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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乌云压顶,滚雷作响,雨水倾盆浇下来,将荒渊及四野更埋进黑暗里,不见半点星火。

      云泽境内,无人不知荒渊,从地表只见一道为狭长下陷的裂缝,一眼幽深望不到头,据说其有千丈高,底部别有洞天可惜魔气四溢横行,为妖魅魔种躲藏苟且之所。其周四野乃千里荒原,不存一分人烟。

      三更时分,雨愈发大了,一缕苍白的骨火若隐若现地升上来,被雨打灭,复燃,再灭,再燃。一只青筋暴起的手忽地扒着石块探出攀上渊崖来,指尖被砾石嵌满,血痕遍布,忽明忽灭地火光照亮出一双深黑的眼瞳。

      雨声嘈杂里,他费力爬出荒渊,背上负着一团白衣裹着的血肉模糊,勉强能看出是个骨瘦如柴的人来。

      1.
      “忘儿?醒了?”女子柔柔的声音响在耳边。

      纪忘眼睛还没睁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到了骨子里,闻声挣扎着开口喊道:“师娘。”

      “啧,还知道自己有师娘啊?”那女声突然冷冽起来,“混账东西一声不吭自个溜进荒渊,耗了两日才爬出来,腿折了手也断了。白氏那小子与你何亲何故,入魔至深早失了神智,现如今与魔种何异?我若再来晚些,他连你那颗心都要生生扒出来吃了……”

      “师娘!”话音未尽,纪忘却是猛然起身跪倒,顾不上满身的伤颤声道:“忘儿跟您请罪,您怎么罚都行,只是求您别将他交由白氏。”

      “哎……”白药子被他这举动一惊,手上捏的药册径直甩到他肩头给人砸倒,叹气道:“动静小点儿,你就好生歇两天吧,再折腾下去真落得个终身残疾。哼,我是再怎么也不会与他镜星白氏扯上半点瓜葛的。”

      纪忘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这时才后知后觉着刚刚被压到的左腿一阵阵的痛,闷哼一声额间直冒冷汗。

      “安分些,我去给你熬药。”白药子无奈摇头,随手掏了把香柚叶往榻上一洒,起身出门。

      屋内安静起来,弥漫着的香柚叶味道里还掺杂着几分安神香,纪忘怔怔平躺着差点能给屋顶盯出破洞来,良久后摸索着起身,窸窣声里单手解开衣带,褪下里衣,低头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那胸膛肩腿上不见一块好肉,尽被绷带紧裹着活像端午的粽子;再一抬头对上铜镜,脖颈也是一道道的绷带,脸上大片足以让人破相的擦伤咬痕,尤其是那咬痕,虽已上了药,仍可见其深。

      难怪师娘这般生气。他缓缓呼出气来,默然想着,白药子已给他上过止痛的药,此刻他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撕碎般的痛,每一滴血滚过心口都在颤抖。

      被白纱缠紧的指尖无声地在身旁勾画着,一撇一竖,都用尽了力气。

      白星霄。
      白星霄。
      ……

      用力到指尖能隔着纱磨出血来,每一画却都只用来组成这三个字。

      荒渊之下,碎石凌乱妖魔混杂,血腥相残凌辱交.媾随处可见。可他怎么也不敢回想,额间落着祈星印曾温润如玉的白氏世子,会红着眼露着尖牙争抢着撕咬吞咽活生生的血肉,任魔种践踏欺凌。昔年那般光风霁月举世无双的人,怎得,会落到这般境地?

      那可是白星霄啊,自幼众星拱月捧出来的天之骄子,镜星白氏百年来最引以为傲的传承人,云泽境内无人敢比肩的纵世奇才。更是悬在他心头那轮,可望而不可即的皎皎明月,是他妄想过的难以熄灭的心火。

      2.
      他与白星霄,本是云泥之别,这辈子也不该扯上关系的。

      连星湖上,有一轮传自千年前的镜星阵,可映日月定乾坤,为白氏先祖所设,言借星轨以斩妖魔求世间太平。

      白氏一族中,唯有天赋灵力可启阵者,名字中方能带一“星”字,额间缀祈星印。而白星霄,则是这百年来白氏子嗣中天赋最为出众者,年少成名,一柄落星剑斩尽无数邪祟,处处受人追捧。

      他本没有名字,也不知生身父母,世间浪迹的乞儿罢了。唯有的,只是想活的信念。

      那年冬的雪太大了,一夜积雪便能没过他的膝,他冻的腿发僵,一深一浅地挪过长街也没讨到半口吃食。

      最后跌跌撞撞寻到了不知哪户人家门前,那深墙大院一瞧便是富贵人家,门口熙攘热闹着尽是人,却不是在施粥行善,只贴着张布告,画着株极奇异的草。

      百金……有人愿以百两金子求它。

      他大字不识,只能从人声鼎沸里拼凑出这个意思来。百金啊,够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于是他揭了纸,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出城进了何归山。

      何归山,人不归。

      他寻到了草,却在大雪里寻不到出路,几折兜转反倒被雪妖盯上了。雪妖伶俐,又怎是他这般骨瘦伶仃饭都吃不饱的乞儿能躲过的?

