顾自的朝李信挥手告辞。
她素来恩怨分明,这样没完没了的赠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忙不迭的要溜。
却不想天空转瞬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雨珠颗颗砸在身上,把人浇得头重脚轻。
眠雨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有多天真。
伞啊!那可是送上门的伞啊!
庄老爹哈哈大笑:“你呀你呀!”
“老爹!”眠雨憋闷跺脚。
不过气着气着,她也笑了起来。
没办法呀。
路上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可能是大雨,也可能是山匪。
眠雨和老爹一路走来,早就习惯了意外的降临。
她抬起刀箱顶在脑袋上,在雨中大喊:“爹!咱快跑吧!”
庄老爹指指她身后。
眠雨转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的雨停了,一个身影立在近前。
她茫然抬起视线,从刀箱的边缘看到了熟悉的眉眼。
男人呼吸带着点喘,他打着伞,身上却湿得半透,一抹脸上的水珠,沉凝的眉眼流露出无奈。
“不是客气。”他解释着,抬起了另一只手:“我来给你们送伞。”
这雨来的猝不及防,伞下眠雨与李信对视着,眠雨笑了起来,脸上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是我误会你了。”
她声音坦荡,头一抬骄傲又张扬,少女明媚的眉眼宛若春光无限灿烂。
李信分明十分狼狈,雨珠顺着额角滑落,他却不管不顾,只定定的望着眼前的少女。
庄老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走吧,眠雨。”他主动抬起眠雨手中的刀箱。
“去哪?”眠雨打着伞,把伞面倾向爹爹。
李信把手中的伞打开,抖落伞面的雨珠,也将伞面倾向了她。
“去老李家避避咯。”庄老爹看在眼里,语气轻快。
他们去而复返,让李老汉很是高兴。
“我就说要下雨,打发信哥给你们送伞,怎么还是淋湿了。”
“诶,一言难尽啊!”庄老爹装模作样的叹气。
两个十几年前有过短暂相遇的男人,在暮年时分又居同一屋檐下。
庄老爹走南闯北,和哪个人都聊得来,他也不客气,换了身衣服走到桌边,和李老汉谈天说地。
这一屋子的大男人,也没有女子的衣裙,眠雨打了个喷嚏,主动找李信借了件衣服。
她行走江湖,自然不在乎男女有别,甚至因为老爹的不靠谱,很多时候都是有什么穿什么。
反倒是李信沉默片刻,又拿起了伞。
“你去哪?”眠雨问。
“等一下。”
李信出了屋子,没过多久又打着伞转了进来。
“这是我娘的旧衣,如果你不嫌弃……”他将手里的旧衣递过去。
眠雨一愣,恍惚嘀咕着:“哦,正人君子。”
可不就是正人君子?
眠雨自己都没嫌弃,他反而替眠雨考虑到了。
只和爹爹这样的男人接触过的眠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嫌弃,不嫌弃。”
眠雨换上了亡人的旧衣,她散下头发,毫不避讳的来到了堂屋。
屋子里两个老男人正说着话,眠雨越听越不对。
“爹,你老问李信做什么?”
庄老爹蹬了她一眼,干笑:“这不是聊到了吗?”
“他也是好的,年轻有本事,有房有田的,丧父丧母,就一个师傅要孝顺,挺好挺好。”
眠雨:“……老爹!”
哪有人踩着别人的伤心事说事的!
眠雨大为不满,彪悍的拧着老爹的胳膊,直把庄老爹教训得嗷嗷叫。
李老汉看得目瞪口呆,直呼:“你这丫头,哪有这么教训老子的?”
“我和我爹闹惯了,您见的少。”眠雨随口敷衍。
李老汉摇摇头,念叨着“老了老了”,拄着拐杖走了。
庄老爹被女儿拧着肉,龇牙咧嘴的,好不容易眠雨松了手,他冷不丁的说。
“眠雨,我看我们在这住一段时间吧?”
眠雨拧着头发挑眉:“行呀,老爹你决定就好了。”
她也不在乎在哪住,反正从小风餐露宿的,眠雨早就习惯了。
庄老爹却有点忧愁,夜里他们暂时在李老汉的屋子里,辗转反侧间,庄老爹叫了眠雨一声。
眠雨“哼”出一声气音,迷迷糊糊的表示自己在听。
昏暗的室内,庄老爹隔着黑暗看着女儿的侧脸,他沉默很久,才慢吞吞的吐出两个字。
“没事。”
庄老爹说是留下来一阵,并不止在李家村,他和眠雨背着刀箱走街串巷,一边赊刀一边要账。
他们居无定所惯了,在哪都是住,时常睡在破庙里,倚靠着刀箱烤着火。
火光斑驳在庄老爹的脸上,他留着须发的脸还是神采奕奕的模样,一身打扮精壮干练。
只是白发横生,到底岁月不饶人。
庄老爹又谈起了那件事:“眠雨,你想嫁人吗?”
眠雨打着瞌睡,慢吞吞的说:“我嫁人也会带着老爹的。”
“哪有嫁人还带着爹的?”
庄老爹这么说着,猝然沉默不语。
眠雨拨弄着火堆,冷不丁的开口:“你想撮合我和李信?”
