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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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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放活了三世,两世都死的极惨。
在元兴皇帝被雷劈中之前,他的人生还在为封妻荫子而努力着,从弃武从文中探花开始,一路升至中书侍郎,他给自己的孩儿取名“武”和“安”,想以一己之躯托举起两个孩子,让他们重新扛起武安侯府的荣耀。
然而,一切努力,都在元兴皇帝被雷劈死之后成为了泡影。
先帝离奇死亡,未曾立下太子,几个皇子中雍王虽无治世之才却占了嫡长之名,礼王有母族支持却树敌太多,怀王为皇后嫡出又聪慧过人却年纪尚幼,朝中大臣们为立太子一事争执不下,自发分了几派吵得暗无天日。
裴放虽保持中立,却也难逃被扣上一个“不顾大局”的帽子。
朝中争论三月未果,最终因怀王被鸩杀于寝宫整个朝局开始分崩离析,雍王告发礼王残害手足,主张将其贬为庶民下狱以告怀王在天之灵,而礼王抵死不认,被逼叛逃京城,在中书令的帮助下于封地拥兵起事。
皇子之争导致山河破碎,裴放立于京城不得不跟着站队,然而内乱尚未平息,乌鞑国的铁骑却先踏破了边境的城墙。雍王一意孤行不愿与礼王暂时握手言和,以致乌鞑长驱直入陈兵京师,雍王兵力不敌被俘于宫中,朝中大臣降的降,死的死,京中哀鸿遍野。
裴放也不得不在家国之中做出选择。
他与众臣子一起被囚于皇宫,乌鞑王子将所有人的家眷赶至宫门前,投降称臣者,家眷可活,不降,则一一处死。
城门破开之前,裴放早与素娘商量好,将他们的两个孩子交给红菱带出侯府,她与青松一起带着孩子们伪装成普通人活下去。
此时,隔着千百家眷,他与素娘两两相望,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坚定和倔强。
——生同衾,死同穴,殉国又何妨。
然而,当乌鞑王子的马鞭指向他时,他那早已投降的亲舅舅为了献媚竟亲口指认他还有两个孩子不曾被抓,乌鞑王子冷笑一声,命姚旭之亲自带人去找。
不到一个时辰,姚旭之就把他两个孩儿带到了宫门口,手中剑上还沾着红菱和青松的血。
素娘在人群中挣开桎梏冲向了两个孩子,把惊惶不安的他们揽进了怀中,她回头望向裴放,眼中藏着痛苦和绝望。
裴放双目血红,哽在喉间的“不降”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乌鞑王子曲指扣响腰间金带,“哒”的一声如同催命符一般,裴放呼吸急促起来,冷汗从头顶滑至衣襟,宫门口吹进来的腥甜的风都不能散去鼻间的闷热和窒息。
孩子是素娘的命,他护不住他们的孩子,素娘会怨他的。
他正要叩开唇齿,然而,他的素娘比他快了一步,她抢过姚旭之手中的长剑,挥剑刺向两个孩子,她把握得极准,剑尖穿过心口,孩子们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娘”,就已然断气。
“素娘——”
他声嘶力竭的呼唤也没能阻止她举剑自刎的动作,毫不犹豫地,她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就伏倒在两个孩子身前。
巨大的悲痛卡住了裴放的喉咙,他身上每一根汗毛都颤栗起来,浑身的血液在他身上奔腾——他要杀人!
……
裴放死于乱刀之下,他奋起夺刀砍中乌鞑王子,又被涌上来的士兵制住,拼着一死他剁下了姚旭之的一条臂膀,最后身中百刀死在素娘旁边。
好在,最后一刻,他眼前凝望着的,是她的脸。
裴放没想到,死后的他还能重活一世。
当他在大婚的前一晚于噩梦中惊醒,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悲痛还萦绕在他胸腔,他枯坐一夜,攥紧了拳头,决定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新婚之夜,他将素娘压在身下,滚烫的唇不住地渴求,生怕这不过是死后的幻梦一场。
当所有的恐惧和痛苦都在她身上释放,他终于确认了眼前的真实,伏在她耳边艰难呢喃了一句,苦涩的“对不起”。
第二日,他亲手给她端来了一碗避子汤。
素娘震惊地看着他,问他:“我可不可以不喝?”
