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于栖川

49、第 49 章

　　四皇子心不在焉地坐在席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柳如意悄悄从外边摸回来，轻手轻脚站到四皇子手边，弯腰低声道：“殿下，奴婢打听清楚了，带冯四公子出去的是梁懋梁大人家的公子，叫梁胤常的。”

　　四皇子看着景川侯身边空空如也的椅子：“梁懋？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吧？我记得他家里是世袭的。冯令仪不是说他刚来燕京没几日么，怎么同梁家小子这么要好。”

　　“奴婢听说冯都督与梁指挥使同在蒙古打过仗，兴许两家有交情吧，”柳如意给小殿下布菜，主动出谋划策，“殿下当真看重冯四公子，不如请圣上下旨叫他常来弘光宫解闷好了，皇后娘娘有喜，不便照看您，定然不会阻拦的。”

　　四皇子倒真想了想，摇头道：“不大成规矩，也太引人注目了些。若是像前朝一样，大臣家的孩子进宫伴读就好了……”

　　前朝的皇嗣伴读可是常人求之不得的差事，只是高祖皇帝的第一个太子因为伴读选的不好，被撺掇着谋逆了，自此再无皇子伴读成例。

　　皇太子排行第三，但因身份，席位在兄弟里为最尊，四皇子的邻座便是德妃所出二皇子，凑巧听到了这话，笑道：“你看上谁做伴读了？是不是从文华殿回来不习惯了，若是弘光宫少了人伺候读书，去内书房再挑几个中人就是了。”

　　大皇子是潜邸婢女所出，生母无宠，养的儿子为人庸懦，听见这话也只是默默饮酒。

　　二皇子轻轻睃了上首的皇太子一眼。老四本来被皇父下旨去文华殿跟着太子一道读书的，年前皇后以不合礼法为由，重让老四回了弘光宫。

　　文华殿历来是东宫读书的地儿，老四又是继后所出，他就不信太子心里一点芥蒂都没有。

　　四皇子轻轻皱眉，很快平复道：“二哥哪里的话，黎师傅致仕，爹一时没选好弘光宫接替的总师傅，才叫我到文华殿借读几月而已，何来不惯。”

　　二皇子悄悄撇嘴。

　　皇太子原本安静地看着教坊司的献舞，忽然一笑：“四弟怎么同冯令仪如此投缘？孤倒不记得你们从前认识。”

　　二皇子颇为愕然。这个冯令仪是打哪来的，怎么太子忽然提到这人？

　　“三哥见笑，不过在慈宁花园里撞见他，摔得一身伤，冯都督好歹教过我们兄弟几回骑射，弟弟总不好对他家的子侄不闻不问吧，说来不过这几句话的交情了。”四皇子拣不重要的细枝末节说了。

　　柳如意早回禀过送冯令仪去奉天殿遇上太子一事，实在是巧，照冯令仪所言，他上京满打满算不超过一月，竟然能遇见微服出宫的太子。

　　皇太子点头不再提此事，仿佛只是随意一问而已，转动酒杯抿了一口。

　　二皇子眼珠子来回打转，兄弟间气氛颇有些微妙，他莫名不大敢开口，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恼羞成怒，清了清喉咙：“你们打什么哑谜呢？冯令仪是……”

　　话没有说完，却见太子身边最受宠的中人陈斐匆匆上前：“殿下，临溪亭那边起了争执，蒙古左藩王的世子不知何故，死活要冯令仪去科尔沁给他当伴读！”

　　二皇子好奇得要死，抢先追问道：“左藩王那世子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吗？怎么会缠着人做伴读？他知道什么叫读书吗哈哈哈，恐怕连伴读是做什么的都不知晓吧！”

　　陈斐并不立时回话，皇太子微微颔首，他才道：“奴婢并未亲眼所见，似是王世子在梅林里迷了路，冯令仪碰巧遇上带他回亭子，就这么牵扯上了。”

　　四皇子听着想笑。冯令仪自己都迷路到翻墙了，还敢带别人找路啊？

　　只是左藩王的世子也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他虽是皇子，却还没有足够的身份和立场给冯令仪解围。

　　四皇子看了柳如意一眼，弘光宫小总管立刻退下寻冯都督去了。

　　皇太子慢慢沉了脸色。

　　.

　　冯令仪快被这个叫他他扎旗的异域人缠得抓头发了。

　　制止宁春翌等人、带他他扎旗回亭子都是随手之举，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异域人就抓着她不放了？！

　　投壶、蹴鞠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梁胤常他们好奇她从哪里捡来的哑巴，这也算了，等奉天殿的人找来他们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原来是蒙古来的世子。

　　紫禁城派给他他扎旗的中人好声好气地哄他回王爷那边，他他扎旗一把拽住冯令仪的袖子，字正腔圆道：“我，要，冯，令，做，伴，读！”

　　原来会说话啊！

　　念头一闪而过，冯令仪哭笑不得：“你说什么呢，你家在蒙古，我怎么能做你的伴读？”

　　他他扎旗已经被简单收拾了形容，可以说英俊，只是异域的长相不大讨冯令仪的喜欢，他认认真真道：“你，跟，我，回，草，原，不，亏，待。”

　　他说话虽然慢，声音却很大，临溪亭的人全聚了过来，方颙言笑眯眯的：“让你多管闲事吧，惹上麻烦了。”

