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第 46 章 ...
-
弘光宫在一组宫殿群落之间,进门是三间前殿,东西各有配殿三间,里里外外都有服侍的宫人,年纪偏小的多,但是规矩都很好,看见生人来了并不露出过多惊讶,冯令仪只有不经意间转头才能捕捉到他们的眉眼动静。
“……殿下带我去哪里?”
冯令仪本以为在前殿简单梳洗一下就好,没想到四皇子径直穿过前殿,是要往里走的意思。
按照百姓人家,中间一进就是起居的地方了,这……她不太好进去吧?
四皇子边走边解释:“前殿是我平时读书的地方,没有地龙,你在这边梳洗会着凉的。”
冯令仪忍不住好奇问道:“您有几个师傅?他们每天都过来给您一个人上课吗?像书院一样从早读到晚吗?读什么书?”
程庆面色微变,欲提醒一句这是皇子殿下私事,探问大不敬,但他也不是傻子,想到冯公子砸了四皇子,四皇子反倒不提轻轻放过,便闭紧了嘴。眼风扫见柳如意颇为遗憾地撇了撇嘴角。
“弘光宫只有我住着。师傅倒没有定数,若是朝务赶不及,他们会托翰林院的门生过来代课,现在学的还是四书,等我再大些就学策问诗赋了。”四皇子回答得十分耐心。
“也像举子们一样学制艺吗?”
四皇子笑道:“这自然不会,我又不考科举。你想登科及第吗?”
冯令仪含糊道:“唔……说不准吧。”按着娘的意思,效仿徐霞客很好;按着父亲的意思,读书肯定要读个功名出来,倒不是为着光宗耀祖,她不好武,总得有立身的依仗。
四皇子明显是想到别处去了,颔首道:“侯府有荫官……”
冯令仪没有多解释,说话间已经到了中殿,五间轩昂壮丽的高大殿宇,庭院里有一座井亭。
四皇子亲自去了书房归置画具,吩咐了程庆几个小中人伺候冯令仪梳洗。
冯令仪在净房门口停步,小中人们疑惑地跟着停步了。
冯令仪笑道:“公公们劳累,不敢麻烦你们,我惯常不让人伺候这些,几位稍歇一歇。”
不是什么大事,乐得自在。
程庆几个故作为难地踌躇片刻,才谢过冯令仪去耳房休息了。
冯令仪一个人进了净房。迎面便是五扇大理石嵌百宝座屏,两张紫檀木高束腰条桌,几张乌木滚凳,地下站着几个紫檀木六足高面连盆架,还有两个火势正旺的大风炉,其上铜壶已经烧开了,壶嘴冒出大量白汽。
冯令仪把铜壶提到地上。狐皮褂不知何时沾了水,穿着又湿又冷,她脱了外褂搭到风炉上。能烘干多少是多少吧。
冯令仪倒水进沐盆,先拆开四皇子之前给她包扎的绸布,用手巾擦拭过伤口的血污,再从怀里取出干净的长帕重新包扎,才开始净脸。
独处总算放松了一些,冯令仪才感觉到腿弯处传来的阵阵刺痛,这是落井时磕到井壁留下的伤口,还没有好全,仍绑着纱布。她坐到滚凳上,褪了鞋袜,挽起裤脚低头看,白色纱布果然在往外渗血了。
这种伤口见血就要处理,不然一直捂着容易脓化。冯令仪只好端了沐盆到滚凳边的地上,再一圈圈解开纱布,轻轻地擦洗,眉头忍不住皱起来。
外面传来了说话声。
“……你们怎么不进去伺候?”是四皇子,听着隐隐含了怒气。
小中人们的声音还没有响起,四皇子就推门进来了,冯令仪只来得及从地上站起来。
她为小中人们解释道:“是我不要他们伺候的,殿下勿怪。”
冯令仪站在屋子正中,银鼠贴身夹袄,显得十分乖巧。
四皇子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快步走来:“你的腿怎么回事?这看着不像是方才摔的吧。”说着按她坐下,自己也拿了一张滚凳在他身边坐了。
“前不久落井了,便磕成这样。”冯令仪笑了笑。
家丑不可外扬。
她把纱布重新绕回去。
四皇子盯着他的乌发。侯府是何等地方,他这样的公子在家应该就如同皇子在宫殿,出入都有仆人簇拥的,怎么会落井呢?娘前几日叫了和嫔来说话,好像是为的景川侯夫人告病不能来朝贺事宜吧……
四皇子制止了他的动作,命人再取洁净的纱布来,冯令仪从善如流换了。
四皇子带着他出了净室:“你不用急着走,我娘还没有使唤人过来喊我更衣,奉天殿那边且要等。陪着我说说话吧。”
他们到了内室坐下,虽有床帐,却不像是四皇子的寝殿。冯令仪在炕上坐了,朝四皇子比了个请他先说的手势。
四皇子问道:“你初来燕京,听说过承恩侯吗?”
冯令仪迟疑道:“是殿下的外家吗?”承恩侯这种爵位一般是封赏皇后娘家的。
小中人上了茶,四皇子示意宫人先给冯令仪敬茶。他摇头道:“我外祖是恩亲伯。孝端娘娘是我爹的元后,也是太子生母,承恩侯便是孝端娘娘的父亲。我娘曾经是孝端娘娘身边的侍茶宫女,伺候过几回承恩侯夫人。”
冯令仪不知道四皇子说这个做什么。好像不是他们这种初次相识该谈论的话题啊……
所幸四皇子没有要她立刻接话的意思:“承恩侯夫人依仗孝端娘娘曾经提携过我娘,一再挟恩向我娘求恩典,偏偏态度又理所应当。去年被我当面看见,罚她在坤宁宫门口跪了一上午,我爹为此重重罚了我。”
他说完便看着冯令仪,冯令仪顶着他的视线不得不开口道:“呃……殿下也算出气了?所以今日皇后娘娘不准你留在坤宁宫?”
