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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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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生说他不想回去,忘川河畔奇景多,不好好看看才叫遗憾。
有病。
仇暗道。他倚了石桌,指尖顶着喝空的酒坛子百无聊赖的转。彼岸花艳丽至极开到荼蘼,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忘川的尽头。
“那是哪里?”沈长生指着远处熙熙攘攘的闹市兴致勃勃的问。
“酆都。”仇头也不抬,他才喝了酒,但还是意犹未尽心痒难耐。可一时半会实在没的喝,只好退而求其次随手抓了把瓜子解馋。
他顿了顿又说:“你去不了,等过些日子,我们要送你去还阳。”
还阳,多美好的字眼。
你是回去了,可是我的年终奖金是真的打水漂了啊!
想到多年努力付诸东流,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判官老头骂了个狗血淋头,仇难免怨天尤人起来,看沈长生哪哪不舒服。
而沈长生似乎也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敛了笑意,很安静的坐到他脚边,正色道:“抱歉。”
见对方态度诚恳,仇挣扎了几下,还是分了把瓜子到沈长生手上,叹气道:“木已成舟,如今无论你再怎么说也已是追悔莫及。”他抓耳挠腮思索了片刻,随后想不通般负气踢了踢对方:“诶,小鬼。”
沈长生应了声。
“我看你年纪不大,干什么要这般想不开寻死觅活?”仇问他。
沈长生盯着手心的瓜子,低低回答:“沈某刚及弱冠。”
仇心想,我也没问你年龄。
他吧嗒吧嗒将自己的瓜子嗑了,沈长生不说,他便也不追着问。
经此一事他实在难以心安理得的继续将对方当傻子看,因为怎么看自己才更像那个不谙世事、轻信易惑的愚笨之人。
想到这里他咳了两下,还想再说点什么,结果刚转了头,就莫名对上了沈长生的目光。
对方眉眼如画、目光灼灼,似是已经目不转睛了好一会儿。
仇被看的一口气噎在了喉咙口,把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索性转了话头,凶神恶煞道:“……看什么看?”
沈长生便真挚答了:“大人的眼睛生的好看。”
他言辞实在恳切,似是肺腑之言。
别看。仇却下意识这样想。
他也说不好这是怎么个下意识法,只是忽觉怪异,这样的眼神殷殷切切目光如炬,燎得他四肢百骸也跟着僵硬起来。
于是他别开了脸,错开了对方的视线。
沈长生很识趣的移开了眼,“那沈某可以冒昧问一句大人尊姓大名吗?”
仇后知后觉刚才有点失态,但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不自在个什么劲儿。
此刻对方还抛出这么个问题,仇略显羞恼的咬着唇,把自个绞尽脑汁想的名字含了片刻,也没能讲出口来告与沈长生。
都怪那帮老东西把他批评了个体无完肤,还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大义凛然,时间长了他还真着了他们的道,也跟着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别扭矫情的很。
“我不记得了。”仇想了想自暴自弃道,中肯的建议:“不过你可以跟着他们一块喊我七爷。”
忘川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汩汩水流翻滚了几片凋零的花瓣,随后马不停蹄湍急着奔向远方去了。
沈长生微微颔首,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
仇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开始安安静静发起呆来。
“来了,七爷。”
孟婆婆架起锅,瓷白的碗整整齐齐的收成一摞放在篮子里,被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仇应了声,快步走向前去帮她生起火:“婆婆,今天的发髻也很好看。”
婆婆只慈祥地笑:“八爷还没回来吗?”
仇摇头:“怪我,人鬼分不清。”
因为他把沈长生当成沈长留带到了下面,无辜喝酒的八爷也受到了牵连。
判官老头为人的时候就皓首穷经、颇为墨守成规,当了鬼之后严苛刻板那是更上一层楼,公私分明一视同仁,仇挨过一轮的骂八爷愣是一点没少挨。
只不过罪名还新增一条:滥竽充数、玩忽职守。
所以在判官眼里八爷实在算不上冤枉,甚至是罪加一等。八爷有口难辨,只好主动请缨收拾仇的烂摊子,把本该命绝的沈长留带回来。
临行前他板着脸说别碰他的酒,他宁愿留给狗。
仇权当耳旁风,八爷前脚刚走他就挖出来喝了个一干二净。
废话,不快点还有的喝吗。
沈长生既过不了奈何桥,短时间内又还不了阳,孤魂野鬼般无所事事,只得每日跟着仇游荡徘徊,倒也自在清闲。
仇因着他吃了处分革了职,一时也无处可去。此刻他坐在婆婆旁边帮婆婆擦碗,沈长生就站在他边上安安静静的看,时不时向他抛来几个自认为很有趣的问题:
“只要入轮回,就都得喝婆婆的汤吗?”