      可他想活啊,于是挑了个陡坡缩成团径直滚下山。

      冰凉的雪呛进嘴里,四肢已渐渐没了知觉,滚落到坡底时只勉强能喘上口气,听得雪妖吱哇的叫声近了,也只能徒劳睁眼望天。

      可一抹如星光的剑锋于那时翩然刺过。

      持剑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一袭银线绣繁星的锦袍衬得那人容颜如玉,少年眸光清亮,额间点缀着星辰,举手投足间皆是意气风发。

      那是惊艳他一世的风华。

      这便是初见了。

      那株草没让他得到百金,却让他入了药谷谷主纪决明的眼,从此有了“纪忘”这个名字,有了爱他疼他的师父师娘。他从乞丐摇身一变,成了药谷少谷主。

      师父唤他“忘儿”,说要让他忘尽前尘,忘尽那些辛酸苦楚。他被好生惯着养着,吃的苦确实忘的一干二净,可偏偏一个白星霄,怎么都忘不掉。

      那是别人眼中的祈星子,更是他心间的悬月明。

      3.
      魔种无神智,嗜活血生肉,性淫.乱。

      纪忘只安分地在屋里待了三时辰,趁白药子出谷收药去了,便跛脚驻着木棍溜去谷中某处偏院。

      还未踏进门,便嗅到浓浓的迷香味,纪忘含了枚醒丹,踌躇片刻才推门,一眼便瞧见缩在墙角的乱糟糟一团。

      他心中一耿,什么都再顾不上,勉强蹦过去将人扯上肩头单手扛起,硬是带回了自己院里。

      荒渊无光,偏房昏暗,到了自个屋里,敞敞亮亮的,白星霄身上每一处都再无遮挡彻底被他收进眼里——衣不蔽体,裸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结着血痂,尤其是那张曾俊美无双的脸,连额上那抹祈星印都被污迹覆住。

      纪忘一一瞧过去,浑身发颤抖得厉害,半晌才回神唤人打了桶热水来,半搂着扯去那身破烂,拿毛巾轻轻替他擦身。

      血污拭去便只剩成片不见血色的苍白与深浅交错青紫淤血的伤痕。

      等到水凉透染上几分燕红,纪忘的心也凉的透彻。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人此时此刻被他揽在怀中,他却不曾有过半分旖旎念头。

      他找了自个的里衣替白星霄换上,松散地遮住那碎瓷般的身段,过长的袖口衣摆垂下轻晃着。昔年那人如玉而立身姿挺拔,而今却只轻飘飘能被他完全掩在怀中。

      纪忘将人稳妥地塞进被窝里,指尖不觉中缠上几缕发丝,许是错觉,那鸦黑的发隐隐显出几分斑白来。

      做完这些,纪忘转过身去,只觉着喉头哽咽,豆大的泪珠忽地自眼眶滚落。

      然而不等他冒出更多伤感,忽响起的窸窣声里,迅猛如兽的人影从身后扑出。他堪堪侧身避开,抬手去挡,血红的瞳色刺进他的眼里,右手方才碰水擦身时解了绷带,此刻正裸露着,被尖牙深深咬进去,血腥味瞬间盖过屋内的安神香味。

      “白星霄!”纪忘甩开手厉声喝道。

      白星霄却没半分迟钝,伸出舌尖舔舐过唇角的血迹,腥咸味刺激地他愈发兴奋,红眼嵌在那张漂亮的脸上,骇人心惊。

      “别这样。”纪忘颤声道,在他再度扑来时卡住下颌将整个人掼倒在榻上,“我给你弄些吃的来。”