四皇子笑道:“正是为此。我娘总是怕宫中议论她忘却旧恩,反倒被有心之人拿住了。”
“承恩侯夫人怎么不向皇太子殿下开口呢?那才是她的亲外孙啊。”冯令仪度量着她此时应有的态度,试探道。
四皇子抿了一口茶。
“太子三哥位在东宫,朝堂内外都盯着他,承恩侯夫人怎么好让太子难做呢?”他轻叹道,“承恩侯夫人如此,未尝没有我的缘故,宫里不少人说我爹属意我更甚于三哥。其实都是妄论,我爹已经定了给我的封地了,就在长沙府,太子也是知道的。”
天家兄弟,九重之上便是禁忌。以他们的关系,四皇子说这些绝对是交浅言深了。
冯令仪斟酌着道:“长沙人杰地灵,又远离燕京,您若就藩,想来也是很好的……”她真的不知道怎么接了,只好重提承恩侯夫人。
“那都不是眼前的事。殿下实在不必为承恩侯夫人烦心,皇后娘娘占着大义,承恩侯夫人若是言辞之间过分了,您完全可以把此事透露给都察院啊。我听说都察院的大人们每月弹劾都是有定额的,如今天下大治,大人们连同僚朝服做得不合体都要拿出来说一说,想来很乐意拿到承恩侯教妻不严的把柄吧。”
四皇子明显怔愣了一瞬,很快笑道:“你说的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层,光顾着用身份压人了。”
冯令仪却注意到他的表情,心念电转。四皇子明显不是得到解决方法的轻松之色,或许意不在要自己为他出主意?
冯令仪把方才的对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四皇子是在出了净室说起承恩侯夫人的,之前便是自己说落井了……难道是听出侯府里的暗涌,拿皇家嫡庶之事来安慰自己吗?
天潢贵胄尚且有如此烦恼,何况百姓人家?
冯令仪试探着放松了神情,笑道:“殿下不再为此烦心便好。听您如此说,我觉得家里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了,虽然娘不在了,但家父慈爱,日后做一番事业,倒不必拘于府里天地。”
四皇子嘴角上扬,虽然笑意不深,却明显比方才更加愉悦。
果然如此。冯令仪暗叹一声,或许是心里装着事情,愁色收不住,被四皇子看出来了,误以为是因嫡母忧虑,才说那么一番话来。
虽然……小题大做了些,冯令仪心里涌过一阵暖流。
喝过茶,四皇子又问了冯令仪一些苏杭人情,长沙府位在南方,他也是有些好奇的。
“殿下喜欢玩促织吗?”
冯令仪看见左边高几上摆了一只透明玻璃戗金大盖碗,里面装着两只一动不动的蛐蛐,不知是懒怠动弹还是已经死去了。
四皇子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尚可,是我爹更喜欢,我学着解趣而已。只是寒日养不成。”
冯令仪点头。外头柳如意进来回话:“殿下,宋姑姑来了,是奉了娘娘的口谕教您早些更衣去奉天殿的。”
总算能告辞了。
冯令仪起身道:“烦扰殿下安宁……”
“你以后还进宫吗?”四皇子望着他。奉天殿那么大,皇室席位高高在上,是看不清底下臣工的。
冯令仪走到风炉边捞起外褂,委婉道:“或许明年此日还能再见您。”
四皇子一言不发,半晌后出去了。冯令仪莫名觉得他有点低落。
她抻了抻衣摆,厚厚的狐皮之中落下来一只狗尾巴草,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冯令仪一看就笑了,蹲下捡起来,手指翻飞,掌中很快出现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蛐蛐,野趣横生。
她穿戴整齐才走出内室,四皇子正坐在东厅的太师椅中出神,不知为何没有去更衣。
冯令仪向四皇子笑道:“殿下今日收容我一回,珠宝金银之类,您想来看不上,冯令仪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送您一只小玩意吧。”她递上那只草编蛐蛐。
四皇子接过来,表情看不出有多喜欢,倒是很珍重似的小心收了起来,从攒珠银带间解了一块白玉镂雕子辰佩,明显是要给她的意思。
冯令仪哭笑不得,她只是送了一个一文钱都不值的草而已啊:“殿下……”
四皇子示意她不用说话,把玉佩系到她腰间的五彩长穗上:“我很少遇到宫城以外的人,若是对你礼数有哪里不周到的,望你不要见怪。我是很喜欢你的,虽然是初识,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这话的情谊太重了,是很不合时宜的。冯令仪却不能不有所回应:“多谢殿下厚爱,冯令仪……”
四皇子笑着再次打断了他:“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了。我还要换礼服,繁琐得很,不便送你,叫人带你过去吧。日后若能出宫,我会去找你的。”
他说完就吩咐人,照旧是柳如意的差事,又拿了一盒生肌膏,说是海外日本国进贡的。
冯令仪行礼告退,走出了弘光宫感受迎面而来的寒风,才觉得有一丝真切感。她从未遇到四皇子这样的人,给她的感觉难以形容。身份贵重,大多时候不知喜怒,性子却有些……纯稚?
只当是奇遇吧!短短几个时辰,比在书院里几个月都累。
她默默加快了步子,还是快些回到父亲身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