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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愿神女庇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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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临年,女帝郑鸢上位,酒池肉林,荒淫无道,任用奸臣,贼子乱臣胡作非为,民不聊生。
襄阳知县因言论不当,冲撞天女,被一纸参上,落得个满门抄斩。
烧了一夜的烈火,喊破天地的惨叫声,无人敢言,无人敢救。
已经架空的屋架,黑黢黢的房顶,空气里弥漫的烧焦味,萧瑟的清晨刮来一场雨,要将死去的无辜的魂灵安息。
可上上下下二十八条人命,哪能轻易瞑目。
或是上天垂怜,留下一女。此女正是知县独女—沈姒,暴乱之时,被阿娘藏于水缸之中,半身浸没水中,得以逃过一劫。
*
襄阳往东一带,已然入了寒风刺骨的冬季,天上刮着鹅毛大雪,大地被覆盖,足足有三寸之深。
一呼一吸都刺骨难耐。
传闻中,那雪山上供奉着一尊神女像,神女面若桃花,嘴角含笑,将要舞起来的姿态栩栩如生。
听闻只要让神女感动,便会保佑赐福上供者。
白茫茫一片,一身形纤细的女子裹着单薄的破烂衣服,那几块布料着实让人看着心酸。
女子的容貌鲜丽,杏眼翘鼻,面中饱满,本该红润光泽的脸却被冻的苍白,她浑身发颤,步子却异常坚定。
沈姒咬着牙,顶着寒风向前,扑朔的睫毛沾染上洁白的雪花。看起来纯洁美好,可惜她的心境并不如此。
她一路问来,不顾他人的眼光和劝说,下了决心要到这里。
徒步走了两三个时辰,她终于到了山脚。
抬头,正面迎着风,她的眼睛被刺的生疼,很快挤出泪水,她已无暇顾及。
从山脚到神女庙,长达四千阶梯,来者需要毅然的决心与勇气。
神女啊,念我是你的同胞,庇佑我吧!
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沈姒目光狠毒,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该有的眼神。要说这前半辈子她是温室长大,顺风顺水,名门闺秀,温婉贤淑,但这一切都跟现在的她无关了。她必须割舍这些虚无的一切,她要杀了女帝,推翻着荒淫无道的朝政。
神女山上的风、雪皆是考验的一部分。
“咚!”的一声,沈姒双膝跪地,通红肿胀的手颤抖着伏在雪面。白皙的额头重重磕进雪里,起来时,额头已是刺眼的冻伤痕迹。
如此反复,沈姒的额头、手掌破血。她没有停下,只是义无反顾重复磕头的动作。
神女山上条件恶劣至极,除了山上的守山人,不会有人在这种天气上去。
两步一叩首,两千叩,一个不少,只为请求神女庇佑。
“信女愿付出一切,让那狗皇帝血债血偿!”
“我全家二十八条性命,我要一刀刀还给她!”沈姒喊破了喉咙,到底是少女的声音,不足以惊天动地,可那是她全部的愤怒。
“还请神女庇佑!待我完成心愿之后,我愿永远侍奉在神女身边!”
苍白的天空将她的一举一动注视。
山顶一亭台之中,火炉烧的正好,热气腾腾,让人舒服地想睡觉。
“师太,经常会有人来吗?”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撑在台面,一只手无聊绕着散落的发丝,神秘女子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饶有兴趣地往那阶梯看去,她即使身披鹤氅,也能看出身材硬朗,有武将风范。
被唤作师太的人正给面前人添了一盏茶,说道:“这样的天气,几乎不会有人来拜见神女。”
“想来是这女子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说罢,师太带着怜惜的目光朝外望去。
“什么委屈能让她冒着大雪,磕的头破血流也要向这石像祈祷呢?”神秘女子语气略有不屑道。
师太并未对她的不当言语进行批判,而是平静说:“神女是一种寄托,信则有不信则无。世间万事并非能如自己心意,有时事在人为,过的实在辛苦,身体上的伤不能得到治愈,那心灵上总该有一个值得的有希望的寄托。”
“这样,受益了。”女子干了一杯茶,继续说道:“我从小跟随父亲舞刀弄枪,自是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师太微微点头,“每一任神女都会有一个身体容器,你的母亲若是当年不离开,或许能在神女庇佑下安然无恙过好一辈子。”
女子一怔,表情瞬间没有了刚才的怡然自得,她绷紧了唇说:“我的母亲不是容器,我也不会是,母亲命数如此,谁都救不了。”
师太微微叹了一声气。
“况且,若是母亲不离开,又怎么会有我?”