裴放想起她举剑时的悲痛神情,闭了闭眼:“不可以。”
此后的每一次,他都会给她端一碗避子汤,他不要他的素娘再为孩子痛苦,更不要她为孩子赴死。
他提前加入了礼王的阵营,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请封太子。可惜,元兴皇帝这时候依然没有立太子的打算,裴放只能等着他驾崩后,拥护礼王上位。
做了礼王的心腹他才知道,对方早有筹谋,不仅在封地秘密训练兵马,还私铸军械,当然,因为选择了他,裴放对这一切乐见其成。他为礼王进了兵部,以便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提供支援,也为他遮掩。
祈春那日,元兴皇帝毫无意外地再次被雷劈死。这一次,礼王做足了准备,被鸩杀的怀王换成了雍王自己,还让怀王看清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礼王登基的那一日,裴放悄悄松了口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给素娘端避子汤了。
素娘待他已比之前冷淡,他急需与她修复关系,重新迎接两个孩子的到来。
只是,他千算万算,漏算了帝王之心。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礼王,不,是永庆皇帝不放心,便与中书令一唱一和,诬陷他与雍王之死有关,不但夺了他武安侯的封号,还将他全家发配岭南。
素娘陪着他在发配途中捱了一个多月,两人常常食不果腹,还要遭受兵丁的鞭子,裴放为护着她,身上总是新伤盖旧伤。素娘为了给他治伤,想尽了办法摘得草药,这才令他得以撑下去。
然而,素娘到底没能熬到岭南,她在冬日的夜晚发了一场急热,当时星河漫天,她虚弱地躺在他怀中,说想吃一碗热热的汤圆。
裴放咬紧了牙关,直到唇齿之间弥漫出血腥之气,饱含着悔恨和痛苦的眼泪让他看不清素娘的脸,天边的星和月,都在嘲笑他的天真。
他的素娘,到死都没能吃上一碗热热的汤圆。
他抱着素娘坐到天亮,任由兵丁的鞭子落在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她的尸身。
就在兵丁要强制将他拖走的时候,他突然发了狠,抱起素娘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路边湍急的河流。
再一次醒来时,裴放抱着头哭了一夜。
这像是一个诅咒,他如何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他也想了一夜,明日便是大婚,他若悔婚,素娘就不必再与他的命运绑定、纠缠。
他试图说服自己,没有素娘他一个人也可以面对的。
可在天亮时,他还是穿起了那身新郎喜服。
不,他不能,不能没有素娘。
他可以孑然一身,但绝不能把她交给别人。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能。
如果他的生命中,只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旁,那个人,只能是素娘。
新婚之夜,他甚至不敢看素娘的脸,他怕自己克制不住,要抱着她痛哭。
锦被之下,他没有碰她。
——他决定了,这一次他要为他的素娘搏一线生机。
既然礼王、雍王皆不可信,那他便替元兴皇帝扛下这一劫难,即便身死,至少皇帝能看在他护驾有功的份上,善待他的素娘。
他要在这五年时间里赚足银两,至少要保证他的素娘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若战事非起不可,他要为素娘留下足够的退路,无论逃往哪个方向,都有他为她开辟的道路。
他要让她以完璧之身为他守丧,以后无论再嫁与否,她必将安稳无忧。
他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活下来。
雷电劈过之后,他像是被禁锢住了躯体和灵魂,动不了也感受不到。
他在无垠的黑暗中孤独徘徊了很久,直到素娘贴在他耳边说“你要再不醒,我可要扒你衣服了”,那一刻的裴放是狂喜的,他还能听到素娘说话,还能感受到素娘的靠近,她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已是极好。
自那之后,他开始能感受到周围的动静,能听到太医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讨论他的病症,能听到青松担忧的絮叨。
听到她说:“林嬷嬷让我给你纳妾,我同意了。”
不,他不同意。
她说:“我已经决定了,等过几年我就给你过继个孩子,喊你做爹,给我养老。”
裴放没法开口回答她,但他还是不同意。
不是她给他生的孩子,他不要。
她说:“裴放,我不是只有你。”
“我的人生里,也不该只有你。”
感觉到她的心越来越远,裴放焦急地几乎发狂,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有办法开口,也不能将她禁锢在怀中。
她说:“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这么可恶!”
他的确可恶,即便徘徊在黑暗中,也想要拉着她一起沉沦。
可后来,他等了很久,素娘竟再也不来。
素娘怎么了?
她不要他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裴放整个灵魂都暴躁起来。
不,不可以。
他要冲破这禁锢,亲口问一问她,究竟为何不来看望他了?
青松叹气的时间越来越多,小厮们的抱怨也偶尔能让他听见,可没有一个人提到他的素娘。
他的,素娘。
……
“侯爷……”
这个声音,是碧兰?
裴放不想听。
“她在外面贪图玩乐,终日把自己打扮得千娇百媚,她私会男人还不许下人们说!”
“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薄情寡性,她根本就不爱你!”
他感觉到心脏一痛,像在数九寒天被冰棱刺穿,冷到令人齿寒。
他的素娘,怎么可能不爱他——
裴放睁开了眼睛,幽深的眸光里有着汹涌的寒意。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墙壁,碧兰在他冰冷的视线里狠狠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