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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绣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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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
锦轩一直都觉得,天翼是住在长远的寂静深处,偶尔探出头来与自己打个招呼。这,也只是个美丽而吝啬的手势。
是的。那个夏天,在这个酷热的城市里,在六层楼的奶奶家,是锦轩记得的,第一次见到这个哥哥。妈妈说,他叫做天翼,是她的哥哥。
她极其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哥哥”,充满防备地凝视这个自己似乎从未曾谋面的亲人。面前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小男孩低着头,皮肤惨白,似乎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样子。有这样的一瞬间,锦轩有些讨厌这个人,他什么话也不说,穿着白色的T恤不是安静地站着,就是不言不语地坐着,他也从来不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小不点妹妹。他就如此一言不发地感受到锦轩在自己坐着的沙发上不停跳跃,大声叫嚷。天翼想,这个妹妹一点也不听话,根本不像个女孩子。
尽管天翼从不曾有过怨言,他无限度地迁就着这个妹妹,但他还是讨厌过于吵闹的人,所以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他其实早就见过的妹妹。
记得是那一天,家里的大人都出去了,奶奶临走的时候还说了一声“天翼、锦轩,你们有时间的话帮忙把家里的地擦一擦吧!我们有事出去了!”还没有等他们两个人回答,防盗门就已经发出了巨大的再见声。
他们两个人呆在原地,锦轩碰了碰天翼的手,说:“哎,你要擦地吗?”
“恩”,天翼回应了一声,“你坐那里就可以,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你不热么?”锦轩脸上诡异地一笑,“不如我们把家里变成游泳池吧,你说好不好?”
“游泳池?”
“是啊”,锦轩郑重其事地点了头,“我们把水放满房间,不就变成游泳池了?而且我们又可以擦地又可以玩啊,怎么样,不错吧?你答应了是不是?”
“可是”,天翼依然有些犹豫,“那家里的东西怎么办?不会被水泡坏了么?到时候奶奶爷爷回来会生气的啊。”
锦轩仰头想了想,“这样,我们就把房间门关好,到阳台上去玩怎么样?”
“那,好吧。”
于是,兄妹两人在阳台上灌上了水,而阳台正好比房间低了许多,于是灌了水的阳台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游泳池。他们两个从阳台的这头跑到那头,踢起一串串清凉的水花;他们把抹布踩在脚底,像滑冰一样来来去去;他们趴在被水覆盖的阳台上,虽然水只有几厘米高,但他们也像是置身在真正的游泳池里一样变换着各种姿势。
在那个时候,锦轩第一次看见哥哥天翼灿烂的笑脸,想炽烈夏日里的阳光般耀眼。不是那么讨厌了呢!锦轩想,原来这个哥哥也还和自己一样,只是个贪玩的小孩子而已。天翼安静沉和的样子也变得可爱,他也有与这个妹妹一样的欢乐和激动。他也许从来也未曾像这天一样地快乐过,是和他有些讨厌的妹妹一起。
天翼望着这个妹妹,开始觉得有些感动。原来生活也可以这样过,无论时间是怎样缓慢经过,只要让自己觉得舒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爷爷总是在他的妈妈和锦轩的妈妈面前夸赞他的听话和乖巧,而对锦轩则总是翻着厌恶的白眼说她又吵又疯。而他们的舅舅也会附和着说“就是啊,轩轩是不是有多动症啊,应该带她去医院看看”这样的句子。
想到这里,天翼觉得自己的妹妹是如此强大,无论别人怎样评价她,她也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从来不会悲伤或者害怕。而他,比她大了六岁的哥哥,为什么不可以?