      白星霄根本不听,又许是听不懂,纪忘稍一松手便挣脱咬上来,这回在他虎口上留下个深牙印来。

      魔种生来嗜血,喜好相残,唯一能让其听令的,便是绝对的压制臣服。

      可纪忘偏偏舍不得,舍不得动手,舍不得伤他。

      白星霄不依不舍地缠上来,不停试探着攻击。他虽入了魔,早先练的本事武艺仍是在的,因着身子被魔气糟蹋没了那般能耐,这才让纪忘能勉强招架住。

      纪忘紧蹙着眉,终究是没办法,摸了味药丸趁机往他嘴里塞,不多时便见人软瘫下去。这是他师父配的散劲丸,一丸咽下去浑身气力尽数散去,好几时辰才能恢复。

      白星霄使不上劲,跌在床榻上只能睁眼瞧着他,不知怎得躯体有些发颤,过于宽松的衣裳在方才的打斗中早已散落大半,露出雪白的肤色来。

      纪忘胡乱扯过被子给他蒙上,近乎狼狈的跌撞地逃出房间。谁知一出门就遇上白药子,他眼眶发红,怔怔半天才喊了声师娘。

      白药子一瞧他这模样便了然了,扶额叹气,最后只冷声道:“镜星白氏来人了。他出事两个月入了荒渊没人去寻,你这才给人拼命带出来便即刻找上门,也是可笑。”

      “我去打发人。”纪忘眼睛更红了,一瘸一拐地走,那眼神莫名透出几分野兽般的凶光来。

      “忘儿!”白药子不由唤了一声,却不见他回头。

      4.
      纪决明前往北觅求药,这一求便是半年。

      “忘儿?”他坐在药堂上,才与白药子卿卿我我几句,便见心爱的徒儿进门请安。

      虽是深秋,纪忘着衣却是单薄的很,衣袖翻折着,手腕脖颈上尽是显眼的抓痕咬痕。他微微屈膝,颔首向纪决明行礼。

      “天渐寒,多添些衣吧!”纪决明只叹气,白星霄的事白药子多少在书信中提过,但说的更多的还是这些时日纪忘的变化。他好端端养出一个乖巧可喜的徒儿,怎就成了这般模样?

      纪忘应了,便要告退。

      “怎么,不陪师父再说会话?”纪决明微皱眉。

      纪忘抬眼偷瞧过白药子,低声道:“师父恕罪,晚些我再过来,今儿接风宴上陪您多喝几杯。”

      “你去吧!”白药子抢先答应了他,附在纪决明耳边低语几句。

      纪忘又是一拜,出门后先是去了厨房,取了汤药和午膳,再转回自个院内。

      一推门屋里阴暗昏沉一片,纪忘扫开桌案上乱铺的古籍,将手中东西搁下,扯开帘子,将门窗尽数打开,又走到床边掀了被子。

      光线扑进来,明晃晃地照在白星霄脸上。

      清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仅裹着皱巴巴的薄衫,光洁的小臂肩颈都裸露着,染着些暧昧痕迹,脸色苍白如瓷,血红的眸垂下眼睫轻颤,神情惊恐的很。

      “白日里不许再扯帘子,不然黑灯瞎火的,我保不准想对你多做些什么。”纪忘冷声道,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走近后一只手挑起他的脸,端过碗给他喂药。

      白星霄被迫张唇,尖牙被指腹抵住,不情不愿地将药咽了,红眼里泅着几分水汽。

      喂完药,纪忘将人抱起到桌旁坐下,将筷子塞进他手里,握着他的手让他吃饭。白星霄倒没反抗这个,颇为费劲的捏着筷子努力往嘴里送肉。

      纪忘环抱着他,下巴不自觉抵在他肩上,指尖勾住一缕素白如雪的发丝,喃喃唤着:“星霄。”

      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这是他曾捧在心间万分不舍的人啊。

      他忽地想起很久以前,他才入药谷,纪决明带他去参加过一回茗山会。那时他身量矮小,只敢怯怯跟在师父身旁,却被熙攘的人群冲散。慌乱匆忙里,不持剑的少年人依旧如星光,嗓音温雅唤过他一声“纪少谷主”。

      可后来啊,那般少年意气竟会坠魔,失了神智丢了情欲。他自个也是混账,某日竟会冲动到将人压在身下欺凌,浑身衣衫被撕扯落地,任人哭喊抓挠也没收手,呻吟被唇舌堵住,消停时只剩颤抖。

      白星霄是极抗拒情事的,可这些日子来,却被迫与他厮混过无数次。

      他看那如墨的青丝一日日在掌心变白,看那满身伤痕结痂褪去又被暧昧覆上,曾以为可望不可求的月被他揽进怀中彻底占有,可实际,他拥有的不过是具空壳罢了。

      但就算是这般,他也不愿放手。

      他觉着自己大抵也是入魔了,邪魔可诛,心魔却是难灭。

      5.
      白星霄几乎是被纪忘拖进厅堂的。

      纪忘紧揽着他,将人死死按在身边坐下,这才冲主位上的纪决明和白药子行礼问好。

      白星霄瞧着面相不熟的两人是有些惧怕的,垂首五指生生掐着纪忘的胳膊,指甲差点摁进肉里。

      纪决明径直走到他面前细细打量过一番,示意纪忘按住他的手,探出两指给他把脉,沉思良久问道:“你现在给他喝的药方,是《扼罹经》里寻到的?”

