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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通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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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花盆底部渗出的水渍在木地板上蜿蜒成河,与打包箱缝隙漏出的旧报纸油墨混成混沌的图腾。
三只未封箱的纸箱堆成临时屏障,最上方那箱露出半截泛黄校刊,2006年春季刊的“新星小作家”的金榜正对着2016年宠物医院的诊疗单。
今天又是忙到没功夫喝水的一天,大概是晚上十点出头的时候,我正在老房子给蓝花楹树苗换盆,新买的陶瓷花盆上映着粼粼波光,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和某人还有个通话的约定。
我本以为对方此时想来已经睡了,没想到会被接通。
“二十八岁的我,”她的声音里盛满了苛责,“你的来电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
“那你怎么不给我打?”
“还不是以为你在工作加班,不想打扰你。”
陶瓷花盆底部的凉意渗入掌心,我望着屏幕上跳动的时间,喉间泛起了陈年的涩意:“抱歉啊,我今天晚上搬家,收拾东西和绿植所以耽搁了时间,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别气了好不好?就当是卖给未来的你个面子,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你搬家了?为什么?”
我顿了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之前租的那个房子地处市中心,虽然离我上班的地方比较近,但那个房东坐地起价,这个月又涨了我的房租,我已经付不起了。”
窗外的月光在陶瓷花盆边缘碎成镜子,我蹲在由打包箱堆砌起来的峡谷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蓝花楹蜷曲的叶片,新生的绒毛蹭过虎口陈年的茧,痒得像是青春的风穿过时空裂缝在挠我的掌心。
“你现在写文章的稿费大概多少钱啊?为什么会付不起?”少女似乎十分不解。
我望着茶几上摊开的稿费单,数字在月光下洇成模糊的水渍,做了许久思想斗争,终是没告诉她我生活拮据的真相:“也就够每天伙食费吧。”
她年纪还小,应该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和爱才对。
我发现对面沉默便又续道:“我的月薪其实就四千差不多,去掉房租在这个物价高昂的大城市,要养我和‘李小花’可够呛的。”
“李小花?”对方迟疑片刻,“是你现在的孩子?”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吧,是我养的猫。”
江菡的微信提示音切入,屏幕亮起了有关截稿日期的提醒,我望着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中”的闪烁,想起白日里她在会议室夸奖“知妤姐的专栏文章越来越有烟火气”时的神情。
但这种“烟火气”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暂时还不知道。
“你还养猫啦,不过话说四千块还不多吗?我妈的月薪才一两千,养她和我绰绰有余啊。”少女的声音突然劈开凝滞的夜色,惊飞了原本栖在树苗上的月光,“还有还有,你当初不是说要当天才作家吗?”
“小朋友,你要知道你所处的时间是2006年哎,还有,说这句话的是你,不是我好嘛。”我冷静反驳,满地的狼藉中斜插着很久之前的的文学奖杯,似乎还能透过它看到往昔的光芒,奖杯的底座还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泡面汤油渍:“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哪怕真的成为了你口中的天才作家,那也要交水电费啊。”
我说完自己先笑出了声,只是笑着笑着就被满屋的灰尘呛得直咳嗽,电话那头传来钢笔尖戳刺稿纸的声音,我甚至能想象到十八岁的我正在课本空白处画满愤怒地涂鸦的模样。
“作为专栏作者想要有收入,就要写那些读者爱看的东西。”我扯下了几片枯叶,叶脉断裂声像声叹息,“比如什么明星婚变,理财陷阱,家长里短之类的。”
“可我明明最讨厌这些了!”气愤下,她似乎踹倒了什么金属制品,哐当声震得我耳膜都有些发疼,“有的时候我真的有些你是未来的我这件事的真实性,你和我除了声音和经历还有外貌到底哪里相似了?”
我察觉到气氛凝固,干笑几声:“其实没事儿,我发现写菜市场八卦还挺能锻炼自己的观察力来着。”
“而且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啊,新家的阳台还能看见护城河。”我默默转移话题,将种着蓝花楹的花盆往里推了推,“好好学吧,你的未来不会和我一样的。”
“那是肯定的,我要考京大,以后可是要买个带花房能让我种满蓝花楹的大房子。”对方终于出声。
看来从那时候到现在,喜欢蓝花楹这点还是没变的。
“我的新家里也有蓝花楹,虽然只是盆栽吧,但今晚突然结了个花苞,让我特别意外。”
夜风裹着两个时空的月光流淌起来,我望着护城河对岸的老旧筒子楼轻笑:“好啊,只是可惜了,我还想好好等着某个考上京大中文系的姑娘来跟我合租呢。”
“哎呀,谁稀罕住你那小破出租屋啊。”
“是是是。”我仰头看着彻底黑下来的天空,“你怎么还不睡,不怕明天起不来了?”