从那以后,天翼开始渐渐变得开朗,喜欢和妹妹一起玩耍。他们在阳台上面,学着电视里的武侠片一样“练功”,学着有些迷信的奶奶一样烧香。他们喜欢一起坐在阳台上吃小点心,说说身边的事情,谈论电视剧里的人物情节和各自的看法。他们只做让他们觉得快乐的事情。这个阳台,俨然成为他们的秘密小基地。
这些欢笑留在哪个耀眼炙热的夏天,留在七岁的锦轩和十二岁的天翼心中。
雨水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大红色的对联,放爆竹来驱赶旧一年的晦气,迎接新一年的欢乐。
依然是在奶奶家,所有人围坐在一个巨大的圆桌前,热闹不已地吃着团圆饭。锦轩和天翼坐在奶奶的两旁,此时的锦轩已经收敛了许多脾气的火暴和疯闹,她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那年,她十一岁。
而这样的锦轩早已不习惯与大人们谈笑,她不喜欢过于热闹的气氛,那样会让她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勉强地吃完晚饭后,她象征性地与大人们说了几句话,就匆忙走到阳台上,孤单地把自己埋在破旧的藤椅里面,呆滞地望着远处的烟火和天上的圆月。
自从她考上了重点中学,爷爷与舅舅就再也不敢小看她,而他们也不会挑锦轩的毛病,张口就是“我们轩轩有多好”之类的话语。锦轩望着阳台上老化的塑料板,自嘲地笑了。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胜者为王。其实她心里从小到大,一直都不怎么喜欢爷爷与舅舅的作为,于是,每每看见他们,锦轩总是躲得远远的,不想与他们有太多牵扯。
就在她独自叹息的时候,十七岁的天翼在她的身后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锦轩,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只是觉得客厅里太吵了,想清静一下。”锦轩站起来,打开窗户,双手撑着窗台,在恍惚中她似乎看见五年前的自己和哥哥天翼。看见这两个人在阳台这个秘密的小基地做过的游戏。
天翼也不再说话,走到窗前,看见远处盛放的烟花,听见那轰然巨响的爆炸声。他看见楼底下锦轩从前就读的小学,那里有一排乒乓球台和一个小小的操场。
他曾经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带着妹妹爬过小学校带尖刺的大门。他曾经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带她去江边看日出。他曾经在小学的校园里教她打篮球。他曾经在乒乓球台上和她不停地打着一局又一局。
只是这些事情,早已经被天翼悄悄地淡忘,他早就不像之前那样听话和淡然,他改变了那样多,脸上也不再时刻有甜美的笑容。他的逆来顺受,他的一言不发,总是常常被锦轩想起。可是再回头看,她与天翼已有了长长的一段距离,就是这种各自的改变,让两个人在这种时候再见面,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诉说。
“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啊,赶快进去!”舅舅走过来大声说着。
又是他,总是他,打断安静,扰乱锦轩细小的希望。她只不过是想沉默地看烟火,和自己的哥哥站在阳台上,尽管什么也不说,她也已经觉得满足。可是他却过来,他不允许这样的宁静和卑微的欣喜。
“好好好”,锦轩跟在他的身后,拉着天翼进了客厅。她望向身边的哥哥,在心里一字一句地说着,谢谢你,天翼。
冬至
这是过寒假的第三天,锦轩与父母出去了一会儿回到家,连电视机还没来得及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小姨带着天翼。开门的锦轩看见天翼又是低着头,高大的天翼看起来是如此落寞且狼狈不堪。小姨的脸上则是气愤与悲哀。
母亲与小姨是姐妹,而母亲也一直很喜欢天翼,她赶忙上前问怎么了。
事情的经过小姨越说越激动,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着。
原来是舅舅要天翼帮他买一部手机,而等到天翼买好了给他的时候,他一会儿说手机的性能不好,一会儿又说天翼给他报的价格太高,要是是他花多少多少钱就可以买到,所以他只肯付他认为的根本是匪夷所思的价格。
当时的天翼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再继续上大学,十九岁的他已经开始自己挣钱,他明白钱是那样来之不易,也只有他懂得这些钱背后的艰辛和汗水,虽然只有几百块,对于他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财富。
锦轩看见声辩的天翼垂着头,眼睛闪烁着悲哀的光芒,手里握着那部银灰色手机,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来。他知道什么都来之不易,他在外面都没有人会欺负他,而在自己的大家庭里面,他却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这是锦轩看到天翼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哭泣,自此,她讨厌极了舅舅,他居然让这么好的哥哥如此伤心地哭泣。
在小姨和父母的大声指责中,锦轩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天翼,她只好把纸巾递给他,握着他的手不再言语。
送他们出去的一路上,天翼已经没有再哭泣,小姨也因为向人倾诉后平静了许多。冬天的月光照耀在他们脸上,依然有悲伤和痛苦,而锦轩却无能为力。她讨厌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她厌恶舅舅的所作所为。于是,她握紧了拳头,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她会努力,她不想要再看到哥哥天翼那无助的眼神。
十九岁的天翼最后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消失在锦轩的视线中,渐行渐远。可此时的锦轩,切还只是什么都不能负担的十三岁。
白露
中秋的这一天,锦轩、母亲和奶奶三个人是一起过的生日。她们各自许愿吹灭蜡烛,锦轩也吹灭了她迈向十六岁的蜡烛。这天是周六的晚上,锦轩已经上了高三,学习紧张,但她还是像以往的习惯一样,来奶奶这里过中秋。这一天晚上,她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见到天翼。
锦轩还是不习惯热闹的气氛。独自去了阳台。远处是低矮的楼房,她闭上了眼睛。这时舅舅又走了过来,他说:“轩轩,你怎么了?”
“没什么,天翼怎么没来?”锦轩其实从未喊过天翼为哥哥,“他很忙么?”
舅舅哼了一声,“是啊,据他说是很忙。”
“忙到连我们的生日和中秋都不来了么?”
“哎,他不就是那样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
“切,我还说可以看看他长到多高了呢,真是扫兴啊……”
“你想去他现在的家么,其实就在这里不远,你要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的,反正我都去过了好多次。不过那里又脏又乱的。你去不去?”
