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骑士》川上之舟

97、番外一·百年风雪

　　秦乘雪很少休假，因为联盟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她去处理。但最近局势渐渐稳定下来了，联盟里也清闲了不少，秦乘雪便嚷嚷着要出门。

　　秦乘风欣然同意了，她一想到妹妹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关了那么久就心疼，巴不得把一切好的都给她，便向联盟也申请了十五天的年假。她问秦乘雪准备去哪里玩，她本以为秦乘雪想去外面的星系看一看，于是准备递交跨星系出行的书文，秦乘雪却说，姐，我想去地球看看。
　　地球，多么亲切而又遥远的星球。

　　秦乘风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好。”
　　“可是，地球已经和原来大不相同了。”
　　秦乘雪当然知道秦乘风口中的“原来”指的是什么，她点点头，低声道：“我想去。”

　　秦乘风答应了秦乘雪的请求，但思绪难以抑制地飘到很多年以前，她上一次在地球的时候。

　　“姐姐，快过来！这个贝壳好漂亮的！”
　　那时候的秦乘雪还是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孩童，爱闹爱笑，每到黄昏太阳要落下去的时候，就会拉着秦乘风到海边玩。
　　也不玩别的，就是到水浪里走一走，沿着沙滩找贝壳或者一些搁浅的动物。每天如此，秦乘雪却从来不觉得无聊，整次都兴致盎然。
　　彼时的秦乘风已经“成熟”多了，虽然是和秦乘雪一样的年纪，但已经出落出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她对着冲自己跑过来的秦乘雪道：“跑慢点，小心摔倒！”

　　面对秦乘雪递过来的漂亮贝壳，秦乘风心里并不在意，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夸张地说了一句“好看”，来敷衍没眼色的秦乘雪。
　　每每这个时候，秦乘雪就会乐的屁颠屁颠地去找新的贝壳，再献宝似的把它们都送给秦乘风，最后拉着秦乘雪在海边用沙子堆房子。

　　捡贝壳还好，尚且有几分艺术气息，一些贝壳的确精致漂亮。但对于秦乘风来说，玩弄脏兮兮的沙子是万万接受不了的，她觉得这实在是太幼稚了。
　　但她不配合秦乘雪，秦乘雪就会不开心，百般央求她，秦乘风再不愿意也只得答应。不过最后她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不动手，而是指挥秦乘雪堆城堡。秦乘雪很乖，秦乘风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最后她还会郑重其事地给城堡取一个名字，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尽管每天沙子做的城堡都会被浪花扑平，但秦乘雪仍然乐此不疲。秦乘风就在一边看着她玩儿，时不时指挥两句，或者就是抱着秦乘雪坐在旁边的秋千上看风景。
　　海水漂亮，在橘红的夕阳下能被染出千百中光彩。天边的云也肆意，每天换着法儿地表现自己，给自己做各种造型。秦乘风喜欢在海边的秋千上看书，喜欢眯着眼睛看那个红色的小球掉进海面，看那抹最后的霞光在天边练成一条线。

　　她喜欢听着妹妹的欢呼声在这样美好的氛围里悠悠地、慢慢地荡着秋千。她喜欢头发被风吹起，扎在脸上的感觉。
　　虽然她随身带着一本书，但书大抵是看不下去的。她还会随身带着一块面包，面包则是一定会给海鸥瓜分完的。秦乘雪喜欢喂鸟，秦乘风就会给她多掰点面包。秦乘雪会很小心地把面包撕成小小的碎片，像是怕海鸥噎着似的。

　　喂的久了，海鸥也像认识她们了似的，每天她们一来，海鸥也跟着来。然后海鸥们就把秦乘雪团团围住，在她身边唧唧喳喳，把她手里的面包分完了也不肯罢休，依旧围在秦乘雪身边跳来跳去。

