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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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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清白,即刻殒命;认下私情,终生守陵。
……不,不只是守陵。
若是承认了与献文苟且,她的存在就代表了献文的污点。皇上待献文薨逝以国丧之礼,献文的死,又与她有密不可分的关联……父子之情,皇上会容忍她苟活于世吗?还有她的家人、玉哥儿……
冯令仪打了个激灵,一瞬间做了决定:“罪臣……选择鸩酒。”
皇帝轻轻挑眉,示意齐项上前。
冯令仪望着那澄清的酒水,双手微微发颤,强自克制死亡的恐惧,镇定道:“罪臣以死证明献文太子的清誉,斗胆请求皇上,准许罪臣的家眷返回苏州,安度余生。”说完再次叩头。
皇帝不假思索,颔首道:“朕准了。”
冯令仪深吸一口气,慢慢伸手取下那酒杯,定定一瞬,仰头一饮而尽。
清酒入喉,一路灼烧流进腹中,冯令仪不知道鸩酒原来是这样的滋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一声轻轻的拍掌。
“好。”
她愕然抬头。
皇帝淡然道:“酒是假的,觉察不出吗?”
冯令仪面前忽然被扔下几十本明黄色的折子。
“看看吧。”
“河北大雨,持续足足半月,黄河水位暴涨,较往年更高出十余寸。河道府治水有功,山东境内,无一处河堤塌陷,百姓安然。赵君宜率河道府众官员为你请功。还有朝中近十余位官员,以你仗义执言,揭发奸臣有功,都为你请命。”
冯令仪有些迟钝地翻着奏疏,最有分量的当属张阁老的求情折子。秦罪臣倒台后,张阁老以资历最长升任首辅。
紧接着便是河道府一众同僚的折子,赵君宜,老魏……还有李怀远、冯叔夜等昔年的同僚。殿外见到的郭诵龄竟然也在其中。
“还有一事,朕希望你知晓。”皇帝忽然道。
冯令仪愣愣抬头。
“两年前,你离京去沧州上任,太子深夜求见,为你请了一份恩典。”
她茫然地听着。
“只要你不是犯了诛九族的谋逆之罪,太子请求从轻处置,留你一命。”
“不要以为纯粹是卫世宣救了你。丹书铁券,只有用在自己身上,什么时候能借给旁人?你……要感念太子对你的恩情。”
冯令仪口中干涩,艰难道:“臣领旨。”
献文为什么要替她求这样的恩典?冯令仪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了。人之既死,人间留下的恩怨,一笔勾销。有什么好说的呢?
竟然是托了他才能平安渡过此劫。
冯令仪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皇帝淡淡颔首:“你明白就好。手如何了?可还能握笔?”
冯令仪下意识在手指上用了些力道,摇头:“尚未就医,微臣不知。”
“若是不行,朕指个太医给你,将手养好了。你算术底子好,治水立了功……功过相抵,擢升就别想了。郭诵龄方才同朕提起,在户部缺了个帮手,想要了你去做事。你意下如何?”
峰回路转,冯令仪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被齐项提醒了一句:“冯大人,还不谢恩?”才反应过来,重重叩首道:“微臣恭谢天恩!”
皇帝摆了摆手:“出去吧。”
步出乾清宫,冯令仪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丹陛尽头缓步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宝蓝色常服,戴亲王十梁冠。
是二皇子、如今的衡王。
冯令仪实在不愿意跪拜了,她的腿再跪,恐怕要几个月不能走路,只好装着低头没看见,一直等衡王走至近前,才做出刚认出的模样,作势要下跪。
“微臣给王爷请安。”
衡王果然伸手一扶:“请起,不必多礼。”
冯令仪顺势起身,这么近距离一观,才发现衡王较七年前就藩之时,身材清瘦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郁气,连面容都阴柔了不少。
衡王笑叹道:“冯四,好些年不见了。”
冯令仪没有行礼,态度上便更加恭敬:“王爷风采依旧,一如当年。”
衡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点点头:“长沙也算南方了,江南好风景啊,风水也养人,不过,到底比不上燕京城,是本王从小长大之地。”
冯令仪听这话有些深意,不大好接,便笑一笑不语。
衡王的视线落在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双手上,眉梢一挑,询问道:“你这手是怎么弄的?如何成这幅模样了。”
冯令仪嘴角微动:“是……”
尚未回答完,衡王便恍然哦了一声:“在乾清宫遇到你,我倒是忘了,你是刚从诏狱里出来吧?这想必是余练干的了?”
