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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寻爱之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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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爱之国,每个新生的孩子都会在命名仪式上被赐予一本烫金的《爱之图鉴》。
这本书用最柔软的羊皮纸制成,边缘镶嵌着珍珠,看起来华美而神圣。
当伊洛拉的手第一次触碰这本图鉴时,书页自动浮现出金色的文字,那是整个王国奉为圭臬的爱之箴言。
“爱就是顺从。”母亲说。
她的手指抚过伊洛拉的发丝,像是在梳理一只即将被贩卖的羔羊。
“爱就是奉献。”父亲说。
他的眼神扫过她的脸颊,仿佛在估算她能换取多少家族荣耀。
十五岁那年,国王的使者带着镶金边的诏书来到庄园。
“爱就是婚姻。”使者说着,将一枚蓝宝石戒指戴在伊洛拉的无名指上,宝石内部刻着“忠贞”二字。
而当伊洛拉偷偷取下戒指时,发现在指环内侧还刻着一行小字:“服从是妻子的美德”。
伊洛拉常常在深夜就着烛光翻阅那本《爱之图鉴》。
书页上的文字会随着她的年龄增长而变化,但永远围绕着三个主题:对父母的孝顺,对丈夫的忠贞,对传统的顺从。
(二)
“为什么爱必须痛苦?”十六岁的伊洛拉在家庭晚宴上突然发问。
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她没有退缩,指着图鉴上记载的故事——一位公主为拯救王国跳入火山,一位女儿为治愈父亲割肉作药,一位妻子原谅了丈夫的十三次背叛……
“这些故事里的女主角,最后都得到了什么?”
餐厅里的烛火突然摇曳起来,母亲手中的银叉掉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因为这就是爱的真谛,”父亲沉下脸,胡须随着动作微微颤抖,“是牺牲造就了伟大。”
“那为什么不能有一种爱,让人变得自由而非束缚?完整而非残缺?”伊洛拉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回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管家假装专注地擦拭早已光可鉴人的银器,侍从们低着头不敢做声。
最后是母亲站起身,话音里充满怜悯:“你病了,孩子,明天让牧师来给你驱魔。”
第二天,整个庄园的人都聚集在庭院里。
牧师带来了一面古老的魔法镜,据说能照出一个人灵魂中“爱的纯度”。
当伊洛拉被迫站在镜前时,围观的仆人们倒吸一口冷气——
镜中的影像与她本人判若两人:乌黑的长发间缠绕着带刺的藤蔓,眼睛闪烁着琥珀色的凶光,嘴角挂着不屈的冷笑。
最可怕的是,她的影子不是人形,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
“怪物!”牧师惊恐地画着十字,“她的心里没有爱!”
消息很快传到了王宫,当天傍晚,国王的命令就送到了——
“无爱之子”必须被立即驱逐,免得她的叛逆病污染其他子民。
父亲沉默地签下放逐令,母亲则连夜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旧衣裳,一块干面包,和那本突然变成空白的《爱之图鉴》。
风雪夜,庄园的大门在伊洛拉身后重重关上,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匕首——这是昨天从武器库里偷来的。
伊洛拉裹紧斗篷,踏进了茫茫雪夜。
她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但清楚地知道,身后那个用“爱”编织的牢笼,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三)
踏入孝道森林的瞬间,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的树木扭曲生长,枝干如同佝偻的老人脊背,树皮上密密麻麻刻着“孝顺”、“牺牲”、“家族至上”的铭文。
那些刻痕很深,有些还在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森林中央,一群女孩围着一头巨大的怪物。
它形如巨熊,却长着一张老人的脸,腹部裂开一道深渊般的嘴。
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割下自己的血肉,喂进那张嘴里。
“快一点,再快一点!”怪物低吼,“你们的爱还不够深!”
伊洛拉注意到一个格外瘦弱的女孩,她的左臂已经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新伤叠着旧伤。
当女孩摇摇晃晃地又要举起小刀时,伊洛拉握住了她的手腕。
“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轻声问道,手指触到对方冰凉的皮肤。
女孩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训练有素的微笑:“因为这是孝道,是爱啊。”
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可它在吃掉你。”伊洛拉指着怪物腹部挂着的一块肉屑——那分明是女孩方才割下的血肉。
女孩的眼神突然迷茫起来:“如果不喂它……我还能是谁呢?”
伊洛拉的《爱之图鉴》突然浮现文字——
“孝道之爱,你必须不断付出,直到消失。”
一阵风拂过,吹开了怪物身上的皮毛。
伊洛拉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它的皮肤,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那层看似厚实的皮毛下,根本不是血肉,而是无数锋利的镜子碎片!