“师太,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耿耿于怀也是无济于终!”女子语气带着烦躁。
师太无奈摇头,别有深意说:“是啊,你我都不该耿耿于怀。”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儿,神秘女子目光还在沈姒身上,她比谁都能明白如此纤弱的身子要有多大的决心毅力才能坚持下去。
她心脏一抽,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脱下外套,从席子上推给师太,“劳烦师太走一趟,此女子心志坚毅,必能完成心中所愿。”
说完她便起身要走。
师太在后边问:“你不是不信神女吗?”
高山的风声很大,女子的声音铿锵有力,还带着一丝邪魅不羁:“哼,由我出口的自然神鬼都得给两分面子。”
“神女护不了她,我护。”
师太表情有一瞬间的垮掉,但很快又整理成泰然自若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神女后代,多少都有神女普渡众生的影子。
女子说完话头也不回离开。
在地上的雪又叠加一层后,沈姒虚弱着叩完最后一个头。她已经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疯狂颤抖着,连最后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直接向前倒去,重重摔在地上。
她躺着,眼神空洞,四肢五骸都僵硬无比,连痛觉都慢了很多。
她的眼皮沉沉的,像是要睡着了一般,但她知道不能睡,这一睡可能就永远起不来了。
她还要去索命,不能命丧于此。
她想:她都这么诚心了,神女该感动了吧?
冻红的耳朵动了一下,听见了脚步声,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眼去看,一片温暖的阴影笼罩下来,暖香将她包围。
好舒服,沈姒竟然瞬间清醒了,那毛绒的触感不像是寻常人家能用的,她父亲就算是知县,她也没几件这样昂贵的衣裳。曾经她在襄阳名门小姐圈里也是常客,女子爱谈论的衣裳、装饰她也非常懂得,对于衣物她一摸就知道是什么做的。
“还能起来吗?”柔软的声音唤起沈姒。
沈姒咳了两声,只能勉强点头。
师太将那件布满鹤羽的外套披在她肩上,那羽翼在空中震荡,光线透过羽毛散出五光十色,某个瞬间,倒真像活着的白鹤。
沈姒被搀扶着站起来,然后随着师太进了庙中。
师太为她带来了热水,用帕子浸湿,还冒着热气。
“来擦一擦吧。”师太牵引着她的双手往盆里放,然后用帕子帮她擦拭额头。
“嘶”沈姒发出痛苦地声音。她原本不知道她的额头现在多么的不忍直视,但现在痛苦传出来了她就大概清楚了。怕是整个额头都烂了。
“姑娘何必大雪日前来,吃这样的苦值得吗?”师太一边小心擦拭血迹一边问。
沈姒闭着眼,说:“我等不了,这几日我一直在寻找神女庙,一路走一路问,这里的大雪我记得总会持续一月有余,我等不了那么久了,我怕时间一过我心就不正了。”
额头被擦干净,伤口暴露出来,看着揪心,师太拿出药粉给她擦上。
“您是?”沈姒这才想起询问她的身份。
“我只是一个守山人,姑娘不不必记得我。”
沈姒:“今日您帮了我,我只是想或许能够报答您。”
师太轻笑:“神女山上的守山人不该多管闲事,来者是生是死皆是自己的选择,我们从不干涉。”
沈姒有点迷茫:“那为何……”要帮她,难道是她有什么不同,还是神女真的对她的行为感动得流泪?
