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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拒绝加冕的枞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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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冬的第一场雪轻轻覆盖了森林,将每根枝条都装点成银白色。
小枞树挺直纤细的躯干,雪花落在她的针叶上,堆积成晶莹的冠冕。
她微微晃动枝条,让树梢上的积雪落下几片,目光却不自觉地被不远处那个突兀的空缺吸引。
那里有一个树桩,断面已经泛黄,像一块巨大的伤疤裸露在雪地中央。
那是去年被带走的云杉曾经站立的地方,如今只剩下这个残缺的圆,仿佛大地失去了一只守望的眼睛。
“看啊,又开始了。”
年迈的橡树在她耳边沙沙作响。
小枞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几个穿着厚棉衣的人类正拿着工具走进森林,他们手持皮尺,在树木间来回比划,时不时交头接耳。
一个戴着棉帽的男人停在一棵笔直的冷杉前,满意地拍了拍树干。
“他们在做什么?”小枞树好奇地问。
“挑选祭品,”橡树的声音像极了干枯的树叶,沙哑又低沉,“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带走我们中最挺拔的一个。”
小枞树看到,那棵冷杉被绳索捆住,在锯子的嘶鸣中缓缓倒下。
树冠扫过雪地时,她注意到那些曾经翠绿的针叶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
但人们似乎毫不在意,他们欢笑着将冷杉抬上马车,一个孩子在旁边兴奋地拍手:“我们要有最漂亮的圣诞树了!”
(二)
夜幕降临,森林里弥漫着树脂的气息。
小枞树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她知道,在森林边缘之外,人类的城镇此刻正灯火通明,那些金色的光点会如坠落的星星般,在每扇窗户里闪烁。
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
那些被选中的树,此刻是不是正站在温暖的房间里,身上挂满会发光的宝石?是不是所有人都仰望着它们,为她们的美丽惊叹?
“我也想要那样。”
念头像一颗火星子冒起,在她体内噼啪作响。
“我想成为最特别的那一棵。”
她不自觉地挺直腰杆,让树冠呈现出最完美的形状,让针叶整齐地舒展开来。
脚下的冻土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接着是一声带着嘲讽的轻笑:“特别?你以为被砍断身躯是什么荣耀吗?”
“那不过是场华丽的葬礼……”一株深埋在雪下的紫罗兰用她纤细的根须传递着话语。
“至少她们被看见了!”小枞树的根系在泥土中不安地扭动,固执道,“而不是永远站在这里,听着不知所谓的故事。”
她的思绪飘回去年春天,当那棵云杉的残骸被扔回森林时,枝丫上残留的金箔在阳光下闪烁的样子,多么耀眼啊。
老橡树的枝条在风中沉重地摇晃,身后再次传来沉重的叹息。
“孩子,你看见的只是尸体,一具被涂脂抹粉的尸体。”
但小枞树已经听不进去了。
夜风送来远处城镇的欢笑声,混着隐约的铃铛声响,在她听来就像一首诱人的摇篮曲。
当晚,她梦见自己浑身缀满金色的星星,无数张仰慕的脸庞围绕着她,而她的根系——
奇怪,在梦里她依然有根系,她的根系深深地扎进了铺着地毯的木地板里。
(三)
第一场雪融化后,那个戴棉帽的伐木工又来了,身边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
女孩穿着鲜红的斗篷,在林间雀跃地踱步,像一团移动的火焰。
“这棵好漂亮!”她突然停在小枞树面前,用那双冰凉的手抚过她的枝条,“我们可以要这棵吗?”
小枞树的心跳加快了,如果针叶能竖起,她现在一定浑身炸得像只刺猬!
