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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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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以昼做了一个梦,迷雾森林的雪下得很大,抓不住的浓雾都化作沉重的积雪压在了世间万物之上,就连森林中央的呼啸古堡的轮廓都融化在了风雪之中。
那是一个温度衡量都失去意义的极寒空间,他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冷冻封存,只剩下神经元还在顽强地传递微弱的感知刺激。夏以昼艰难地看向自己的四肢,神之子的双掌被钉子残忍地凿在木板上。他的手臂向外生长,手指变成枯枝的模样;他的双脚扎进土里,在地狱张开了颠倒的树冠。
夏以昼,变成了一棵树。
一棵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的树。
冥冥之中有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枝上,那一定是童话中的魔法吧,就像沉睡的公主终于等来了真爱之吻,被诅咒的王子重新变回了人。树皮唦唦脱落,血肉被再次唤醒,但故事还没有到该华丽谢幕的时候。
距离童话结局的“Happily After Ever”,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蝴蝶绕着他扇动翅膀,飘落的鳞粉像是游戏里的路线指引,在雪地上闪着微弱的亮光。
此时的他,是游戏中的角色,还是掌控游戏的玩家?
这是他梦里的蝴蝶,还是蝴蝶在梦到他?
蝴蝶催促着他跟上。
雪花打着旋染白了他的头发,将他踩出的脚印填补如,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锋利的风呜咽着,划破他的衣服,沿着他的呼吸道在肺部再添一道暗疮。原本诡异的森林了无生机,就连喜欢吓唬人的魔物都不见了踪影,就好像天罚大雪将它们都抹去了一样。他在这个纯白色的世界里无法分清方向,除了跟着这只奇怪的蝴蝶,他没有别的选择。
作为吸血鬼,夏以昼从来没有这么焦急过,他恨不得化身一道黑色的闪电飞回家。但带路的蝴蝶每费力振翅往前飞一步又会被狂风推着向后半步,滑稽得像是小时候帮妹妹做的数学题。
他用披风将努力的蝴蝶笼住,细心辨认着雪中的指引,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用了一片雪花降落的时间,来到了古堡面前。
废墟、枯萎、焦烟、灰暗。
家园中温馨的炉火余温中暗藏着毁灭的火星,曾经被上天偏爱的孩子彻底失去了庇护。偷来的那束阳光不见踪影,天幕的漏洞被打上了乌云补丁。
世界露出了它残忍的真实模样——当伊甸园的恩惠谎言被打破,乐园就变成了焦土。
夏以昼不顾一切地冲向中央钟楼顶层的图书室,残败的橡树上,他的妹妹浑身是血地躺在焦黑树枝做成的巢穴中,一动不动,像被强盗烧毁的神庙留下的最后一尊女神像,悲悯,安详,却不会再睁开眼睛。
鲜血干涸成时光的锈迹,记忆逐渐将轮廓模糊。眼前的世界开始涣散,他伫立在原地,并没有上前去确认,仿佛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地设想的悲剧没有发生,只要不去观测,箱子里的猫咪就还有生的可能性。
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这一定是个噩梦吧,他静静地伫立着,好像被外面的森林吞噬了,又变成了一株枯木。
蝴蝶姗姗来迟,越过绝望的枯木,翩然地停在沉眠女神像的额角,化作一个闪亮的发夹。
“哈哈,吓到你了吗?”熟悉的,充满活力的声音再次响起,“你都被吓得说不出话了,看来我这次的恶作剧很成功嘛!”