“不对!”伊洛拉失声叫道。
她夺过女孩手中的银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用尽全力刺向怪物腹部的巨口。
“咔嚓——”
伴随着玻璃碎裂的脆响,整个怪物像被打碎的镜面般炸裂开来。
无数镜片四散飞溅,女孩们尖叫着后退。
当最后一枚碎片落地时,地上只余一堆扭曲的金属框架,那分明是精心打造的镜架。
更令人震惊的是,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照出女孩们真实的模样。
没有伪装的笑容,没有强撑的坚强,只有被长久忽视的疲惫与痛苦。
一个女孩颤抖着拾起碎片,看着镜中自己眼下的青黑和干裂的嘴唇,突然放声大哭。
“我、我看见了!”最大胆的女孩举起一块尖锐的碎片,阳光在上面折射出七彩的光斑,“它根本不是活物,只是一面会吃人的镜子!”
一旁的伊洛拉望着这一幕,翻开怀里的《爱之图鉴》,用镜片的锐角在空白页刻下深深的字迹——
“爱不是吞噬,而是生长。”
那些字迹渗出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每个姑娘泪流满面的脸。
(四)
穿过幽暗的孝道森林,伊洛拉的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纯白的城池矗立在平原上,尖顶的塔楼镶嵌着彩色玻璃,在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玫瑰香气,甜腻得令人窒息。
她走近城门,发现整条街道都铺满了鲜红的花瓣,每一片都完美得像是蜡做的假花。
街道上,新娘们正在跳舞,她们穿着繁复的婚纱,裙摆层层叠叠,缀满珍珠与钻石。
但伊洛拉很快发现异样——她们的动作太过整齐,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婚礼的舞步。
即使脚踝被丝线勒出血痕,也仍然微笑。
“这是幸福的代价。”一位新娘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着回答道,她的眼睛空洞极了。
伊洛拉顺着丝线的方向望去,城市中央的高台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礼服的傀儡师,他的手指正拨动着无数金线,像在演奏某种诡异的乐器。
“欢迎你,寻爱的女孩。”他微笑,“爱就是绑定,绑定就是安全。”
伊洛拉的《爱之图鉴》扭曲变形,浮现出粉红色的爱心文字——
“婚姻之爱,用自由交换庇护。”
“我不需要庇护。”她说。
傀儡师大笑:“那你注定孤独!没有婚姻,你还能算什么?一个无主的女人?一个流浪的疯子?”
伊洛拉没有回答。她看向那些被操控的新娘,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其中一根金线。
“刺啦——”
剧烈的灼痛从掌心传来,仿佛握住了烧红的烙铁,但她死死攥住,不肯松手。
“如果爱必须用自由交换……” 她咬紧牙关,从腰间抽出匕首,“那它算什么爱?”
刀锋划过,金线应声而断。
“啊——”
傀儡师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断裂的金线如毒蛇般疯狂扭动,试图重新缠绕上伊洛拉的手腕。
但已经晚了,她低头,亲吻自己手腕上被灼伤的伤痕,鲜血滴落在金线上,瞬间燃起一簇又一簇火焰。
火势顺着丝线蔓延,眨眼间吞噬了整个高台,傀儡师在烈焰中挣扎,华丽的礼服化作灰烬,露出底下干枯的骨架。
原来他根本不是活人,只是一具被金线操控的傀儡,而真正操控这一切的,是那些缠绕了千百年的、名为“传统之爱”的诅咒。
火焰熄灭后,女人们脚踝上的金线化为灰烬。
她们茫然地站在原地,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
伊洛拉没有停留,她翻开《爱之图鉴》,用烧焦的金线残余,在第二页写下——
“爱不是绑定,而是自由。”
风扬起灰烬,像一场黑色的雪,她离开了这座玫瑰之城。
(五)
伊洛拉的双脚早已被碎石磨出血痕,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直到某天黄昏,她在一片荒原中央看见了一面巨大的湖泊。
“欢迎来到道德湖。”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
湖水突然涌动,升起一个由水凝聚成的人形,它的身体透明流动,面容却清晰如真人,甚至能随着说话变换出最适合的表情。
“只要你变得正确,就能懂得爱。”湖灵伸出手,冰凉的水流触碰伊洛拉的脸颊。
一阵刺骨的寒意渗入皮肤,伊洛拉震惊地发现,水中那抹属于自己的倒影正在改变:棱角分明的下颌变得圆润,倔强的唇线弯成甜美的弧度,连眼神都软化成了楚楚可怜的模样。
“看,这样更完美,”湖灵满意地微笑,“去掉那些尖锐的部分,你就能被爱了。”
伊洛拉突然跪在湖边,俯身望向深处,在清澈的湖底,无数大理石雕像静静矗立。
她们都是被湖灵认可的好姑娘——姿态优雅,面带标准微笑,但眼眶里空空荡荡,没有瞳孔。
“她们……都选择了被爱?”伊洛拉声音发颤。
“不,她们选择了正确,”湖灵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不像你,总是固执地保留那些不该有的——”
“不该有的什么?”伊洛拉猛地抬头,“思想?愤怒?还是说……那些本该属于我的选择?”
