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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中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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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交替,再睁眼就是中秋。
因为过节,各家农活都早早结束,声响一并落了下去,田间路旁显得格外寂静。
与之相反的是村里,挨家挨户热闹非常,好像十里八乡的亲戚都一窝蜂涌来,一大早便是摆大席洗洗涮涮的谈笑声。
昨天阿婆盛情难却,最后两人回家,一人提了一篓螃蟹黄鳝,还有几段腌鱼块,一罐醪糟,称得上连吃带拿,满载而归。
喜庆到了峰点,不知谁家放起鞭炮,噼里啪啦,几绺红纸裹着烟滚过墙头。
树梢跟着晃动,簌簌落了满地银杏叶。
“好了,你还没告诉我,棠姐是怎么回事?”
沈明绚坐在桌前,认真地砸核桃,啪的一声,灰黄壳裂出一道缝,换个方向再敲一下,她力道巧,几下就能剥出个完整的小球。
席月看得认真,帮着把没脱壳的核桃剥出来,“你觉得金家怎么样。”
“还好吧。”
席月轻笑了下。
“怎么……?”这些日子,沈明绚对揣测她的表情得心应手,两个人愈发默契,“你这么笑就不对劲嘛。”
“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人是会变的,”席月说,“其实,金棠不只是离家出走。”
她抬起眼来,“还是逃婚。”
话语和又一声核桃裂落在一起,之后鸦雀无声。
这折戏太旧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这块土地上翻来覆去地上演。
正巧多年前,席月也听过这么一出。祝春霖少时的反抗要更加血腥,如果不是哨兵觉醒,精神体又是最快的游隼,能不能逃脱都是未知数。
“……原来是这样。”
“不惊讶?”
“嗯,她说话有点德隆口音,听到了就还蛮在意。”沈明绚耸耸肩,继续砸核桃,“这样就说通了,我们那是打工圣地,估计她住了有些年头了。”
吹走桌上的核桃皮,她颇为感慨,“就说没理由叛逆起来就一去不回了,这么看,都这样还能回来一起收稻米……金棠姐真是个狠人。”
“唉,”女孩子看上去挺为难,神情都幽怨几分,“听完这些,都不能在她们家敞开肚皮吃吃喝喝了。”
“也不至于,可能……当年阿婆并没有逼迫她。”
那不好说,沈明绚悻悻地想。
从小所处的环境、接触的人都光明磊落,养成她这般直来直去的性格,真诚如火,嫉恶如仇,一旦触犯底线,热情就会毫不留情地收回。
别说吃饭没法心无芥蒂,以后相处可能都要审视一番。
这并不是席月的本意,她放轻声音,说着对沈小狗来说很深奥的话,“……有时候,正因为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才会感到矛盾的。”
真的爱护疼惜,母女俩不会一别多年,而真的罪大恶极,以金棠的性格,恐怕早就像她一样一刀两断,更谈不上回头看这一眼。
可惜,大多时候总会差那么一点。
“孟秋说金棠把户籍落在了仙杨,这次也不会久住,可能她跑这一趟,就是想解开这个心结。”
至于这道题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解,那就只有金棠自己知道了。
沈明绚嗯了一声。
她没有再说什么,二十岁尚不能理解十几岁的小毛孩,更何况奔四的姐呢,可能棠姐已经做好了掀桌或者和解的打算,更可能她早就不在意,只是不痛不痒地扇动翅膀,路过这片平平无奇的故土而已。
砸完核桃,太阳正好,沈明绚又把玉米摊出来耙了一遍,粒粒金灿灿,就等有时间拉去磨坊。
晒着玉米,两人慢悠悠准备食材,秸秆丢进炉膛,烧得噼啪作响,席月接过灶台,熟练地焯掉血水。
果然,上次的南乳猪蹄只讲一次她就会做了,甚至还改派创新加了汤面。
炊烟袅袅中,向导穿着T恤,她把衣袖卷起,换到炉灶另一边,正把醉蟹从笼屉上拿下来,转过身,蒸汽团团包裹,散去前藏着一双恬静而认真的眼睛。
“……”
沈明绚看愣了,一对视才回过神,连忙切了一盘松花蛋,再凑上小禾医生送的一盒蛋黄酥,一溜烟跑去摆上桌。
再加一道刚出锅的鱼丸汤,淋上香油,撒上香菜。到此,样式不多但难得精致的一桌菜就完成了。
天边堆起火烧云,不一会儿,秦朵踏着燃烧的云影,小小的影子拉长,率先投入院门。
她从下桑村回来,还带来徐蕴准备的小礼品,是一兜热乎乎的粗盐烤土豆片,又脆又香,有点薯塔的口感,可见徐工在仿制垃圾食品的道路上又迈出一大步。
小孩今天才思敏捷,格外话多,每样菜都夸得上天入地,她吃得肚皮圆圆,打完嗝不好意思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
不用说,肯定又和徐蕴玩疯了,徐工又能辅导功课又能当孩子王,堪称完美复合型人才。
吃饱喝足,开始闹饭困,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席月的肩膀。
就像去别人家被喂饱,又不忘回家喵喵叫的小猫。
这么可爱啊,沈明绚没忍住,坐在旁边捏了下小孩圆起来的脸蛋,“小馋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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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一天随着晚霞落幕,今夜也和白日一样无风无雨,气温凉了下去,衬着天边冷月更显清亮。
和昨日满满当当的宴席相比,三个人的饭桌有些冷清。
沈明绚很喜欢这样温馨的中秋。
今天又喝了酒,她有些微醺。
厨房的暖灯透过窗纱,在小院投上四四方方的光斑,席月正坐在廊前看秦朵的假期作业。
沈明绚凑近,她脸颊微红,“今天累么,脚还疼不疼?”
