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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前院的人声渐渐沉寂,内宅各处的烛火也依次熄灭,唯有侯府主母所居的畅陵轩中,正房的槅扇窗下透出昏黄的光影。

      火炕烧得暖热,宁氏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棉纱袄子,从陪房金妈妈手中端过青花小盏,拧眉一口闷下黑糊糊的汤药,再拿了热水浸润的巾子抹嘴,问道:“侯爷在哪里歇了?”

      地下侍立的丫鬟面貌平庸:“侯爷往老夫人那里说了会子话,就回了前院书房,没多久也熄了灯,想来不会往后院来了。”

      宁氏重重地把药盏磕在剔犀黑漆炕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金妈妈接过药盏放在托盘中,递给丫鬟摆手叫她下去,丫鬟露出感激的神情,忙不迭地躬身退下了。

      金妈妈走回炕边,替宁氏掖好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盖住她的脚踝,劝道:“夫人不要再为了这些事情烦心了,侯爷虽然不常来后院,但只要来了就是往畅陵轩走,薛姨娘那边已经几年都没见着侯爷一面了,书房里也没有丫鬟伺候……侯爷还是体谅着您的。”

      宁氏靠在石青撒花弹墨引枕上,握住了乳母温暖的手:“妈妈不懂,我与薛姨娘除了名分尊卑,还有什么区别?您仔细算一算,侯爷已经多少年没有在这里过夜了?就是来这里坐坐,也只是宫里的娘娘递话出来,或是瓒哥有什么事了……瓒哥……

      “我苦命的孩子,才刚刚成亲啊,连个骨血都没有留下,他还尸骨未寒,侯爷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接了那野种回来,他眼里哪有我半分啊……不,说不定,这就是苏州那贱人兴的妖,活着的时候就不安分,死了还要弄鬼,一定是她!她见我……”

      宁氏眼中露出癫狂之色,金妈妈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一叠声地安抚:“没有的事!人死万事成空,夫人不要钻了牛角尖,要多想想以后才是,我们还有瑾哥,娘娘还没生个小皇子,都等着夫人帮扶一把呢!”

      宁氏喃喃道:“对,我还有瑾哥,还有清哥儿……”她满面痛苦地捂住了额头,“光我一个后宅妇人帮扶有什么用处,妈妈瞧见今日侯爷是如何待那野种的了?他什么时候对瑾哥这么疼爱过,我不过稍微露了个冷脸,他的眼神就恨不得要生吞了我……瑾哥见了他父亲,胆怯地像只病猫,这哪里是正常父子的相处啊,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金妈妈心中酸楚:“夫人是想岔了,自古君子抱孙不抱子,侯爷待咱们瑾哥严苛,那是看重他,当年侯爷不也是一样对世子的么,难道侯爷就不疼爱世子了?世子去了,侯爷的伤心不会比夫人少的,只是男子在外不可轻易情绪外露。”

      宁氏摇了摇头:“不,就算他不肯看我一眼,我也还是他的枕边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是伤心,但不是从瓒哥死了开始的,年初他巡视漕运回来就不对了,又不请大夫,他……他这是要给苏州那贱人殉情啊!”

      宁氏的心事很少言之于口,要不是今日冯希偃带回来外室子,刺激到她,宁氏不会说这些令自己难堪的话。

      金妈妈愕然道:“怎会如此!侯爷可是府里的天,真要为了外面的女人做此情态,连老太太都不顾及了吗?”

      宁氏颓然道:“不止如此,妈妈方才说抱孙不抱子,且不提侯爷待瑾哥有多慈爱,只说他对令哥,那小崽子都七岁了,门房那里的人过来回话说还是亲自抱在手上的。瞧令哥对侯爷那亲热劲,半点惧怕都没有……

      “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侯爷因着公事很少出京,他们父子相处日子绝不会有多久,情分尚且如此了,何况小孩子见风就长,令哥已经七岁,过不了几年就能成亲生子,侯爷只会越来越看重他,到时候……”

      暖房的槅扇被打开,宁氏停了话,瑾哥穿了一身白色棉质中衣,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来:“娘,你们在说什么,我要喝水。”

      宁氏连忙下炕,搂着儿子裹了一件大氅,喂了他一点水,又抱他回床亲自哄睡了才出来。

      宁氏看着暖房紧闭的槅扇良久,苦涩道:“侯爷根本就不把瑾哥当他的孩子,今天他说的是心里话吧,‘男孩子不该长于妇人之手’,呵呵,当年瓒哥、瑾哥出生的时候是他亲口跟说我孩子养在我身边最好,我还沾沾自喜,如今想来,这是根本漠不关心啊,连半分精力都懒怠施舍。到了令哥,就是百般疼爱了,连后院都舍不得让他住,非要带在身边。瓒哥都是成亲了才叫前院给收拾房子的。

      “他身为冯家的族长,却丝毫不顾及宗族的后嗣,孩子读书也不管,我当年拼死嫁了个什么人啊!”