湖灵的表情凝固了。
水体突然开始翻涌,耳边声音不再柔和:“你太叛逆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个没人爱的怪物。”
伊洛拉却笑了。
匕首被缓缓抽出,刀锋在夕阳下泛着血红的光。
“那太好了,”她轻声说,“我宁愿做一个完整的怪物,也不当一具完美的雕像。”
刀光闪过。
湖水发出刺耳的尖叫,被斩断的水流像受伤的蛇一般扭动,湖灵的面容扭曲,声音支离破碎。
“你不是想学会爱吗?你会后悔的!所有人都会抛弃你——”
看着逐渐溃散的湖水,伊洛拉平静地回答:“如果爱的前提是杀死我自己,那我宁愿不要。”
湖面剧烈震荡,无数沉睡的雕像开始崩裂。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时,道德湖已经干涸见底,只剩下裂隙纵横的湖床。
伊洛拉坐在龟裂的湖底,翻开《爱之图鉴》,她用匕首的尖端,在第三页刻下深深的字迹——
“爱不需要批准,只需真实。”
她用匕首割断了自己的长发。
那些曾被湖水柔化的棱角,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锋利而美丽。
(六)
伊洛拉的脚步越来越沉。
她已记不清自己独自走了多久。
穿过孝道森林的迷障,斩断婚姻之城的金线,劈开道德湖的幻象,她的身体布满伤痕,掌心结满厚茧。
疲惫像铅块般坠着她的骨头,可她的眼睛却比出发时更加明亮。
眼前的山峰高耸入云,刺骨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她的脸上。
伊洛拉裹紧破旧的斗篷,抬头望向山顶,那里似乎有一线微光,在乌云间若隐若现。
“再走一步。”她对自己说。
奇怪的是,每向上攀登一步,风就轻一分,雪就薄一寸。
当她终于攀上最后一块岩石时,天空豁然开朗。
——她看见三个女人围坐在篝火旁。
第一个女人抬起头,她的眼睛像野火,皮肤上布满旧伤疤,却丝毫不遮掩。
她咧嘴一笑,牙齿雪白锋利。
“我是阿莎。”她说,声音低沉如狼嚎后的余韵,“我的爱是奔跑时掀起的风,是撕咬猎物时的快意,是夜晚对月高歌的自由。”
伊洛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在这场漫长的寻爱之旅中,她那曾经白皙细腻、适合弹琴绣花的手掌早已变了模样——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虎口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斩断傀儡师金线时留下的。
她忽然明白,这些伤痕不是耻辱,而是她活过的证据。
“你也是狼。”阿莎眯起眼,缓缓笑道。
第二个女人——不,不止,在这个女人身边还有很多被月光笼罩的影子,像一群温柔的幽灵。
她们的手叠在一起,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我们曾是被审判的人。”其中一人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山巅的碎石掉落湖心,激起涟漪。
“直到我们学会握住彼此的手。”另一个人接过了话。
她们向伊洛拉展示手臂上的烙印——有的是“不贞”,有的是“不孝”,有的是“不驯”,但那些伤疤如今被重新刺青覆盖,变成缠绕的藤蔓与利剑。
“一个人的反抗或许会折断,”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但无数双手握成的剑,可以劈开任何牢笼。”
第三个女人最年迈,她的皱纹里仿佛藏着星子。
她面前的火焰不是红色,而是变幻的、流动的色彩,火中浮现文字、图画、破碎的旋律,像是千万个未被讲述的故事在其中燃烧。
“你来这是为了什么?”她看向伊洛拉。
“我来寻找爱。”
女人轻声笑了。
“爱不是被找到的,” 她说,“但你可以创造它。”
她伸手从火中抓出一把灰烬,吹向伊洛拉。
灰烬落在伊洛拉手中的《爱之图鉴》上,烧穿了那些曾经被写满的谎言,留下焦黑的洞。
透过孔洞,伊洛拉看见头顶的星空。
“现在,写你自己的。”她们说。
伊洛拉将残破的《爱之图鉴》投入火焰,火舌舔舐纸页,却未将其吞噬殆尽。
灰烬在火光中重组,最终落回她掌心,化作一本全新的书。
她用手指蘸着火星,在第一页写下——
“爱不是义务,而是野火。”
“爱不必捆绑,可以随风流动。”
“爱无需批准,由我命名,随我启程。”
篝火噼啪作响,火星飞向夜空,像一颗逆向的流星。
她终于明白,爱是起点。
(七)
黎明破晓时,伊洛拉从篝火余烬旁站起身。
阿莎已消失在森林深处,女人的身影正在打磨她们的剑,老婆婆的火堆余温尚存,但人影无踪。
她独自下山,背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修长而舒展,不再是被荆棘缠绕的囚徒,而是一个展开翅膀的轮廓。
山脚下,爱之国的人们仍在表演“真爱之吻”。
伊洛拉没有停留。
她亲吻路边的野花,亲吻自己的伤痕,亲吻姐妹的指尖。
她没有“从此幸福快乐”,而是继续行走——
有时爱上一棵树,有时爱上一场暴雨。
有时和姐妹并肩作战,有时独自修补伤口。
若是重新选择,她仍会走上这条自我驱动的旅程。
或许会千万次迷路,但永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