　　这时候秦乘雪就会坐到秋千上，由秦乘风把她荡起。随着秦乘风的用力一推，秦乘雪被荡起很高的弧度，海鸥也因为这大幅度的动作“哗啦”一下全部飞走了。
　　秦乘雪不恐高，反而非常向往高处。她每次都让秦乘风推的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好像要把她送到天上。
　　至此，她仍然觉得不够，天天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好展翅高飞，想跨越天空的极限去更“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秦关则每次听见秦乘雪这样的观点就会笑，他就摸摸秦乘雪的头说：“爸爸过段时间就带你们去火星好不好？咱们都去太空里转一转。”
　　那时候的秦关则还不是人人喊打的贼人，反而是人人敬仰的秦教授。大家说他身先士卒，愿意吃苦，是第一批踏上火星的开拓者，被称为人类先锋。

　　先锋说话没个靠谱的准话，次次都是对姐妹俩画饼。她们想去火星，除了有人类基因里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欲和好奇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们素未谋面的弟弟。
　　姐妹俩对“弟弟”这个词的概念还很模糊，在她们眼里这个人和她们没见过的动物没什么区别。她们对秦络依只有最本质的对未知的好奇，同时她们也对火星有好奇。

　　于是她们欣然答应了秦关则的提议，并开心地围在他周围。秦乘雪和秦乘风是同一个受精卵分裂得到的，但从生物学上讲，也完全不算是秦关则的血脉。秦关则也不像她们的父亲，反而像饲养员和老师，教她们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天天变着法儿地找测试题给她们做。
　　和她们说完这番话后，秦关则就再度去了火星。秦乘雪和秦乘风被留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时至今日，秦乘风仍然能想起周身温热的空气，感受到潮湿的水汽往脸上扑来，依稀还能听见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和秦乘雪的笑声。

　　秦乘雪的秋千荡的很高，像是要飞去太阳。她给秦乘风留下了一个在夕阳海滩上的剪影，也是秦乘风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幕。
　　妹妹似乎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云彩，一切都真切而遥不可及。天是那么的热，她不停地流着汗，每一寸皮肤都黏糊糊的。

　　然而夏天在秋千的扬起中戛然而止，秦关则再回来时，已然变了脸色。

　　他变得愤怒而暴躁，如同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他怨恨一切，怨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他如约把秦乘风和秦乘雪带到了火星，姐妹俩也在这里看见了被“囚禁”起来的弟弟。她们还没来得及融入这片土地，就被秦关则扔了两个选项来。
　　秦关则只说，她们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荆棘塞途，一条轻松无比。他甚至都没告诉这两个女孩这两条路的背后是什么，就粗暴地让她们选择。

　　秦乘风和秦乘雪对视了一眼——她们逃不掉。她们太小了，跑又能跑去哪里呢？火星、地球，哪里不是秦关则的天下？她们必须要做这个一看就可能影响前途命运的选择，否则就是秦关则替她们安排，毕竟她们势单力薄，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秦乘风沉默了，她一时想到了那个瘦弱的男孩，人们口中的弟弟，他似乎被装了“义眼”，——这也是他选择的吗？她们除了暂时忍耐，还能怎样呢？

　　她刚想试探性地和秦关则谈谈条件，就听见秦乘雪抢先开口道：“我选轻松的那条路。”
　　“乘雪！”秦乘风猛的一转身喊道：“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秦关则笑了。秦关则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了，他根本也不是让姐妹俩做选择。毕竟用刀自杀和用剑自杀无异，他也只是客气一下，走个流程，表现自己是个尊重孩子意见的慈父罢了。

　　秦乘风心知肚明，秦乘雪此举是为了保护她。秦关则口中的“荆棘塞途”起码一定是看得见的坎坷，可能是体能上的一些训练，但“轻松无比”就深不可测了，什么严重后果都有可能。

　　她试着联系当地警局，失败了，又想找妇联组织，也无果。最后挣扎一番，秦关则把秦乘雪从她身边带走了，很久以后，姐妹俩才再次见面。
　　秦乘风在地上，秦乘雪在水里。秦乘雪紧闭着眼睛，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神色看起来分外安详。她整个人被封禁在巨大的培养舱，浸泡在培养液里。四周都是特制的玻璃，仿佛一个矮小窄闭的棺材。秦乘雪的全身上下都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电线，旁边还有巨大的机器，上面不断有红色的数字跳动。