她太过敏锐聪颖了,只是从庄老爹的一些行为中就察觉到了痕迹。
庄老爹吃惊的看着她,她“噗呲”笑了起来:“爹爹啊!”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都快把要嫁女儿的不舍挂脸上了。”
“那你怎么想?”庄老爹问。
眠雨十六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定亲了。
但是她居无定所,同自己四处流浪,还没有对男子表露出喜欢。
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
庄老爹希望女儿能嫁给喜欢的,又希望她能嫁给品性好的。
眠雨撑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下,火光斑驳在她年轻的脸上,她双目发亮,如点点星火撩撩不灭。
“我啊。”眠雨扭过头,俏皮的眨了下眼:“我不告诉你。”
少女的狡黠明媚恰似春日的俏丽多姿,又似夏日的蝉鸣令人捉摸不透。
眠雨眠雨,她自雨夜而生。
一位不知名的歌妓将她胡乱的抛弃在破船里,希望她快快死去。
彼时大雨滂沱,婴儿啼哭的声音震颤雨夜。
庄老爹把她带走时,他年轻又落魄,尚且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将会在哪,这个孩子的未来将走向何方。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真相,她就是他的女儿。
她会安稳的渡过每个雨夜,成婚生子,过上最好的人生。
“老爹!”
棋社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明媚的少女怒气冲冲的走进棋社,乌烟瘴气的烟草气飘在空中,模糊着彼此的眉眼,唯有她双目中鲜明的怒火直白得令庄老爹心头一突。
“眠雨、哎呦!”庄老爹痛呼出声。
“刚收完账你就打牌喝酒,有多少钱都不够你花的!”
眠雨拧着老爹的胳膊,硬是要拽着他走。
被管得死死的庄老爹还在狡辩:“只是手谈一局,手谈一局,不赌钱的。”
打叶子牌,喝大酒,这可是庄老爹为数不多的爱好。
从别村收账回来,庄老爹路过棋社,那叫一个心痒难耐。
旁边的牌友哄笑着:“老庄,你这钱还要不要了?刚赢一局呢!”
好哇,还说没赌!
眠雨柳眉倒竖,手上松了劲,任由庄老爹跑过去乐呵呵的把钱收拾了。
几枚铜板落进袖子里,庄老爹拿给闺女看。
“好眠雨,爹爹就赌一文钱的,不碍事的。”
庄老爹乐呵呵的笑,眠雨真的失语了。
庄老爹虽然沉迷喝酒打牌,但凡事都知道个度,钱花得差不多了就抽身,叫眠雨骂他不是纵着也不是。
不过庄老爹也纳闷:“这棋社隐蔽的很,你怎么找过来的?”
眠雨眉头一挑。
庄老爹看到了外面和人交谈的李信,顿时气得仰倒。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长得老实巴交的,居然是个坏心眼,我们走!回镇上去!”
庄老爹作势拉着眠雨要走,李信就那么远远的望着,下意识的跟了两步,又克制着停下。
眠雨笑得停不下来,一脸看好戏的灵动表情。
最终庄老爹闹了一通,说要去打酒喝,和几个牌友溜溜达达去喝酒。
眠雨大喊:“不许喝多!”
“知道了!”
庄老爹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眠雨抱着手臂,还是忍不住笑,笑得眉眼弯弯。
李信凝视着生动的眉眼她,按耐不住问:“为什么笑?”
眠雨摆摆手,背着手俏皮的踩着田埂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喂,李信。”
“你喜欢我。”
她没有询问,而是十分笃定。
李信神色微动,几不可查的垂下眼帘:“你怎么想?”
“我呀,我想和老爹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
眠雨拖长语气,她猝然转过头,一眼看清了李信神态中的失意。
“我不想想那些事,李信,我不想就这样决定未来。”
她正色道:“我比很多女子自由很多,这都是因为爹爹,无论如何,我得带着爹爹一起。”
“如果辛苦养了一个女儿,还要让他一个人,岂不是很可怜?”
李信明白,沉默过后他说:“师傅对我很重要。”
“我父母死后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对不起。”
他没有办法放弃现在的一切,和眠雨一起离开。
她像是突然跳跃进梦境里的春天,可是春天太过短暂,她马上要自由的飞走了。
李信不会将她束缚在这里。
眠雨点头:“我知道。”
即便如此,李信的眉眼依旧阴郁,他郁结不语,唯恐开口会是挽留与后悔。
眠雨和老爹已经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了,马上就要启程。
这里还不是终点。
眠雨挥手:“再会。”
“后会有期。”李信低语。
他的身影被天光拉得很长很长,同身旁孤孤单单的柳树一般形单影只,就连大雁都独自的从天上飞过,更添几分寂寥。
他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问出口。
李信喜欢眠雨,那眠雨喜欢李信吗?
庄老爹回过头眺望李家村的方向:“真的不留下来吗?”
眠雨摆摆手:“快走快走。”
她催促着,像是再晚一点就走不了了。
孤雁南飞,在温暖和煦的春天到来前,要先渡过寒冷寂寥的冬天。
几轮春秋几轮青,江南的春天绿意盎然,春风拂过杨柳,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哼唱着戏曲的腔调。
唱着什么?
“良辰美景~奈何天~”
眠雨学了一句,手中握着柳枝像模像样的挥舞。
她脚步轻巧,灵活的步伐一眼便瞧出是个练家子。
刚学了鞭法的眠雨闲不住,还像是十六岁的少女,蹦跳着踩着河堤边的石头围栏,像模像样的挥舞着鞭法。
突然她脚步一晃,摇摇晃晃的惊叫出声。
“小心!”
眠雨稳住身形,眼前伸出手的男人一如往昔,他收回手,仰头望着很久没见的眠雨。
眠雨跳到地上,像四年前一样挑眉勾唇,小梨涡若隐若现。
“好久不见,李信。”
“好久不见。”李信沉声,他面容郑重,叹息般低语:“诸事已全,我来赴约。”
正值江南好景,花落时节又逢君。
庄老爹捋着胡须,如四年前那般,远远地笑望着他们。
“两只孤雁终于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