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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面具 ...

  •     马莱的军政,一言以蔽之——

      “臃肿、滞后,寄生在旧时代的残尸上苟延残喘。”

      这是菈娜年幼时在课堂上得出的结论。

      老师说马莱是现代国家的典范,拥有完整的军政体系、对外殖民权力与对内管制力量;可当她翻开厚厚的法典、又看过冗长的记录后,只看到一头搁浅的巨鲸,靠战争维持财政、靠仇恨维持秩序、靠百年前的事迹维持声望。它以海洋为名,却披上了大地恶魔蜕下的皮囊,披得越久,越是散发出受尸骸侵染的腐败气息。

      菈娜看着这头巨鲸——从课堂、档案、会谈,从所有她有机会触及的记录与现实之中,看着它踏上陆地,一步步陷入自以为荣耀的浅滩。巨鲸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步入死亡,歌声依旧,但飘荡在空洞骨架中的,只是旧时代的残音。

      菈娜不怜悯它,也不厌恶它。她只是想到:
      “人类的力量已无法挽救它。”

      他们朝着骨架中投入源源不断的祭品,梦想着温热的血肉可以使那腐坏的皮囊撑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无人例外。

      ……

      葬礼的第二日,天空比昨日更加阴沉,云层压得极低,像是随时会坍塌。

      凌晨时分下过一场轻雪,覆盖了庭院的石板地。仆役们赶在天光大亮前将庭院清理干净,以免影响到仪式的进行。

      菈娜昨夜睡得晚,还翻来覆去地做梦,被叫醒时,整个人都被一股郁郁之色笼罩着。

      其他女仆不敢靠近床上的被团,只有七岁的拉拉,脱掉鞋子,爬到床上,把小姐从被褥中挖了出来,又拽着她坐到梳妆台前整理仪容。

      菈娜不高兴,但没有反抗,因为她的小女仆看起来比她更不高兴。

      “小姐,您不能再把脸藏在被子睡觉了。”

      身材娇小的女仆踩在矮凳上,一边从后面为菈娜梳头,一边板着脸道:“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您会把自己捂死。”

      没人知道菈娜是怎么养成的怪癖——无论睡前如何端正睡姿,第二天醒来时,总是整个人缩成一团,头深深埋进枕头和被子底下,仿佛连空气都不肯与人共享。

      菈娜不应声,只一味消化自己的起床气。

      拉拉先用牛角梳处理发尾的打结,秘诀是捏住发丝的中段再梳,这样就不会扯痛头皮。将打结的地方都处理好之后,再一寸寸从发梢向发根梳理,直到将每一寸长发都理顺后,往手心滴上几滴发油,揉搓均匀,涂抹在容易受损的发丝末端。

      她的技巧很纯熟,带着恰到好处的小心,既不会弄痛菈娜,也不会让她因为过于轻柔的服侍而再度陷入睡眠。

      菈娜眯着眼,像冬眠中被刨出洞穴的动物,几乎要在拉拉的手下发出呼噜声。

      确认过每一根发丝都完美后,拉拉开始为她盘发,同时问道:“您昨晚又做噩梦了?”

      她很了解菈娜,普通的赖床是不会让她脸色如此难看的。

      菈娜睁开眼,通过镜子注视着身后勤勤恳恳的小女仆:她的手很小,一次只能抓住一小半发丝,偏偏每次都想一口气把所有头发都塞进发网里,一旦失败,脸颊就会不自觉地微鼓起来。

      真可爱。她想。

      “不算噩梦,”她抬起手,把所有头发都捋在脑后,方便拉拉整理,“只是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拉拉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很少听菈娜提起从前的事。

      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菈娜今晨的分享欲很高涨,在经历了睡眠不足的迟钝后,她的思维再次活跃起来,“我梦到自己跟着老师们上课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像你这样大,感觉冬天总是特别漫长,天亮得慢,上课的路上冷得像冰窖,连睫毛上都能结霜。”

      拉拉想象了一下她所描述的画面,再联想到每天天不亮就要爬起来,为主人们准备早起事宜的自己,忍不住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听上去倒像是个噩梦。”

      “还好吧,”菈娜被她小大人一样的语气逗笑了,“我还挺喜欢的,老师们年纪都大了,同学也比我大很多。所有人都因为天冷而不愿意早起,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拉拉对此不发表言论,只专注地用细夹把发网边缘仔细固定好,再点缀以黑纱。一旁的女仆呈上托盘,里面摆放着几件用来搭配礼服的首饰。菈娜扫过一眼,捡起了那枚红眼雀的胸针,拉拉把它接过,想了想,把它当发饰别在了菈娜脑后的盘发上。

      她举起一柄妆镜,让菈娜可以看到整个发型的效果。

      菈娜微微侧过头,雀眼像一滴凝固的血,嵌在她墨色的发间,在黑纱与晨光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于是她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很好看。辛苦你了,拉拉。”

