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云冲默

41、走投无路

　　晨雾稍稍散去，县城的街道中仍旧酝酿着浓重的水汽，晦暗的阳光在春日的空气中散射出淡薄的色彩与纹理。

　　纪轸缩着脖子，顾不上欣赏风景，快步从火车站离开。他忽然站在街头，左顾右盼，在思考着什么。

　　“呦！你怎么回来了？在那边混不下去了。”街对面的拉面摊上忽然传来讥笑，让纪轸肩头一颤，恨意陡升。

　　“老三！别招惹他！”

　　“我还怕他不成！现在他就是个老头子，没办法耀武扬威的！”

　　纪轸听着他的话，眯起眼睛，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把水果刀，忽然指着他，没说话，仰头露出猛然瞪大的双眼。

　　红血丝遍布的眼球中毫不掩饰那份发自内心的憎恨。

　　还带着秃鹫找到了猎物般的亢奋。

　　“哟哟哟！这还有刀呢！怎么安检也没查出来啊！”

　　可那人还不怕的样子，只是故作夸张地退后半步，脸上嬉笑着，被旁边人连连拉着袖子。

　　“老三！跟你说了！”

　　“啧，还怕什么嘛！”

　　纪轸剜他一眼，人却径自转弯走了。

　　那个老三他好像有点印象，之前就和他不对付，脾气却像纪子文一样倔，像打不死的小强。

　　这种人……真可恨那！

　　他没再考虑这个人，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脑子去分析。他到路口都要停一停，从迟钝而模糊的记忆中搜寻曾经熟悉的路。

　　天好冷，但他没能吃上一碗方便面。怎么火车上的方便面这么贵！

　　人确实年纪大了，但他可不是轻易会认输的。

　　如果制服不了，那就鱼死网破，你也别想讨到好！

　　他终于走到家附近。他先买了一碗五块钱的汤面狼吞虎咽地吞下去。还是老地方的物价，他现在也没几顿能吃了。

　　等见到纪子文……先得找他要到补偿费。

　　然后……一刀捅了他，把他推下山。

　　没有人救得了他。

　　我会让他再死一次。

　　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

　　纪轸终于找到了自己曾经住过很久的地方。

　　他在这里迎娶了刚刚成年的窦姑娘，在扯证前就迎来灾星纪子文。

　　他喝酒，忍不住想发泄胸中的野性，驯服所有可以掌控的猎物。

　　他在这里成为一方霸王，又在这里见证了纪子文不可思议的出柜现场。

　　自己不听话的男孩子，还上着学，告诉他，自己喜欢男人！

　　只因为告诉他，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他叛逆，离经叛道，冷漠无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个孩子一定是别人的野种。

　　他也在这里迎来了第二个儿子的降生。

　　在见证未出生的女儿死亡之后。

　　可惜，纪星河身患绝症。

　　与其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花在病秧子身上，不如换个地方。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再关心了。

　　他的口袋里特地带上了被尘封的钥匙。

　　但他打不开门。

　　他愤怒地砸门，敲窗，无济于事。

　　吃过汤面的身体变得燥热，汗水又被冷风吹透，让他微微发抖。

　　他居然回不了自己的家！

　　在门口徘徊，周围不再有认识的人，甚至连人也没有几个。

　　人呢？原本在里面的人呢？

　　他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身后突然传来女人尖叫。

　　“是你！凶手！老三说你回来了，你还敢回来！你偿我女儿的命啊！”

　　纪轸霍地转头，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身材矮小，还不到他的肩膀，眼神却像是他最憎恶的那种。

　　这是谁？

　　我怎么会认识这么丑的女人！

　　“你害了他，你害了我女儿！你害了他，他，他……都要向你索命！”女人的声音嘶哑凄厉。

　　有人听见了动静。

　　“呀，这不是老王的前妻？怎么来这里发疯了？”

　　“她不是病好了吗？什么凶手？”

　　“等等！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熟？”

　　“啊！是老王之前的那个领导！老纪！”

　　“喔！那个害人不浅……”

　　“嘘，别说了，别掺和，快走吧！”

　　“哪来的疯女人！”纪轸冷笑，想不到自己如今还能镇得住不少人。

　　但他的心里并不平静。

　　人越多，他越难以甩开，越难以在没人的地方杀死纪子文。

　　他进不去屋，他只能去那里。

　　深山老林——纪子文知道的地方，他费尽心思，也一定希望自己去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那里……是狐仙大人赐予教诲之地。

　　也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纪子文，你只有在这点上像极了我。

　　心狠手辣，要在没人的地方处理掉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父亲”！

　　疯女人追了上来，纪轸用刀指着她，她仍旧不知道害怕似的。

　　直到有人忽然拉住她。

　　“阿姨，咱们打不过他，咱们去找人帮忙吧！”