师太看她的样子,笑着说:“只是你今日遇到了活着的神女。”
“活着的神女?!”沈姒睁大眼睛。
“这是一代传承,我也是听长辈所说得知的,神女在多年前选择了一血脉,从血脉的后人中会有一个人成为神女的容器,带着神女看遍世间万物,感知万事。”
“那这个人到底是神女还是她自己?”沈姒不太明白。
“当然是她自己,神女就像是肩上落着的树叶,你不会有感觉也不会有负担。”
“这么神奇?”沈姒半信半疑。
“你信它便是真的。”
沈姒眨眼,眼中水光潋滟,“我信,那‘神女’呢?我想见见她。”她有些激动,十分想要一睹她的真容。
师太轻轻敲了她的脑袋,轻言:“这是秘密,非派系中人不能得知。”
“那怎么才能成为之中一员呢?”沈姒像个好学的学生,问题没个完。
“像我这样的,世世代代守护着神山的后代,还有神女血脉一连的,还有…神女的伴侣。”
“哎”沈姒叹口气,“看来我是没机会了。”
师太:“你和神女有缘,或许在未来某一天能遇见,只是你不认识她而已。”
沈姒:“那她认识我吗?”
师太顿了一下说:“这个不一定。”
沈姒垂下头:“好吧。”
师太让她把手从盆里拿出来,用干帕子擦干又细细上了一层药。
“这么好看的手经了这么一遭,长了冻疮,恐怕以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复发。”
沈姒盯着双手,原本清晰可见的脉络如今全掩盖在红肿之下,她自嘲想到:她只是会终年经受一次疼痛,可她的家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女子的瞳孔中倒映出睫毛的影子,化掉的雪水压弯了睫毛,最后在末端聚集成很小的一滴一滴,缓缓地,雪滴便冰冷打在粉红的脸颊上。她一激灵,忽然回神,朝着弯腰收拾东西的师太道谢。
“谢谢您,小女子沈姒无以为报,待我完成遗愿,便和您承担这守门人的责任。”她声腔决然,有着一股子毅然赴死的感觉。恩人在这山上守山肯定很枯燥乏味,她来了就能分担一些。
师太皱眉,她并不想听见一个妙龄少女说出“遗愿”两字,她明明青春正好,大把好日子等着她,何须下此等恶誓。
她言语严肃:“姑娘,往事种种,死而不复生,不值得你付出一切。”
她说的或许过于片面,但只是不想沈姒走入歧途。
沈姒却顽固不化:“不,我不论什么值不值得,只求一个世间公道,血债血偿。”
“你!”师太一时间说不出话,突然脑海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而为笑,感叹这样睚眦必报,爱恨分明,意志铿锵的女子居然让她认识了三个。
三个……
“罢了,你的事我本就不该干涉,姑娘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师太拿出药罐子塞进沈姒手中:“此药赠予沈姑娘,早中晚各一次,相信不久就能让肌肤恢复原样。”
“多谢。”沈姒感到暖心,收下药,然后转头望着庄严肃穆的神女像,这和她所听闻的不同,亲自来看,她觉得神女像并非局限于美貌,她的身体譬如高山峻岭,结实有力,眼睛狭长魅惑,野心勃勃。
也许是不同心境的人看法不同。
“我想拜一拜神女。”沈姒突然说道。
师太:“姑娘自便。”说完她便转身离开,她该做的都做了,甚至还多做了,已经是逾矩,离开这扇门,沈姒和她无关了。
空洞的庙内异常暖和,沈姒跪在垫子上,潜心笃志,抬起还在发痛的双手,手心贴在一起,额头轻碰指尖。
闭上眼,便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神女,信女愿以过去、未来换取现在,愿您保佑我,为我全家讨回血债。”
过去的美好,未来的希冀,她全都不要,她能忘记一切舒坦的日子,不要未来的万千可能。
话毕,从门外哗哗吹进掺杂着雪花的大风,顷刻间,裙摆飞扬,桌面上的贡品四处乱滚,风声刮着她每一寸肌肤,好似一场契约缔结,她的身子轻轻的,全身上下被风灌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好像重生了一般。
最后,她不顾才擦了药的额头,弯腰重重磕在地上。
她警戒自己,从今日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