冯令仪有些无言。
衡王径自道:“这余练啊,就是条野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明明效忠的是皇上,三弟一走,他却跟死了亲爹、得了失心疯一般,非得死咬着你不放。”
他摆一摆手:“叫我说,你也不是神人,不知道运河有此天灾。三弟既然应承你去了,在那里归魂,那也就是三弟的命数了。命里有此劫数,没能躲过去,就算你不提去运河,三弟想来也会因着别的什么缘故遭难,哪里能怪罪到你头上呢?你说是不是?”
冯令仪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
三弟?
从前献文在世时,这些皇子们再如何笑闹,也不会以三哥三弟来称呼他,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太子”。献文死了,衡王的态度也不恭敬了。
衡王用关切的眼神打量他,询问道:“你别担心,看你这模样,皇上已经赦免你了吧?”
冯令仪微微点头:“是。”
衡王咂了咂嘴:“我猜也是如此。”
他四下看了一圈,放低些声音,颇为神秘道:“你还不知晓。曲江上捞出了那么多侍卫的尸体,余练虽然对附近卫所的人封了口,但是哪里瞒得过?前日就有人朝东厂告密了!皇上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却也怀疑那是三弟私下养的暗卫了!”
冯令仪微哂。哪里是有人告密?想来是衡王手下的人特意查探告至御前吧?
难怪皇上愿意放过自己……
衡王如今态度如此和煦,想来也是高兴她“阴差阳错”害死了献文吧?
衡王哼笑道:“余练这几日疯疯癫癫的,这么明显,谁还不知道他是三弟的人?哼,北镇抚司指挥使,那可是原该直接受命于皇上的……你放心吧,余练活不成了!”
冯令仪没滋没味地笑了笑。
衡王看出他心不在焉,笑道:“我看你还没醒过神来吧?宽心宽心,我来和父皇替你求情,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给你两个月的假好了,你好好休养身体。”
他微微眯起眼睛,意味深长道:“你治水有功,告倒了秦奸臣,姚先伦认你是关门弟子,朝堂上名声甚好……冯令仪啊,你以后的路,长着呢!”
他伸手在冯令仪的肩膀上拍了拍,随后整理了袍裾,提步迈上乾清宫的汉白玉台阶。
冯令仪回头目送。
二皇子,确实变了很多。
野心勃勃,势在必得。
这也正合她的心意,东宫里还住着个皇长孙,不是吗?
冯令仪走向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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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柳树胡同的家门口,早有人翘首以盼。计迎不错眼地盯着马车缓缓停下来,快步上前,挽着冯令仪下车,先上下打量一回,低头擦了擦眼睛,双手合十笑道:“老天保佑,总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视线却不住地落在她手上。
冯令仪笑着宽慰:“二娘,没事,一双手换回一条命,这还不够值当吗?”
计迎连连点头,声音忍不住哽咽:“值当,值当。来,你见见闵大夫,这是你哥哥推荐来的,上午才到咱们家。他专通骨科,能将你的手治好。”
有个身量中等的文弱男子上前,躬身道:“小人闵樊,见过冯老爷。卫都督原也在此接风的,但卫老太爷路上派人拦了他回去,现下才不在。”
冯令仪点点头:“那这几日多劳你费神了。”
闵樊眼睛一弯:“冯老爷哪里的话。”
何五儿推着冯令仪往家里走:“好了好了,夜风里寒暄做什么,回家再说,回家再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哥儿原本要等你的,被二娘按着先去睡了。”
冯令仪顿时放下疑惑。
进了厅,闵樊看过受刑的双手,写了个方子,回道:“一日做三次服用药汤,半个月后我来替老爷正骨。只要休养得好,日后握笔不成问题,只是不能太用力。”
双手没废掉,这已经是意料之外的喜事,冯令仪哪里还敢有更多的奢求,笑道:“定然遵医嘱的。”
下人引了闵樊去客院歇息,计迎屏退了其他人,吴传周才坐下给冯令仪诊脉。
“耗损太厉害了,”吴传周摇了摇头,“幸好从前底子强,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好好坐小月,养回元气,当不会落下症候。”
冯令仪也只有答应的份:“皇上给了个把月的假,正好空出来坐月。”
吴传周看了看她的神情,不见多少伤心,便将安慰的话咽了回去。
大难不死,冯令仪累得不行,等吴传周出去,她也没什么精力,计迎看出她疲惫,叫了何五儿一起出去。
冯令仪的手不能沾水,是冯呈伺候她洗漱的,沾床便睡着了。
一夜无梦,等醒来时,还没睁眼便感觉到窗外洒进来的阳光,触目都是暖红色。
冯令仪转过视线,便见玉哥儿趴在她的被子上,眨着眼睛问:“娘,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