　　那是一个还穿着校服的女生。

　　不知怎么，像极了自己当初看上的人。

　　只是她的眼里有怨恨，有那种让他恨得不行的劲儿。

　　他啐了口痰，转身快步走向那座冥冥之中召唤着自己的山坡。

　　自己被举报，米小嫚逃跑，老王带人堵他，老贾被人抓捕，这一切，只会是纪子文的手笔。

　　从那天见到他起就该小心的！他就像个狐狸精啊，他就这样用几滴泪骗过了自己。

　　狐仙大人在上。这些年的祭品从未少了你的，就让我再成一次，这次一定要把心腹大患解决！

　　心念微动，纪轸点开了直播软件。

　　好钢用在刀刃上，最后的价值也要榨干净。

　　——好啊，你会在那里等我，给我一刀，我何尝不能反杀？

　　山路入口处的树梢上忽然闪过一抹反光，纪轸自然注意不到。

　　直播间里的寥寥几人，都是他的忠实团友。

　　他像往常一样招呼几句，请他们分享扩散，又把直播间的名字改成了骇人听闻的“我的儿子要sha了我”。

　　偶尔有人出现，辨认出了这张脸，正好是前段期间被爆料的人渣，出言讥讽，看笑话似的，把直播间分享给朋友。

　　倒是合了纪轸的心意。

　　眼看着人数越来越多，他终于开始表演。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我请大家放下成见，听我讲真实的故事！

　　“我是一个男人，我有一个妻子，她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肯带孩子，我敬她爱她，怕她一个人活不下去，没有离婚！

　　“在家她打骂我，外面有女人爱我，我怎么能不动心？将心比心，我也没有离开她，她却带着我们的小儿子跑了！”

　　“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纪星河，已经生重病死了。还有一个叫纪子文，早就跑出家，不管他爸他妈！这个不孝子是同性恋，克他妈，克他弟，更要将我克死。这段时间举报我的，给我捏造丑闻，榨干我的财产，暗中调查我，找人打我，想让我不得好死的就是他！

　　“现在好了啊……他知道我会去这个地方，已经设计好了一切，就等我自投罗网。

　　“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恶行……一个想要弑父的好儿子啊！让他杀了我啊，我这辈子的失败都是因为他！

　　“朋友们，我是个可怜人那！你们有当父母的，碰到孩子要杀自己，你能怎么办呀？年老体衰，给他们增加负担，死了好，死了就不知道心疼。摊上这么个儿子，这就是我的命那！”

　　他像个癫狂的小丑。

　　纪瞻微垂眸站在山中，背后是那座破破烂烂的狐仙庙。

　　手机画面中的人实在面目可憎，净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瞎话。

　　那个男人也是有备而来，虽然有点匆忙，多了点为数不多的智慧。

　　不过，不碍事。

　　山路崎岖，纪轸爬了一会儿，喘息连连，一双通红的眼十分吓人。可他居然在笑，笑得狂放，笑得癫狂。

　　“哈哈哈……你们当我开玩笑吗？看，他真的在那里！”

　　纪瞻微轻轻抬起头，面无表情，锐眼如鹰。

　　来了啊。

　　“定位给大家了。家人们，我死了不要紧，抓这个孽种，就靠你们了！”纪轸撕心裂肺地吼叫着。

　　忽然间便下播。

　　戛然而止是最好的手段。他们应该会帮自己报警——即使他恨警察参与，夺走了他的一切。

　　他也要让警察，成为自己的帮手。

　　与帮凶。

　　警察要赶过来，最起码得一个小时，足够对付这个混小子了！

　　纪轸脱去臃肿的羽绒服丢下，再次拔出了刀，双手紧紧握住。

　　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时至今日，终于可以品尝到他的鲜血，让他在手下拼命挣扎，满心的期待迅速膨胀。

　　天杀的纪子文！

　　刀用力刺向站在破败的狐仙庙前，穿着黑色风衣，神情不屑的青年男人，绝不容情。

　　纪瞻微没动，只是稍微偏过身子，避开要害，任由刀锋擦着自己的风衣过去。

　　“你以为，只有你懂直播吗？”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竟比那把刀还锐利，刺痛他的耳膜。

　　纪轸由于惯性又冲了几步，大口喘着气，猛然转身。

　　“刀在你手里，孰是孰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纪瞻微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空空如也。他淡漠地看着纪轸，不带一丝笑意。

　　只有冷漠和警惕。

　　纪轸一阵恍惚。

　　对面的树丛里黑黢黢的，亮着的几不可察的红点。

　　那是无数双眼睛的汇聚。

　　摄像机后面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高挑的身材，同样是黑色的风衣，同样是冷漠的眼神，和纪子文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只是站在那里，雕塑般冷眼旁观，却带着审判般的居高临下。

　　难以被驯服的野兽。

　　一阵冷风吹过，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就像是身体对他下意识的恐惧。

　　那是纪子文，这个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