　　秦关则在旁边一边笑一边轻声说：“别紧张，姐姐，我们乘雪还有意识呢。和她说句话吧。”
　　“……你个疯子！”
　　秦关则不理会秦乘风的心痛欲碎，而是摁下了一个按钮，让秦乘风带上了脑机接口的设备，于是秦乘风再次听见了秦乘雪的心声。
　　“姐姐……姐姐？是你吗？你来看我了吗？”
　　秦乘风喉咙干涩，声音发紧，闭上眼睛问道：“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秦乘雪怕秦乘风担心自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在这挺好的，你呢，姐姐？我好想好想你。”

　　秦乘风却忽然低声唤道：“乘雪。”
　　秦乘雪沉默片刻，情绪剧烈地起伏起来。她心里的数据一串串向秦乘风的心里涌入，这些日子以来的害怕，委屈，不满，此刻全部倾泻而出。她到底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再早熟，再聪慧，再顽强，让她在一个接触不到任何人的世界里也太过残忍。
　　因为秦关则在拉长她的思维网，她日日都觉得大脑被拉伸的头痛。她无人倾诉，思维也已经完全和身体断开连接了，她甚至看不见，只能不断地想。
　　她想姐姐，想地球的海浪，她想自己收集的贝壳，想椰树下那一个大大的秋千。

　　“对不起，但姐，你别为我难过。我感觉我现在可以一次想很多很多事情，我能想到很多的维度……”
　　“我……我甚至能看见未来。在现在的节点上，延伸出了上兆的通向未来的路。未来，会有……”
　　秦乘风心一紧，连忙问道：“有什么？”
　　“……”
　　“神、神女计划，孩子，礼物……”

　　秦乘雪艰难地说完这几个字后就被掐断了通讯，秦乘风红着眼睛看着秦关则道：“你到底想怎样？”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哽咽起来。她抬手往上抹了一把眼泪，一字一句坚决道：“这是我妹妹，把我妹妹还给我！”
　　秦关则笑而不语，好似聋子似的对着哭喊的秦乘风不问不顾。他抬手看了一眼表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想要你妹妹放出来什么？等你到了那个位置。”秦关则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空气里虚虚画了一条横线，蛊惑似的说：“等你掌管联盟以后，一切都是你的。”
　　秦乘雪随即被秦关则带去他的房子里，关进地下室中。暗无天日的算法和数据中，困着一个少女。秦乘风用尽办法也联系不上秦乘雪，她只能暂且按秦关则说的去做。
　　她步步高升……没等她升到上尉他就忍不住了。终于，她趁着秦关则一次出差，带着人强破了秦关则的屋子，连着培养舱和一众机器，抢出了地下室里沉睡的秦乘雪。

　　她想救出秦乘雪，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面前的不过是秦乘雪的躯体，秦乘雪的大脑早已被秦关则剥离，投入到了主神系统的建造中。
　　她趴在培养舱上看着里面闭着眼睛的妹妹，她瞧着依然年轻，和当初天天在她身边蹦蹦跳跳的样子没有区别。培养舱上了锁，秦乘雪打不开，只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和液体看着。

　　秦关则回来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派人定期去给秦乘雪更换培养液。秦乘风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再和秦关则虚与委蛇，在她取得上尉职称的那一天，直接带着人和枪杀到了秦关则面前，把枪抵在秦关则的喉咙上，一字一句道：“把我妹妹还给我！装好她的大脑！”
　　秦关则看着愤怒的秦乘风，慢悠悠地说：“这大脑呢，取出来容易，放进去就难了。这里面有多少血管神经，谁也不能保证手术成功。起码现在的医疗水平还达不到完美衔接的能力。装回去自然是可以的，但要是某个区域失活了，看不见了听不到了或者瘫痪了，都是正常的，还请你谅解。”
　　“而且呢，这个培养舱是定时一百年的，现在谁来啦也打不开。强行破开的话会伤到秦乘雪的躯体，我想你我都不愿看见妹妹受伤。上尉，你说呢？”