“当然,为什么不去呢,那就拜托了。”
“行啊,我打个电话告诉他好了,你等等。”
锦轩看见舅舅拿出手机,对电话那头的天翼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听见舅舅要她来听电话。可她却不知道要对他说写什么才好,她早就感觉到,自己与天翼的距离,已经不能够用遥远这个词来形容。和他寒暄了几句之后,锦轩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挂断键。
她说服了父亲的阻拦,与舅舅舅妈一起去天翼临时的家。一路上,以前的事情总是不断涌现,一幕幕在她的眼前展开。依然记得哥哥很喜欢打篮球,还曾与她一起坐在狭窄的凳子上看一部风靡一时的动画片《灌篮高手》。她很喜欢三井寿,因为她觉得三井与天翼很像,他们都是依靠着自己的努力和从未放弃过的希望在做理想中各自的事情。锦轩也希望天翼能一直这样努力下去,并且,从不放弃希望,永不气馁。
到了天翼楼下的时候,锦轩发现他越发地清瘦了,宽大的骨架就像是只撑了一层皮,他的脸,轮廓也越发地突显,眉毛浓而且黑,一笔一笔深刻在脸上。他的眼睛由于昏暗灯光的照耀,显得格外无神和疲惫。
“你们来了啊,快上来吧。”
终于又见到天翼。锦轩听见身后的舅舅与舅妈对天翼说了几句礼节性的苍白问候,顿时感觉到舅舅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天翼带他们进了家门。可锦轩看到的到处是吃剩的碗筷和随处可见的废纸,乱七八糟的垃圾。锦轩走进天翼的房间,里面也同样,除了两台摆放整齐的电脑在灼灼闪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床上的被子被扫到了地上,床头贴满了照片和海报,接近天花板的地方还有一个大大的“林天翼”的签名。
“这个是我和朋友一起住的地方,还有……”他指向电脑的荧幕,“这是我和朋友建立的网站,虽然才刚起步,不过,以后一定会火的。”
“恩,当然会。对了,你有Q号吧,加上我好了。”
“好啊,你的号是多少?”
天翼在Q上加上了锦轩,冲他笑了笑,又继续了他的“工作”。然后,他突然把又大又重的耳机套在锦轩的头上,“你听听看,这首歌很好听的。”她的脸碰到他的手指,冰凉且惨白瘦弱。
许久,他们还是没能说什么共同语言,只谈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终于还是要起身说再见。锦轩望了望在门口微微笑挥着手的天翼,轻轻地告别。
就在天翼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时候,他也许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锦轩,正紧闭双眼,在黑暗中搜寻消瘦的二十二岁哥哥林天翼的身影,并且一闪而过,不留任何痕迹。
小暑
转眼又是这个时节,锦轩踏过了备受煎熬的高三,站在十六岁的尾巴上。之前她去上网,除了接收到天翼发来的添加好友信息外,就再也没有在Q上遇到过他。倒是有几个天翼的朋友加了她,会和她聊天,告诉她一些关于天翼“在做大事业”的话语。
那是在高考之后的一次平常的上网。锦轩无意中接收到一条“考完了吗?怎么样”的消息。这时的锦轩对高考绝口不提,可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不再理会这个人,因为在查看资料时她居然发现,这个人,居然是她早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去外地寻求发展的哥哥林天翼。
锦轩惊喜地与话回话,她发现在这条网线上,面对这冷冰冰的电脑屏幕,她竟能自如地与天翼对话。她的手不断地敲打键盘,没有任何犹豫地与天翼聊天。没错,锦轩害怕与这个已经不太熟悉的哥哥面对面,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和他直接地交谈。其实,她已经太厌恶面对人群,恐惧与不熟悉的人交流,她不喜欢对他人轻易露出笑容。她早就将自己重重地包裹,即使是面对天翼,也不例外。
他们在网络上交谈着令人快乐的事情,而天翼也俨然是一副商业化模式,看不见任何的感情。
最终天翼还是先匆忙地下线,锦轩独自坐在电脑前观看她喜欢的动画片。这次看的是《TACTICS—天狗抓鬼帮》,那里面的堪太郎、春华和妖子的感情是如此的深刻让人心生憧憬与羡慕。他们的吵架、疯闹、微笑和对彼此奋不顾身的样子深深感染和震撼着她。锦轩盯住堪太郎,这个胸口有一道长长伤痕的男孩,他苍白却溢满笑容的脸庞像极了十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的天翼。那时的他乖巧而逆来顺受,让她想流泪。
可是,无论天翼再怎么样改变,无论他是十二岁、十七岁、十九岁还是二十二岁,他依旧是锦轩唯一的哥哥,这是个不容更改与置疑的事实。锦轩忽然有些释然,是啊,无论他离开多远,改变多少,他仍然是天翼,从未在她的生活中退出过的哥哥,至于其他,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所以锦轩收住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记忆,安静地看着荧幕上的故事发展。她坚定地相信,天翼会有一对属于天空的翅膀,决然地朝向那个叫做“未来”的方向飞翔。而他,也总会回过头,来看看这个叫做锦轩的妹妹,对她微微笑,不曾忘记,不会遗弃。他会一直记得她,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