　　他他扎旗猛然转头盯了他一眼，方颙言后背顿时起了寒战，下一秒他他扎旗就不看他了，让他疑心自己是眼花了。

　　这世子不是傻子么？

　　冯令仪没想到他他扎旗认死理，好话歹话说尽也没用，努力把衣袖从他拳头里扯出来，梁胤常紧紧皱眉朝带人来寻王世子的太监道：“公公还是赶紧想辙劝世子回去，闹大了都没脸。”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他他扎旗又开始哭起来，冯令仪心烦意乱之间，忽然听到一声“左藩王和冯都督来了！”

　　救星来了！冯令仪惊喜地朝前面看去，果然是父亲，几步开外还有个穿蒙古长袍的男人，想来便是左藩王。

　　大太监也如释重负地迎上前，简明扼要地说了经过。

　　冯希偃先道：“犬子无礼，不识王世子真容，才贸然举动，王爷勿怪。”

　　左藩王笑得十分客气：“冯都督哪里的话，若不是令郎带着回来，恐怕今日又要费人手找这小兔崽子了。”

　　于是一番友好交谈，冯令仪以为自己已经得救了，要走到父亲身边去，没想到他他扎旗仍然拽着她不放。

　　“父，王，我，要，伴，读！”

　　左藩王大感丢脸，要是别的人家的儿子也就罢了，他蛮横一番抢来给他他扎旗当奴才也不妨事，但是冯希偃……当年老蒙古王有反心，冯希偃就是那次平叛的主将，若不是那场战事，恐怕这藩王还轮不到他一个王帐旁支。

　　冯希偃似笑非笑地看着左藩王，大有再不动手便代为管教的意思。

　　左藩王却犹豫着开口，试图商量道：“犬子智弱，从未有玩伴，与令郎也是有缘，不若在京这一月，冯都督允了令郎来我王府做客如何？”

　　冯希偃正要回绝，皇太子至。

　　储君显然明了发生了何事，不等众人行礼便沉声道：“就算是天智未开，王帐也该教教礼数，藩王的世子，也敢索要超品侯爷的儿子做伴读？”

　　一句话定了局，左藩王自知理亏，强行拎着哭哭啼啼的儿子狼狈退下，冯希偃虽然不知道皇太子为何来此，还是依礼谢过。

　　冯令仪抚平袖口，悄悄抬头，正撞上皇太子沉静的目光。

　　.

　　散宴已近未时。

　　冯令仪听说坤宁宫朝贺早早就完毕了，本以为苗氏她们已经先行回府，出了宫门才看见女眷的华车仍旧停在路边。

　　冯希偃走向苗氏的马车。

　　“娘。”

　　马车帘子从内拉开，苗氏露了面：“大宴成了？”

　　冯希偃点头：“您怎么不先回去，大冷的天，老人家受寒了可不好。”

　　苗氏不在意地摆摆手。

　　“不妨什么事，”她笑着看向跟在儿子身后的冯令仪，“令哥跟祖母的车回去吧？你爹不爱点炭火，他那车上跟冰窖似的。”

　　来的路上都不觉得冷，现在日头正高，更不会如此。但是苗氏开了口，小辈肯定不好推辞，冯令仪顺从道：“孙儿多谢祖母体恤。”

　　不是什么大事。冯希偃没说什么，告退回自己的车了。

　　景川侯府的车舆缓缓朝小时雍坊而去。

　　冯令仪知道苗氏忽然要她同乘，肯定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父亲的面说，果然如此，苗氏关切了几句，直入主题道：“令哥，今日在咸福宫，你姐姐不是有意叫你喝那杯茶的。一家子兄弟姊妹，同气连枝的，这点事情不要告诉你爹惹他烦心了。”

　　冯令仪扯了扯嘴角：“祖母晚了一步教育孙儿，爹爹已经问过了。”

　　苗氏皱眉：“你便如此沉不住气？遇到一些小磋磨就等不住要你爹撑腰么？也太娇气了些。”

　　冯令仪语气平平：“并非孙儿主动提起，和嫔娘娘的宫女带我去奉天殿，路上不见了踪影，我在内廷走失了，冒险翻墙出来，摔伤了，爹爹看到才问的。”

　　新认不久的祖母并没有注意到她手上包扎的麻布。

　　“……”苗氏始料不及，看着冯令仪的手半晌，“你姐姐是性子急了些，往年你母亲都是进宫朝贺的，今年不巧病了，清哥儿以为你母亲是因为你进京郁结在心，才对你有些偏颇，祖母已经说过她了。”

　　府里上下的说辞都是侯夫人病得厉害，父亲让她在畅陵轩静养。

　　冯令仪低着头道：“既然如此，祖母吩咐一声，想来母亲就算是病得走不动了，也要撑着进宫的吧。何必让和嫔娘娘胡乱揣测呢？”

　　苗氏叹了一声：“大差不离了。昨日我去看你母亲，她的腿已经坏了……”

　　祖母和父亲对冯令仪说辞一致都是当日乃袁少海因他老娘一事对她起了歹心，冯令仪就算猜到是宁夫人主使，也不好明说。

　　她还不知道原来父亲不止罚嫡母禁足了。

　　“令哥，你要知道，你爹不止有你一个孩子，你早早没了亲娘，你爹难免偏疼你一些，你自己要知道轻重，友善手足，孝悌和睦才是。”

　　冯令仪揪着四皇子送她的子辰佩上的流苏：“祖母不必忧心，爹问我什么我答什么，至于如何处置，我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全凭爹爹做主。”

　　苗氏看着面无表情的四孙子有点头痛。头回见面她就直觉这孩子不好教，如今看来岂止，善恶认准了就不再更改，老二又死了心眼要立令哥做世子，恐怕是祸家的源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