树皮皲裂的纹路突然开始逆向生长,根系从泥土中一节节抽离,发出湿漉漉的玻璃纸被揉皱的声响——某个瞬间,他闻到了清新的植物果实的味道,沙沙糯糯的,是家里窗台上花盆里种的小番茄的汁水。
原来,不是血啊……
夏以昼再次睁开了眼睛,视网膜上最后一片叶子飘落,露出后面藏着的、她睫毛上倒映着的绚丽星云。
“我真的没受伤。”妹妹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再说了,那些吸血鬼猎人是来救我的,所以不会伤害我。”
她伸手取下他头上的礼帽,从里面掏出一个熟透了的苹果。顶着夏以昼疑惑的目光,妹妹垂眸微笑,转动着手中的苹果。
“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一直找不到机会。”她抬眼,直直盯着夏以昼,仿佛在审视着他的灵魂,“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妹妹。”
苹果被牙齿破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个灰暗的空间里不断回响,宣告着一段关系的破裂。闪电破开了乌云的屏障,为二人增添了一瞬的惨白描边,犹豫的雷鸣轻擂着夏以昼的心房。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确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妹妹。在这个荒诞的世界,感觉也许会骗人,但是他不会认错灵魂。
妹妹像用心表演却没有得到观众回应的魔术师一样失落地叹了口气,几口啃完了苹果往礼帽里一丢,开始解释道:“你是纯血种吸血鬼,可我是王牌吸血鬼猎人。我的职责告诉我,应该消灭所有的吸血鬼。”
“夏以昼,情况不同了,我们现在是敌人。”银色蔷薇手枪的枪口无情地对准夏以昼,只要按下扳机,蕴含终结代码的子弹就会贯穿他的身躯。
“可我们是……是彼此之间,最重要的人……无论你成为了什么,我都是你的哥哥。”
“你最大的错,就是囚禁我之后,还觉得我会扮演你的好妹妹。”公主终于厌倦了怪物的保护,无聊的童话书翻开了新的空白页。命运的羽毛笔迟迟没有落下,它在等待一个回答。
“……”怪物没有反驳。
“你明明无比渴求着我的血液,为什么?”是什么让夏以昼压抑了自己血源的本能,成天放任香喷喷的血包在身边胡闹,她想知道。
“因为你会死。”
“但是夏以昼你知道吗,如果你真的没控制住吸食了我的血液,你也会死。如果我杀了你,那么我作为对付你的最佳武器便失去了价值,我还是会死。”
枪口点在了他的胸口,不重不轻,刚好一个金属吊坠的重量,以至于枪口离开了夏以昼还有些怅然,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你死我活,因为我们故事的结局从来都只有死亡。”
“如果命运的设定让我们的结局一起走向同一个终点,那么我会感谢它。”夏以昼义无反顾地用胸膛堵住枪口,步步压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如果你有必须向我开枪的理由,我会将选择权全部交给你。
“你来选择是继续跟我在这玩过家家游戏,还是一起去往下一个世界。
“还记得我是怎么教你用枪的吗?不要犹豫,平稳呼吸,三——二——一——”
砰!
出租屋里吹好的气球突然炸开把兄妹两人都吓了一跳。
今天是夏以昼的生日,他们正打算出门买蛋糕。
“怎么到这来了?”妹妹喃喃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说什么?”夏以昼拉住她。
“我说,你买的气球是不是放太久,都老化了!”她推搡着夏以昼出门,“太危险了,我们快出门吧!一会蛋糕店要关门了!”
很不对劲,但是夏以昼却说不上来,只能顺着妹妹的动作走出出租屋。
“你刚刚不是还在让我猜你给我准备的生日礼物吗?我猜……不会是金属吊坠项链之类的吧?”夏以昼努力回忆,但感觉是在记忆的汹涌大海中妄图捞起一朵没有形状的浪花,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哥,你好好想想。”妹妹转身去关出租屋生锈了的铁皮防盗门,只留给夏以昼一个背影,“那个金属吊坠项链,真的是生日礼物吗?”
门被关上。
屋内连续炸开的气球爆破声与夜空中的七夕烟花盛放声此起彼伏。
夏以昼看见他帮妹妹绣的香囊在赛巧会上拿了头筹,小丫头惊讶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
绚丽的烟花枯萎后留下了刺鼻的硝烟,让他回想起不好的经历,好在他已经带着妹妹逃出了那个挂着黑太阳的惨无人道的地方。
等等,他现在在哪?
