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最后的电话 ...

  •   我打过去的时候,她和我说正在给高考要用的透明文件袋贴姓名标签,我知道她明天就要参加考试,不应该打扰她的,但偏偏心里痒痒,手机拿起放下无数次后还是输入了那串只有我们知道的暗语,然后摁了拨通键。
      “那你好好收拾吧,准考证别塞在夹层里,可能会折角的。”我把自己当初高考的经历纤悉无遗地给她讲。
      她便耐心听着,最后收拾完像是实在疲惫到不行地被子蒙头倒在了床上,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姐姐,你当年也会像我这么紧张吗?”
      我想了想,回答道:“有过之而无不及吧,毕竟凌晨三点还在背《赤壁赋》,结果第二天倒霉地考卷上和《阿房宫赋》杠上了,对了,你可别学我,今晚早点睡觉。”
      过了好段时间我才反应过来。
      “我刚才是不是貌似给你透题了?”
      “姐姐,其实你可以直接把‘是不是’和‘貌似’去掉的。”电话那头传来她哭笑不得的声音,“不过你放心吧,我两篇原文注释笔记都背熟了。”
      “准备充分?”
      “肯定的,随时准备收到京大的录取通知书。”
      窗外的月光像一汪融化的银水,顺着蓝花楹叶片的脉络缓缓流淌。
      我半靠在出租屋的飘窗上,膝盖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李小花蹲在空调旁边悬挂的置物铁架上,琥珀色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瞅着我,尾巴扫过生锈的栏杆时簌簌落下铁屑,在月光里像某种暗红色的雪。
      “我2B铅笔准备了整整六支。”她突然笑起来,我听见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波浪线的沙沙声,像是有群春蚕正在啃食我们共同编织的茧,“听上去是不是很像冬天囤松果的松鼠?”
      “本来没觉得,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姐姐,我很想知道,如果明天考场上出现了时空裂缝。”她的声音裹着夏季特有的潮气,“你觉得自己会不会把数学答案传给我?”
      李小花突然弓起身子发出呜咽,我望着那琥珀色瞳孔里扭曲的月光,想起十年前高考那天,直到监考老师收卷时我藏在袖口的纸条被汗水浸透、字迹被晕染开,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展开。
      没错,我当时不但是个想要高考作弊的卑劣之人,还是个连作弊都不敢的懦弱之人。
      “不会。”我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回答了,“但如果真的能出现时空裂缝,我会想见见你,最后在收卷前十分钟里,再帮你检查下选择题的填涂顺序。”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轻笑,钢笔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星星状的墨点,我看见护城河对岸的筒子楼突然亮起一盏台灯,暖黄的光晕里隐约可见伏案复习的剪影,像是从旧时光里翻找出来的镜像。
      挂断电话时已是深夜,以此给这最后的通话画上了一个不是那么完美的句号。
      我打开了储物柜最底层的那个铁盒,高考准考证上的照片已经褪成茶褐色,指尖轻轻抚过“2006年6月7日”的字样时,谁知铁盒夹层竟突然掉出一片蓝花楹标本,背面用因为时光磋磨已经有些变色的墨水写着:“一定要幸福。”
      而那是我早已看过很多遍的瘦金体字迹。
      次日窗台上的蓝花楹突然在晨光中尽数盛放,紫色的花瓣落进翻开的日记本,原本应该只有一句话的末页浮现出工整的瘦金体写的信,全文没有涂抹,看样子写作者是极其认真的打了草稿,墨香里好像混合着2006年教室的粉笔灰,在2016年的阳光里轻轻震颤。
      我抱着李小花毫不犹豫冲向护城河对岸的筒子楼,拖鞋的橡胶鞋底敲击铁质防火梯的声音惊飞群鸽,那阳台上摆满蓝花楹盆栽,穿校服的少女正在给阿橘梳毛,晨风掀起了她耳后的碎发,左耳垂的红痣如同凝固的朝霞。
      这是两个时空在交融错乱。
      我们隔着十年的晨雾对视,整个世界的蓝花楹同时凋谢,紫色花瓣穿过时空褶皱,落在还未合拢的志愿填报推荐手册上,缓缓覆盖了“金融系”的字样。
      就在这个时候,江菡那令我已经习惯的浓烈香水味似乎透过微信消息飘了过来,让我莫名皱眉:“知妤姐,恭喜啊,总编说你的新专栏《时间褶皱里的蓝花楹》破了整个《易安日报》的历史订阅记录,今年年会打算让你上台发言呢。”
      “还得是总编抬举我了,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 ”
      我无声望着对岸阳台上早已消失的身影,好似发生的所有都是我的幻觉般,无声地将日记本抱在了胸前,李小花突然跃上窗台,尾巴扫起的尘垢里好像漂浮着两个时空的月光。