　　秦乘风手中的枪往秦关则皮肤里抵了抵，目光愈发狠厉，她知道秦关则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秦关则自从失去了那几个亲人以后整个人就像是疯了一样，谁的死活也不在乎了，更何况一个已经沉睡的秦乘雪。
　　秦关则挑衅地看着秦乘风，甚至往前主动迎上秦乘风的枪口，慢悠悠道：“开枪啊，不要让我失望。”

　　那时候的秦乘风年纪尚小，魄力也不够。同时她还想到秦乘风负责那么多领域，一时心里更加忌惮，便没下手。倘若放在现在的上将秦乘风身上，她一定毫不犹豫地会杀掉秦关则，人类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秦乘风退了一步，秦关则便在交锋中彻底赢了。秦关则走后，秦乘风再也没有去找他问过秦乘雪的事情，而且联络各方人士，找一些“自己人”看能不能带回秦乘雪。

　　可他们的结果无一例外，只有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百年。

　　姐妹俩自那次短暂地思维交涉后再也没说上过话，彼此相隔了一百年。
　　秦乘雪再醒来时，秦乘风已经老了许多，她却还是少女的模样。秦乘风把她抱在怀里，两人竟像一对眉眼相似的母女。秦乘雪虽然身体没有变化，但思维一直活跃了一百年。她一直尝试着接入主神系统的网络，孜孜不倦尝试了九十多年才成功。

　　姐妹俩都没有提彼此缺席的一百年，却总也禁不住地想。秦乘风会想，秦乘雪一个人害不害怕，无不无聊，那可是无声无息没有交流的九十多年，秦乘雪的思绪接入系统时，她连话都不大会说了。秦乘风只能通过共感体会到妹妹的兴奋和高兴，以及那一份暗藏的委屈苦楚。
　　秦乘雪也会想秦乘风这一路走来是什么样，她是怎么从一个和她一起在沙滩玩儿的少女变成如今雷厉风行，统领一方的上将。她打过多少次仗，流过多少血才会有如今的地位。秦乘风心里一定还有对妹妹的自责，秦乘雪不敢想，秦乘风每天打完仗回来，对着自己的尸身近百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这些年的痛苦、眼泪，都有谁来分担？

　　秦乘风开着飞船，很快带秦乘雪来到了地球，找到了她们记忆里的那片海。不过这里没有了海，也没有了沙滩，反倒种起了一排排地树，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
　　秦乘风就带着秦乘雪在树林里走，地球这边刚下过雨，空气分外潮湿。风吹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间或带下一两滴滞留在叶片上的鱼，滴入脚下的土地里。
　　再往前来到了一片荒芜的空地，因为土质不好，种不了树也生不了草，便被搁置了，只是还放有一些大的建筑垃圾，铁皮钢筋之流，不过也都生了锈，显得破败萧条。

　　秦乘风眯着眼睛站在空地上环视着周围，又看了看旁边的秦乘雪。秦乘雪也在打量周围的景色，良久才遗憾地说了一句：“秋千也没有了。”
　　秦乘风拍拍她的肩膀道：“我明天，不，马上找人来这边建一个。”
　　“不用不用。”秦乘雪忙摆手说道，“我就感慨一下。以后长居火星，来地球的机会也不多。原来一百年，变化这么大。”
　　秦乘风“嗯”了一声，尾音缱绻，“主要是中间地球发了洪，有二十年未曾有人居住，只有一架诺亚方舟带着人类沉没在海底生活。后来潮退以后，地球的地貌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联盟也来修筑过地球，但人们大多集中在几个点住，不再分散地生活了。”

　　秦乘雪点点头，示意自己理解。

　　秦乘风又忍不住说道：“那不在地球，可以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装一个秋千。好不好？”
　　“我哪有那么幼稚。”秦乘雪忙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好不好。”
　　秦乘风说的：“好吧，可是我想荡秋千，怎么办？我比较幼稚。”
　　秦乘雪忍俊不禁，“好好好，都随你。姐姐天下第一好。”

　　她们转弯这一圈就唏嘘地回去了。她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一个布满金色太阳和沙滩的地方了，她们也不可能回到从前，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