“哥!快跟我来!”小丫头蹦蹦跳跳地牵起他的手向前跑,宽大的衣裙被带起的风扬起来,就像蝴蝶的翅膀。
不疑有他,夏以昼跟着蝴蝶穿过热闹的灯市,混进战时逃难的人群,走过夜晚温馨的街道,在宇宙星辉的见证下,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旋转楼梯爬上哥特式钟楼的顶层——
巨大的指针因为他们的到来扭曲着前进了一格,粘滞金属元件在摩擦碰撞中发出巨大的声响——
砰!
迟来的枪响将酝酿许久的红色玫瑰花瓣从枪口炸开,迅速地化作海洋填满整个空间,魔术礼帽中飞出成群的白鸽用羽翼遮住了夏以昼的视线,他没能解读近在咫尺的妹妹的唇语。但这都不重要了,在怪物之家,没有公主,有的是大怪物和小怪物。
具象化的喜悦冲淡了虚无的侵蚀,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二人幸终,狼狈打扫现场。
“舞台装置,很神奇吧?”妹妹扎紧了一麻袋的玫瑰花瓣,“提问,夏以昼对这次的生日惊喜剧本满意吗?是我精挑细选的经典之作,我演技不错吧?”
“……下次装死可以再认真一些。”夏以昼无奈摇头。
“欸?可我明明记得某人都被吓呆了啊?”妹妹挑眉。
“那是我在配合你的演出。”
“夏以昼,你给我等着!你生日蛋糕的第一口是我的了!”
“本来就是你的。”他揉了揉妹妹的头,“而且今天明明我是寿星,怎么感觉你比我还期待?我猜你还准备了其他的惊喜,对吗?”
嘴里猛然被塞进一块甜腻的奶油。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的罪魁祸首——
“运气真好,蛋糕店关门前最后一个蛋糕被我们买到了!”随意穿着宽松白色T恤衫的妹妹提着荧光粉的塑料小花篮上缺了半朵奶油玫瑰花,想必失踪的部分就是他嘴里已经化成一团的东西。
口中的甜带着一股曾经偷偷放进铁皮铅笔盒里的,包裹着玻璃糖纸的水果硬糖的味道——橘子味道的橙黄色最后会在舌苔上留下一片落叶的拓印。嘴里咽不尽的绵密拉扯泡沫感像极了每逢梅雨墙壁上石灰混着湿气黏糊糊的触感,吸收了从厨房飘来的家常饭菜余香,形成了生活印记的独特纹身。
“以前你过生日,蛋糕的第一口总是给我,西瓜最好吃的中心部分也先给我,任何好东西你总是第一个给我。所以今年我也想让你亲自尝尝,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的第一口,感觉怎么样?”
简单舒缓的钢琴旋律从街上的音像店中偷偷溜出来,这是他们买的第一盘音乐磁带里的主打歌:
“……当你看着我/我没有开口已被你猜透/还是没把握/还是没有符合你的要求……”[1]
在某个雨夜,在分享的随身听耳机中第一次听到歌词的时候,夏以昼只能强装镇定,生怕被妹妹像歌词中唱的那样看出他的内心所想。温柔的旋律变成松动的磁带条脱离塑料外壳将他缠绕,在歌词的驱使下,他第一次不带着亲情的念头牵起了身边女孩的手。
如果这就是“第一次”的美妙味道的话,那么他还想要更多……
妹妹换了个话题打破了沉默:“哥,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你知道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夏以昼牵起妹妹空着的手,慢悠悠地走在街道上,昏黄的路灯为他们打上了暖色的旧时光滤镜,就像傻瓜照相机里被遗忘胶卷,承载的又是谁的回忆?