      金妈妈不好接这话茬,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说起瑾哥的好话来,想让宁氏高兴些:“夫人瞧咱们瑾哥多伶俐啊,老太太不也爱如珍宝吗?这才是咱们侯府正经的孩子呢,他要承了侯爷的担子,代瓒哥孝敬您的。”

      “但愿如此吧,”宁氏勉强笑了笑,“若不然,府里没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了。你看四丫头那样子,见侯爷待令哥不同,便急不可耐地示好,我嫡亲的娘家侄女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呢,都是见风使舵……”

      金妈妈宽解她:“二少奶奶也有难处,琪二爷见天往外跑,她八面玲珑的心肠,夫人还不知道吗,四处都不好得罪的。”好歹都是姓许的,在侯府里该相互帮衬。

      宁氏没有听进去,凝神片刻:“前几日她姨妈递了信进来吧?说不得就是郭氏提点的,这姨甥俩一个性子,都是胳膊肘往外拐。”

      窗下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宁氏示意金妈妈去瞧瞧。片刻之后,金妈妈带着个穿官绿色比甲的媳妇子进来回话。

      金妈妈道:“夫人,这是前院书房外伺候洒扫的左荣的媳妇。”

      宁氏坐直了身子:“什么事?”

      左荣家的垂着眼睛道:“奴婢那口子让奴婢回夫人话,侯爷预备明日开宗祠给令四爷上族谱,记在夫人名下,已经同许家的昞大老爷说过了。”

      室内一片死寂,金妈妈睁大了眼睛,宁氏闭目深呼吸良久,道:“好,你家男人不错,现下时辰晚了,明日你再来领赏钱。”

      左荣家的不是家生奴仆,是从外头聘来的,不知侯府内情,闻言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宁氏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扬手推翻了炕几,几上的匙箸、香盒、茗碗并痰盒等物一齐摔得粉碎,已经冷了的茶水溅了满地。

      金妈妈弯腰收拾地上狼藉,不敢再劝分毫。

      宁氏自嘲道:“好啊,我要多一个嫡出的儿子了,自己却不知道,侯爷当我是个死人,大哥哥也不闻不问了吗?我这个侯府主母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儿子死了,马上就有人顶上,连世子的位子都保不住了!”

      炕边红漆灯架的镶铜承台上,蜡烛忽然爆了灯花,火苗一下子蹿得老高,映照着宁氏嘴边勾起的弧度格外阴冷:“侯爷太小瞧我这个做母亲的了……去叫袁少海过来,他老娘做事不济,连个七岁的孩子都哄不住,还叫抓住了把柄,侯爷不会让她活着了。袁少海不是想娶芸儿吗?我想他应该很愿意为他老娘报仇吧。”

      ……

      金妈妈亲自送了袁少海出去,仔细打量周围没有其他人,才轻手轻脚进了正房。

      宁氏已经喝了安神药躺下了,金妈妈取了银勺子,大红的罗帐洒下来,宁氏犹睁着眼睛。

      金妈妈轻声说:“夫人快睡吧,左右明日就能安心了,袁少海是个妥帖人,不会失手的。”

      宁氏嗯了一声,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金妈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明日,不,后日,妈妈再去感通庵催一催,一定要把净莲尼姑找回来!这么个大活人,我就不信能凭空消失了,她还没有通天的本事。”

      金妈妈应下了,宁氏慢慢松手,惶然道:“我……我是不是不该害了她?侯爷要是真的随她去了,我要怎么办……还有瓒哥,是不是因为我造了杀孽,报应就落到我的儿子身上了……妈妈,我后悔啊……”

      金妈妈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陪着她,就像宁氏小时候那样。

      祠堂在侯府东边的一个大院子,高高的黑油栅栏围住五间大门,顶上悬匾写了“冯氏宗祠”四个大字,沿着白石甬路走进院中,只见满目苍翠的松柏,迎面是五间大厅,三间报厦,内外廊檐飞扬,屋脊高耸,雕梁画栋,月台上设着青绿的古铜宝鼎等祭祀礼器,阶上阶下丹墀摆满了奇珍花卉。

      正堂中张挂锦幛绣幕,香烛辉煌,灯影憧憧之中,北墙居中悬挂的冯氏祖宗遗像披蟒腰玉,若隐若现,两边几轴列组遗影同样看不真切。

      在场无一女眷。男孩上族谱是很正式的事情,虽然比不上正旦祭祖,来人还是站满了正堂,都是昨日家宴上见过的。父亲面前站着几个冯氏族中有名望的耆老,供桌下首的紫檀木大香案上摆了一本厚厚的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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