“已经没事了。”
某人露出个傻笑,“你觉得舒服么?”
席月笑而不语。
这就是很开心嘛,解读完毕的沈明绚立刻支楞起来,甚至幼稚地去牵席月的手,她翻着看手心手背,席月左手上有几道疤,颜色比皮肉浅,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发现不了。
她很早就注意到了,这时酒壮怂人胆,不仅摸,还握着来回比对,哦……现在明白了,是镰刀留下的伤痕。
左手拢麦,新手最容易割伤虎口,等慢慢熟悉了,再伤就是食指,镰刀是向内剜的,有锯齿,会留下弯月一样不规整的伤痕。
沈明绚鼻子有些酸。
“席月,要是打完仗,”她吹了吹早就愈合的伤口,小声问道,“你想干什么呢?”
席月静静地看着她。
“没想好吗?”沈明绚对她这样乖乖的表情一向没有抵抗力,声音都放软了,“那你想回去读研吗?”
“……没有多大意义的。”
怎么会没有意义,沈明绚不赞同,可转念一想,席月已经考下执照,有战地经验背书,以后的确工作不愁,好吧,从实用主义出发,她这个八成要靠吃抚恤躺平的家伙还是别指导人家了。
“那回常磐青么?”
席月眼底波动,但还是轻轻摇头。
“嗯,我知道了。”沈明绚晕乎乎,脑袋一埋,蹭了下她的手。
“知道什么了。”
“没关系。”沈明绚咕哝着,她痴痴地伸手抚了下席月的眉眼,向导没躲,只是微微闭了下眼睛。
睫毛又在抖动,像小刷子轻轻刷她手心。
沈明绚想,向导的忧愁太深,她现在还看不懂,但能让人放松舒适的地方,哪怕片刻都是好的。
留到青峨。
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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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月扶沈明绚回屋,之后她静静洗堆进水池的盘碟。
把它们一一摞起,席月有些出神,对她而言节日向来很艰难,这次难得不错,她心底一松,困意跟着席卷而来,便洗漱完熄灯,早早睡下。
只是睡了不知多久,噩梦缠身,惊出一身虚汗,席月猛然睁开眼,手搭在胸前,心脏左突右跳地搏动,一下下在指尖下挣扎。
浑身像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又是这样……她蜷缩起来,手指抠紧床单,过了一会儿没见缓解,她剧烈喘息,挣扎着起身。
眼前片片黑矇,她踉踉跄跄,一把拉开了门。
夜晚已经接近尾声,此时天刚亮,屋檐的轮廓渐渐清晰,席月心有所感,她眯了下眼,墙外的树梢沙得一声,紧接着——不明色块跳跃,窜下一个毛绒球。
小兽不知奔跑多久,毛和眼都发着红,宛若一道血色闪电,她动作扭曲,尖啸一声抬爪出击,可刚踏上台阶就力竭,趔趄一下,软塌塌脏兮兮地扑倒在地上。
火亮的色块灭了,变成暗色的灰烬。
席月微微一愣,她走上前,蹲下来,一缕晨光轻轻洒在她的肩头。向导抚摸着瘦削的精神体,似埋怨又爱怜,从脑门到后颈,沿着脊椎,顺着毛皮到尾部,小兽挣扎,张口狠狠咬住她手腕,她顺势把毛球按在怀里。
无能狂怒的小熊猫慢慢蜷缩,像片轻柔的晚霞光晕,融进她的身体。
精神体猝然归位,额角剧痛,她身子一颤,撑了下地面,静静地由蹲到坐,靠在台阶尽头。
一息、两息,头痛没有减轻,反而掀起惊涛骇浪,天旋地转间……隔着一堵花墙,她隐约看到沈明绚愕然的脸,来不及反应,就听见急促的奔跑声。
好像……又让人担心了。
还好梵托诺尔起了作用,没让她跌向不可控,要不然会把人吓坏的,席月最后浮起这个念头。
半醒半睡中,精神图景是一片幽深的海,像一个陷阱,等着她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