      纪忘点头。

      “平日不好学,现在就只会照猫画虎。”纪决明并指往他头上一敲,响声清脆。

      纪忘急了,忙道:“可我问过师娘的。”

      “没说不对,只是不全。”纪决明叹气,“那方子只能遏止魔气感化,不可驱其啊。你得想法子给他身上染的魔气渡出来,难道你想他一直这般不人不鬼不成?”

      “怎会……可我翻遍书阁也没找到个方法啊?”纪忘怔怔答。

      “混小子,半年不见,连药方都不会自个开了?”

      纪忘索性跪了下去:“求师父赐教。”

      6.
      “咽下去。”纪忘扳着白星霄的下颌,两指卡进他口中,将药生生给他灌进去,左臂发颤有些使不上劲。

      白星霄瞧得出他今日状态不好,更不配合地挣扎起来。

      纪忘咬着牙,心一狠,“咔哒”一声,索性给他手拧脱臼了。

      白星霄吃痛地垂下手,后退试图缩起来,却被纪忘逮着硬是灌下了整碗药,不多时忽觉得双眼迷离,很快便阖眸倒下。

      “千年的阴芝,这要是打翻了我去哪里再给你找来?”纪忘喃喃叹道,捂住左肩,他跑了大半座何归山,这才在一处深穴里找出来,下山时筋疲力尽脚滑直接摔得半死。

      阴芝生于不见阳处,却不染阴湿气,据传是最好的驱魔灵物。

      他单手将白星霄揽进怀中,那人正紧蹙着眉,额间那抹早已黯淡的祈星印都要皱成一块。他俯身吻上去,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却又忽地想起白星霄最年少意气的那般模样。

      昏沉里,他似乎听到一声淡漠而疏离的,“纪少谷主。”

      7.
      入冬时,药谷落雪纷纷扬扬。

      清瘦而挺拔的青年踏过积雪进了小院,轻叩着门喊道:“星灵姑姑。”

      “进来。”他应声推门。

      “别瞎喊,世上早没了白星灵。”白药子只盯着床上躺着的人,“你不如随忘儿唤我一声‘师娘’。”

      白星霄不做声,走近了瞧着仍昏迷不醒的纪忘,不由问道:“他还要多久才能醒?”

      “阴穴重寒,忘儿自幼便有寒疾,怎熬得住?如今多躺些时日,好生休养也好。”白药子对他根本不客气,“至于你,若是对他没心意,就趁早离开自寻出路去吧,是回白氏还是做山野散修,都不要再与他扯上关系。”

      “我只……”白星霄忽地顿住,不知言何。

      “忘儿自幼心悦你,肯入荒渊救你,替你治伤寻药,却也折辱了你。你就当扯平了,至此再无瓜葛便好。”白药子又道。

      “我不厌他的,只是……”白星霄急道,话一出口却又卡在喉咙里。

      白药子就笑了,逼问道:“只什么?你若是有心就留着陪他一世,若不喜就彻底断了联系。别无他选,你要只这般不清不楚地待着,便是忘儿心里一生的魔障。”

      白星霄到底没给出回答,门吱呀响里退了出去。

      这夜雪停了,月明悬空,流光皎皎。

      白星霄只着素衣,立在窗边仰头望天,漆黑的瞳倒映着明月碎琼,如雪的发丝被夜风扰乱。

      入魔前后的事他都是记得的。

      已被骗过一遭,他又怎敢再信什么心悦情爱?

      他终究不似昔年那般惜义温良了。

      可是,他也从未见过谁,给予他如纪忘那般的炽热,以至念念不忘。这般纠缠不舍,算是也心悦他吗?

      身后忽地有窸窣脚步声,他一回首,措不及防与纪忘相视。

      纪忘正从后头翻窗进来。

      白星霄看他身形踉跄,忙赶过去扶他。谁料纪忘怕撞着他,侧身一躲,扯着人直接栽倒在地。

      “今儿月真美。”纪忘搂着他,嘴角弯的像月牙儿,眼中明明是含泪的。

      白星霄怔了,任温热的唇落在额间。
      黑白两色的发纠缠着铺开来,心脉扑腾震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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