他曾经有一种冲动,想把妹妹数据化成拓麻歌子里可爱的生物,养在用一只手掌就能握住的宠物蛋机器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随身带着。而如今,掌心中的温暖给予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他们走得很慢,似乎谁都不想早点触碰终点。
“你真的没有别的愿望了吗?”妹妹扭头认真地问他,“在这里。”她着重强调着,“在这里,无论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随着不断深入摊贩聚集的夜市,往来的人群将他们推得更近。
身后的两个孩童嬉笑着弯腰从他们牵着的手下方钻过,扑进一对恩爱夫妇的怀里撒娇。与这个温馨的家庭擦肩后,迎面逆着光又走来互相搀扶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老奶奶还在絮絮叨叨地翻老爷爷旧账,但是两个人都是笑着的,好像就这么笑着笑着,翻完了一辈子的日历本……
“……那是第一次知道天长地久……”[2]
最后一句歌词穿着音符的拖尾压轴登台,歌曲就要结束了。
“没有了,这样就好。”夏以昼停下了脚步。
“夏以昼,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妹妹喟叹,但是还是抱着坚定的信念,拉着夏以昼往前走去,走向乐谱的终止符——
“那我帮你许愿吧,我希望……”
夏以昼想制止她,匆匆打断:“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歪着头想了想,紧紧闭着眼睛默声许愿,在河道里放下了那只仿佛千斤重的纸船。
“小船啊小船,载着愿望去港湾;思念啊思念,化作清风推小船……”
“这小船看着快沉了,是不是你许的愿望太多了?”夏以昼把自己的小船也放在水面上,稳稳当当,就像有人在操纵一样巧妙地避开了河道中三五成群的莲花河灯,划出完美的弧线,逐渐漂远,去往了更明亮的天地……
“怎么又是这样?”妹妹晃着夏以昼的手臂,“老实说,你是不是偷偷作弊了?”
他无辜地举手发誓:“绝对没有,骗你是小狗。”
“你早就……”妹妹的嘴张了又张,最后气嘟嘟地鼓起了脸颊,像一只固执跳上岸的小河豚。
夏以昼习以为常,牵着妹妹的手走回灯市的长街。烛火跳跃的光晕中,彩纸裁成的喜鹊衔着朱绳飞过人们的头顶,降落在燃着长明灯的织女庙,灯笼上系着的祈愿笺随热浪轻轻翻卷,碰撞出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
“别不高兴了,想想今天你可是在赛巧会上拿了头筹呢!”
夏以昼今日特意系着那枚皱巴巴的香囊——被水泡过的丝线还蜷曲着,针脚却分明是小丫头亲手绣的拙朴花样。他仔细将香囊压在衣襟最里层,这可是他不惜熬夜自己重新绣了一个香囊为代价藏下的。
“说到这个就来气!赛巧胜者能向织女娘娘乞求如意的爱情,我拿头筹用的是你绣的香囊,这种情况该怎么算嘛!”
“看来小丫头要嫁不出去咯——”夏以昼夸张地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兴致勃勃地打趣道。
“那没办法咯——”妹妹学着他的口吻,故作老成地摇头晃脑,“只能让哥哥养一辈子咯——”
还有这种好事?夏以昼甚至笑出了声。
气得小丫头跳起来锤他。在打闹中夏以昼眼尖注意到,妹妹扬起的对襟长衫下露出来的分明是自己绣的香囊——那个原本该当作赛巧优胜品被放置在织女娘娘供桌上的香囊。
原因不言而喻。
在节日的气氛催化下,绣囊里的香料变成了细密的磁石碎屑,突然萌生出心跳雀跃着,控制不住互相吸引着,小心翼翼接近着。两颗心脏因为磁石的吸引力紧紧拥抱,密不可分,仿佛他们自诞生就该为一体。绣花上的鸳鸯表示赞同,天空中的比翼鸟给予祝福,地表下的连理枝编织未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3]
他们是那么的相似,总是用行动来代替解释。
夏以昼觉得自己的胸口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磁铁的强力吸引下从胸腔中被拽了出来。
“哥,我们回家吧?”小丫头抬头看着他。
有块滚烫的金属从原本嵌着的皮肤中获得自由,那是一个金属吊坠。夏以昼用手指抚过上面的纹路,熟悉的触感将他从真实的梦境中唤醒。
“When U Come Back”
这是他前往天行市读航天学院前,在那个海棠花盛开的车站,妹妹亲手为他戴上的入学礼物。
“夏以昼,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1-2] 歌词摘自2001年光良演唱的流行歌曲《第一次》
[3] 摘自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无题二首·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