仇大抵知道他接下来要问什么了,于是点点头,抢在他开口之前又说:“不能不喝。”
被猜中心思的沈长生轻轻笑了起来,长而亮的眼睛弯成很好看的弧度。
远处开始断断续续响起悠长的钟声,余音绕梁。
鬼门已开,弥漫许久的雾气慢慢散去。婆婆的姜汤早已熬好,腾腾热气正咕嘟咕嘟往外冒。
仇和沈长生无事可做,只好游手好闲的张望远方,看着稀稀两两的鬼魂接二连三的过来。
“倒春尤寒,喝碗姜汤去去寒气吧。”婆婆说。
仇没出声,隔着热气给人打量了:过来的少女年纪不大,一袭淡粉色单衣,单薄的瑟瑟发抖。她没接婆婆的碗,面上挂了血,衣袂被桥头的风吹的飞扬起来。
婆婆也不催,就这么耐心的等。
仇这才看清她其实浑身上下都是血,是白衣沁满了红,颜色才显得鲜艳。
少女忽地抬了手指了指碗,露出的腕子瘦骨嶙峋,对着他们缓慢的比划了几个手势。
仇虽然一头雾水,但此刻也多少明白了。
这姑娘是个哑巴。
沈长生看出了他的疑惑,凑到他边上道:“……她应该是在问,喝完汤,就往事尽散了吗。”
少女点点头。
“放下吧。”婆婆执了她的手把汤交与她,沙哑着嗓子劝:“人都要走这么一遭的。”
那少女捧了瓷碗细细思索了一阵,然后搁在桌子上俏生生的昂起脸,重新比划了几下。
“她说她还有人要等。”沈长生扶了下碗,言简意赅:“可不可以过会再回来。”
他冰冷的吐息洒落在仇耳边,靠的有些近。
仇将他温润的嗓音放大听了,耳根子忍不住酥麻一片。
“可以是可以。”婆婆便道:“只是别怪我泼凉水,你等不到的。老身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何必废那劳什子功夫?”
那少女却置若罔闻般摇摇头,转身往回走了。
仇正盯着她走远的背影发怔,忽地听到沈长生问:“婆婆方才,怎么说等不到?”
婆婆搅了姜汤娓娓道来:“有的话讲的天花乱坠,你乍一听,还未来得及思索就被勾魂摄魄了去。可人在局中迷,真的假的谁分得清?徒有其表罢了。”
仇想了想,他死了五百年,好像放不下的人很多,但确实鲜少见过真正放不下的人。
来孟婆婆这里撒泼打滚、胡搅蛮缠的人并不在少数。仇跟着孟婆婆见惯了众生百态,这些人见了无常要闹,见了孟婆也要闹,可等他真的亮了刀,一个个又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的喝了。
这会沈长生这么一问,他便想起来这么个困惑已久的问题:“可世人皆困于尘垢,若是不能入轮回,放不下的人要怎么样呢?”
“所以说无欲方成圣。”孟婆婆平静道,“可若是真的放不下,还是另有法子的。”
“纵身忘川骨作舟,千年蚀尽相思垢。前尘往事既然难以相忘,那就转身投了忘川。只是这忘川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水淹火炙,是甘是苦,百转千回。如此,方可带着记忆转世。”
“如果撑不下去放弃的话,”仇记起忘川里那些哀嚎的孤魂:“会魂飞魄散吗?”
婆婆没否认,只慈祥的颔首。
沈长生舀了汤,他的手很稳,总是一滴也不露,有人过来也只是温文尔雅的笑,实在难缠了才开口帮衬着婆婆轻声劝几句。
仇说不上来他身上有何特别之处,只知道今天过来喝汤的都特别听劝,甚至还有年轻姑娘大着胆子给沈长生抛媚眼。
沈长生似是没有在意,只自顾自把用过的碗都洗过抹净,再码的整整齐齐,全然抢了仇的差事,而且干的显然要比仇好太多。
婆婆对他越来越喜欢了,一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沈长生也垂眸听的认真,看起来倒像是和和美美的祖孙二人。
仇插不上手,只好趴在桌子边听着水声出神。
他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喝下孟婆汤的呢?
这些游荡过来的亡魂们,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有的茫然四顾有的情比金坚。
可是他没有过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这些对未知的隐秘渴望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叫人饥渴难耐、欲壑难填。
很早之前过来的那个少女还在忘川河畔徘徊,桃粉色的衣摆落在仇眼里分外刺眼。
她鼓动的衣袂翻卷如浪,裹着瘦弱的身躯,忽地从桥头一跃而下。
仇翻飞的思绪霎时断了片,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就化作流云般闪了过去。
可是他还是慢了一步,猩红的河水几乎是瞬间就淹没了对方的手足,仇咬了咬牙,伸向最后一抹未消失的衣带,跟着一头扎进了冰冷的忘川水里。
耳畔蓦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凄厉尖叫,声嘶力竭的搅着浑浊的水灌进他的口鼻。
痛。
好痛。
汹涌的流水似是钝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挤压扎进血肉里。仇几乎是克制不住的想要哀叫出声,可没过头顶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都是那样绝望的嘶吼哭嚎。
他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是无端生出血肉撕裂、鲜血横流的错觉。
仇碰到那片柔软的带子,便死命抓了不撒手,他低头什么都看不到,河底下伏着的万千黑影蠢蠢欲动,扯住他的四肢手脚拼命的往下拽。
突然一道夺目的红光破涛而来,温暖有力的卷了他的腰肢,强硬又不容拒绝的,将仇扯出水面来。
仇终于得以重见天日,他瘫软在熟悉的岸边,把胃里混腥的水稀里哗啦倒了个干净,方才冰冷僵硬的痛觉正在潮水般褪去,可胃里还是有股难以名状的酸苦感。
他摊开手,那根桃粉色的衣带正孤零零躺在他的掌心。
仇没抬头,翻搅般的错觉里还是想吐,但是他的胃里似乎空空如也,怎么也倒不出旁的东西。
冰凉的水珠顺着湿透的发丝砸落,他突然察觉头顶上盖下来一片阴影。
一双指节明晰的手递来方帕子,同腕子上鲜艳的红线一并悬在他视线下方。
“……大人?”沈长生目露关切,语调温柔:“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