      “而且这也并不完完全全都是我写的,而是十八岁的我送来的宝贵礼物。”恍惚间,我看见无数个自己站在时光的河流边,把数学笔记抛向空中,纸页纷飞成现在的收稿信,又被十八岁的风重新装订成带花房的房产证。
      当第一个考生走进考场时,我买的茉莉蜜茶正在慢慢变质,塑料瓶盖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掉落在日记本上无声地晕开了“幸福”的最后一笔。
      *
      高考结束的6月9日晚上,手机在窗台边缘震动,屏幕亮起那串熟悉的号码,我正要去拿,李小花却在从衣柜顶端一跃而下,将我的手机蹬落。
      我眼看着手机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坠入养着蓝花楹种子的水培瓶里。
      阿橘的爪子还悬在半空,水滴正顺着玻璃瓶壁不断往下淌,我拿出出湿漉漉的手机时,屏幕闪烁了两下彻底黑屏,连带着那串跨越十年的电话号码一同葬身水底。
      窗外的月光微微偏移了几寸,蓝花楹根系发出琴弦崩断的脆响,我尝试用吹风机抢救自己的手机,却在散热口吹出一片蓝花楹的花瓣,飘落在地上离奇地散发着微弱但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第二天的营业厅里,我看着维修师傅对着主板不断地摇头:“不行不行,芯片什么的全都已经泡坏了,只有电话卡还能用了。”
      他把SIM卡递给我,卡槽边缘粘着半粒蓝花楹种子。
      当晚回家,我便把卡插进了新手机,抱有侥幸心理迫不及待地输入那串号码,按下拨通键,直到忙音响到不知是第几声,那机械的女音提醒了我从此之后2006年的盛夏永远被占线。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大雨。
      雨水拍打着两个时空的窗棂,我不受控制地冲进暴雨中的宠物医院,浑身湿透地撞开诊疗室的门,白炽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本该蜷着只橘猫的观察箱里此刻空置。
      “阿橘?”我的声音惊醒了值班医生。
      “李小姐怎么这个点过来?”医生揉着眼睛翻阅诊疗记录,“是说那只橘猫吗?您很早之前不是就带它来做安乐死了吗?”
      因为阿橘的缘故,后来我便时常带着李小花来这家宠物医院做体检,一来二去便和这里的医生全都熟了。
      雨夜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格外长,当我浑身湿透地撞开出租屋门时,发现蓝花楹盆栽正在燃烧,淡紫色的火焰中,只有诺基亚手机完好无损地躺在灰烬里。
      “姐姐,京大的蓝花楹开了……”听筒里传来了少女带笑的声音。
      消防车的鸣笛淹没了后半句话,火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在晃动的光影里,我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坐在高考考场,钢笔尖戳破了草稿纸。
      “不要——别走!”火舌突然窜起三米高,将我们共同的声音吞没,消防员破门而入时,我正跪在灰烬里尝试拼凑烧焦的日记本,那些有关于她,或者说是十年前的我的所有东西都被销毁了 。
      三天后在临时出租屋里,我收到个匿名包裹。
      开裂的松木箱里铺满蓝花楹花瓣,十八岁的校服整齐叠放在里面,当指尖触到左胸口袋时,摸到了张全新的电影票:2016年6月10日,《你的名字》,7排17座。
      是明天。
      放映厅的座椅还残留着余温,当片尾字幕升起时,空荡荡的邻座落下几片蓝花楹,爆米花的甜香里,十八岁的呼吸轻轻拂过耳畔。
      银幕熄灭的瞬间,整个影院的应急灯同时亮起。我在晃动的绿光里看见无数个自己:扎马尾的我在考场奋笔疾书,穿香槟色礼服的我在庆功宴坐在角落里沉默,抱着李小花的我在整改文稿,最后的最后,所有身影都收束成放映机投射的光柱。
      走出影院时,护城河对岸的筒子楼正在拆迁,我望着正对我家的阳台上最后一盆蓝花楹坠落下来,在夕阳里碎成漫天星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江菡发来的年会邀请函。
      年会上水晶灯依旧晃眼,当我接过话筒时,发现颁奖台后方竖着面巨大的镜墙,二十八岁的倒影身后,穿校服的少女正在镜中世界微笑举杯,我们隔着十年的时空褶皱碰杯,盛满白葡萄酒的酒杯里似乎有蓝花楹的花瓣沉浮。
      江菡在台下举着香槟欢呼,但那声音又很快淹没在了人群的浪潮中,我想她大概是永远不会知道,不过是她酒后随意发起的电话游戏,曾怎样撼动过两个时空的夏天。
      最后的那片蓝花楹飘落在我还未发送的文档里,生长成了少女在时空的尽头里朝我挥手告别的剪影。

      《孤岛》by六月雨未眠
      ——正文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