“明天是周六喔,我能睡懒觉,对了,说起来,昨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划拳喝酒的声音,你现在怎么和我讨厌的样子没有丁点差别?不会还抽烟吧!”
“以前抽,现在戒了。”我笑着回应。
“哎。”十八岁的李知妤这么叫我,“那你未来还喜欢喝茉莉蜜茶吗?”
电流声里传来吸管搅动冰块的声音。
“改喝美式了,苦得能浇醒宿醉。”
“啧啧,大人的世界真可怕。”她咬碎冰块的声音清脆得很。
“之前不是还是说自己成年了吗?那你难道不是大人吗?这么短的时间就又变卦了啊。”
“我就算是大人也和你不一样。”
这时,李小花跳上纸箱时碰倒了泡面碗,我手忙脚乱去接滚落的叉子,电话那头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那只猫是不是右爪上有块心形的黄斑?”
“你说的是它的母亲,阿橘。”
护城河湿润的夜风裹挟着不远处加油站里的机油味渗入窗缝,我下意识摸了摸左手中指被钢笔磨出的硬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十年前在课本扉页刻写诗句时的震颤。
李小花突然将鼻尖贴上我虎口的裂伤,猫科动物特有的湿热呼吸刺痛了新结的血痂,恍惚间竟与当年阿橘舔舐摔伤掌心的触感重叠,它又凑近我的手机低头嗅了嗅,冲话筒发出了绵长的“喵呜”,像在回应某个遥远时空传来的呼唤。
“是阿橘未来的崽吗?”少女的钢笔掉到了地上,语气里十分惊喜,“我昨天刚在操场东墙根捡到阿橘,如果我能亲眼见到她生小猫崽就好了。"
“那你可是有好段时间要等了,毕竟你那个世界里的阿橘才两岁,它到五岁的时候才会怀上呢,还有还有,火腿肠别喂阿橘太多,后来我养它和李小花的时候嘴刁地都不吃猫粮了。”
“你把阿橘也收养了?它现在怎么样?”
我突然沉默,李小花在我膝头不安地动了动,爪尖勾住我毛衣下摆的线头,过了会儿才开口:“前段时间去喵星了,急性心脏病,是我发现地不够及时。”
死般的寂静,就在我以为对方不会再搭理我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不可置信的声音。
“少骗人,我的阿橘有九条命,能活几百岁。”
“听我的话。”我抱着李小花把自己嵌进了沙发的角落,大概是因为想到了伤心事吧,我的声音里明显染上了些许疲惫,“把你在学校文学社里攒的奖金用了吧,跟妈好好商量商量,她肯定同意,不会骂你的,有空就去带阿橘做个全方面的体检,尤其是那个心脏彩超,宠物猫狗的心脏问题潜伏期长得很,别再耽误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好,我会的。”
“早点睡吧,我明天不会再迟到了。”
“嗯,明天见……”
夜风卷走了她还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我打开电脑在文档里敲下结束句。
“蓝花楹谢幕时,护城河正迎来了最后的夏天。”
这既不是纯粹的诗意,也不是彻底的世俗。
今天这通电话的气氛好像比之前要沉重不少,我看见李小花跳上窗台发出绵长的呜咽,尾尖扫落盆栽上颗颗晶莹的露珠,像是2006年的阿橘与2016年的它正隔着时空互相舔舐伤口。
蓝花楹根系将整个空间都折叠成了克莱因瓶,我好像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抱着阿橘在瓶口徘徊,而二十八岁的自己在瓶底无声地攥紧了宠物安乐死的同意书。
我挂断了电话,用手盖住眼睛仿佛是想掩耳盗铃般的逃避现实,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最后在心底重复。
“明天见,李知妤。”
护城河的波光把蓝花楹碾碎成蓝紫色的星屑,夜露沿着陶瓷裂纹攀爬,将十年前的月光酿成琥珀色的蜜。
叶片蜷曲的弧度恰似阿橘临终时微微拱起的脊背,对岸筒子楼的盈盈灯火刺破时空褶皱,在河面投下了宠物医院的十字倒影,惊起涟漪里沉睡锈蚀的硬币,那是十八岁的我攥着文学社的奖金,在便利店数了整夜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