伐木工粗粝的手指捏了捏她的树干,摇头道:“还太小了,再长两年吧。”
他转向另一棵更高的枞树。
“这棵倒是不错。”
失望像倾盆大雨般浇透了小枞树,她看着那棵被选中的枞树。
去年她们还一起嘲笑过土壤的胆小,此刻对方正得意地抖落树梢上的积雪,仿佛正预见到自己身披荣光的模样。
“别难过,”红斗篷女孩凑近她,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等我长大了,一定来接你,我会给你挂上金王冠和银丝带,让你成为全世界最美丽的圣诞树。”
小枞树的枝条轻轻颤抖起来。
金王冠!那是森林里最年长的松树讲述的故事里才有的神奇物件,她不禁想象那些美丽的装饰挂在自己枝头的样子,想象壁炉的火光把王冠折射成七彩的虹……
“该回去了!”伐木工在不远处喊道,他肩上扛着斧头,锋刃在阳光下闪着冷芒。
女孩跑开前最后摸了摸小枞树,叮嘱道:“等我哦。”
那天晚上,森林出奇地安静。
往常爱唱歌的夜莺不见了踪影,连最聒噪的乌鸦也保持着沉默。
小枞树注意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又多了一个新鲜的树桩,那节断面上还渗着树脂,像一层凝固的眼泪,又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那是你朋友?”一株腊梅突然开口。
小枞树没有回答,她正盯着树桩旁的一小堆闪光的东西——几根断裂的金线,半个压扁的红色装饰球,还有一片……像是从玩具上掉下来的羽毛。
这些东西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像是盛宴后留在桌布上的污渍。
“他们去年也是这么承诺我姐姐的,”梅花在寒风中冷笑道,“说会让姐姐成为圣诞花环上最鲜艳的装饰。”
她的花瓣在风中摇晃,声音比四周的霜风还冻人。
“结果平安夜还没过,姐姐就被扔进了后巷的垃圾桶。”
小枞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想起白天那棵被带走的枞树得意的样子,又看看地上这些华丽的垃圾,两者的影子逐渐重叠在一起。
某种“可怕”的认知在她体内生根——
也许老橡树说的是对的。
也许那些华丽的装饰不过是裹尸布上的金线。
也许……被选中根本不是荣耀,而是一场精心包装的谋杀。
(四)
两年后的冬天,枞树已经长得足够高了。
她的枝条匀称地向四周伸展,针叶呈现出完美的绿色,主干笔直得像一个风霜中的斗士。
当戴棉帽的伐木工再次出现时,他几乎立刻就选中了她。
“就是这棵,”他满意地拍拍她的树干,“完美的圣诞树。”
枞树本该感到兴奋,毕竟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时刻。
但当她看到斧头在阳光下闪烁的寒光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攥住了她的心。
那锋利的金属似乎不是来加冕的,而是来斩首。
“快动手吧,天黑前还得运回去装饰呢。”伐木工的同伴催促道。
斧头被高高举起时,她突然看清了许多从前视而不见的真相——
她看见城镇仓库的角落里堆着每年被丢弃的圣诞树,那些干枯的枝条上还挂着褪色的彩带,看见那个曾经许诺给她们戴上皇冠的孩子正摆弄着一个个崭新的玩具,看都不看即将被砍伐的树一眼。
“不!”
这个音节在她体内炸开,像一颗沉睡已久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斧头落下的那刻,枞树用尽全力摇晃起来,积压在枝条上的雪块轰然坠落,正好砸在伐木工头上。
“该死的——”男人踉跄着后退,脱手的斧头深深嵌进了一旁的树桩。
不带一点犹豫,枞树继续摇晃,更多的雪块落下。
她感到自己的根系在泥土中绷紧,数百年来树木们悄悄编织的地下网络正传递着某种讯息。
“帮帮她。”老橡树的低语通过土地的纤维在整片森林蔓延。
刹那间,森林仿佛活了过来。
伐木工的同伴突然大叫起来,地上的藤蔓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脚踝,一只松鼠将松果精准地砸在棉帽男人的后颈,榛树的枝条突然弹起,像鞭子般抽在他们脸上。
在这片混乱中,枞树忽然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那匹斧头在她树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
这疼痛像是某种洗礼,某种从未经历的阵痛,奇异而纯粹。
她借着风势猛地倾斜,作势扑向他们。
“疯子!这棵树疯了!”伐木工脸色惨白地后退,“我们走!”
当人类的脚步声远去后,森林里响起一阵奇特的沙沙声——
是所有树木在鼓掌。
枞树精疲力尽地倒在雪地里,树脂从伤口缓缓渗出,在日光的映照下,宛若流淌的星河。
(五)
春天来临时,枞树的伤口处长出了一圈特别的痂,这是曾经被自己精心保养的、光滑完美的树干,现在有了瑕疵。
但她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
每当晨露凝结在痂痕的沟壑间,阳光就会将它们折射成细碎的金芒,成为她身上最闪耀的装饰。
那个穿红斗篷的女孩长高了许多,偶尔还会来森林。她不再兴高采烈地谈论圣诞装饰,而是常常抱着一本书,安静地靠在枞树身旁。
有时,她的指尖会轻轻描摹树干上那道伤痕,眼神若有所思。
某个春日的午后,女孩照例来到枞树下,她怀里抱着一本封面褪色的图画书,封面上画着一片茂密的森林。
“……于是小树明白了,”她轻声念道,声音宛如流动的溪水,“她的价值不在于被选择,而在于活着。”
枞树轻轻摇晃枝条,一滴树脂落在女孩的书页上,像一个金色的刻痕。
女孩惊讶地抬头,看见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突然笑了,那笑容让枞树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天真许诺要给她戴王冠的笑颜。
有一年冬天特别寒冷,女孩带着几个朋友来到森林。
她们小心翼翼地收集掉落的枝条,用野蔷薇的刺当针,将松针缝成小小的王冠。
“这是给你的,”女孩把王冠戴在枞树的一根枝条上,“送给勇敢的你。”
王冠上没有金粉和宝石,只有森林最本真的气息,但枞树觉得,这比任何装饰都要珍贵。
这是她的王冠,是自由生长的权利。
一阵风拂过,王冠上的松针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一个新的故事。
她看着不远处新长出的小树苗,那是被丢弃的圣诞树种子发芽长成的,树苗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针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霜花。
也许有一天,会有更多同类明白不需要被选择才能绽放光芒。
而现在,她笔直地站立着,用伤痕讲述自己的故事,繁星的光辉流淌在她的针叶间,比任何彩灯都要璀璨。
她的树冠,那从未被金粉装点过的、自由的树冠,正托着真实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