      这个笑容意味着主人的起床气彻底消散,其他女仆开始陆续上前,服侍她清洁穿衣。拉拉很自然地走下退到了边缘,看着与自己长得七分相似的少女逐渐变成外人印象里的样子——从容、优雅、冷静得近乎冷淡,即使是父亲的葬礼这样沉重的场合,也依旧不会失态。

      那个会赖床,会发起床气,甚至会被自己逗笑的菈娜小姐,似乎隐藏在了一层面具后面,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

      拉拉偶尔会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菈娜。

      ……

      戴巴家主的葬礼选在冬日,是因这季节足够肃穆,也足够寒冷。低温使尸身能被长久保存,人们也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周密准备,从礼仪到人员调配,从服饰到言辞,每一处都要恪守等级与传统的规范。

      第一日的吊唁已过去。那是为外人设的舞台——各国政要、各界名流,外交辞令与政经角力于悼词之间交错。每一位宾客都谨守分寸,既要表现出对故人的敬意,也要在新任家主威利·戴巴面前留足面子。他们是戴巴家向世界展示实力与盟友圈的布景。

      而第二日,才是家族真正的哀悼时刻。

      这一日,出席者不再是报纸上出现的名字,而是戴巴家的血亲、旁支与分封领地的旧臣。他们或身着黑袍、或佩戴战锤纹章,齐聚在戴巴旧宅内院,围绕着冰冷的棺木行礼——

      站在那座覆盖着战锤巨人纹章的灵柩前,他们鞠躬、叩首、献上佩饰与誓言,仿佛这不仅是一次仪式,更是一场延续百年的忠诚再确认。他们的族徽、发色、礼仪各有不同,却又在某种古老的格式中展现出高度一致,连沉默中流转的眼神,都隐隐透露出世袭与权力的深意。

      ——若用古艾尔迪亚的称谓来说,今日是“诸臣觐见封君”的日子。

      马加特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头竟升起一丝不安。

      他在来宾中认出了几个人,就寥寥几个人,已经让他心惊肉跳。

      有议会中那位被称为‘活化石’的老议员,明面上是中立派,实则在军方人事调动中屡屡施力;有财政部某位副官,据说手握马莱对外援助的关键账目;还有那位曾被传与戴巴家断绝来往的地方领主,此刻却与主位上的少年握手,表情肃穆,仿佛本就属于这个家族的内圈。

      至于他们军方就更不用说了,在这样的场合,陆军上将只配做守棺人,马加特这样的士官只配做门卫。

      很难想象,在反艾情绪如此高涨、极力推动“现代国家”叙事的马莱,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贵族、官僚、资本家,仍在暗中施行着旧艾尔迪亚帝国的礼制。而他们不只是存活下来,更深深扎根于马莱社会的各个阶层——军政、财政、教育,甚至情报系统。

      戴巴家族的敌人们总是说,这个古老的家族是艾尔迪亚遗落的废墟。可要马加特说,这根本不是一座遗址,而是一张沉睡的巨网。它的丝线缠绕着军政大楼的基石,缠绕着议会的椅脚,缠绕着贵族子弟就读的每一所精英学院。

      而今,那张网的尽头隐隐出现了一只看不见的手,不知是要收回旧日的荣耀,还是要为某种更加隐秘的目标收网狩猎。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未可知。但他知道,巨网已动。正在慢慢收紧,不知要网住多少猎物。

      马加特握紧了拳。

      他想起今天清晨,他见到的人。

      ……

      那位鬓角花白的老人,一身便服,端坐在厚重的办公桌后,双手交握。马加特只在多年前的阅兵仪式上远远地望见过一眼,但那铁血肃杀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面前人正是如假包换的马莱陆军总上将,马加特本人的顶头上司。

      马加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身体却已经条件反射般敬了个军礼。

      上将挥挥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份例行公文:“听说你昨晚守在灵堂外?”

      “是。”马加特答得干脆,声音里却透着干涩。

      他知道这绝非随口一问。

      果不其然,“你听见了什么?”对方目光不动,像是早知答案,却仍要他亲口说出。

      马加特沉默了几秒,终于开口:“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威利·戴巴,还有……菈娜·戴巴。”

      空气仿佛短暂地凝结了一瞬,上将却只是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像是早已料到。

      就在那一瞬间,马加特明白了:知道这场葬礼另有隐情的,远不止他一人。

      他心中那股尚未散尽的震惊与迷惘,被另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替代——警惕。

      仔细想想,一切似乎早有迹象。马莱军方的第一号人物,并没有在第一天出现在那场云集各国政要的公开葬礼中,却悄然现身于只有戴巴家亲信才能参与的第二日仪式。这本身,就已说明了很多问题。

      那不是避嫌。那是归队。

      归于某种比“马莱”更古老、更隐秘的联盟。

      见马加特神色变换,上将没再继续问下去,说实话,他这时只想给自己点上一支上好的雪茄。但很可惜,在这个时间地点,这种东西是不能出现的。酒精也一样。常年对此保持着依赖的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密封档案,推给桌子另一端的马加特:“打开看看吧。”

      马加特接过那份档案,一如既往地先谨慎检查。他的指腹划过封皮边缘,触到一道微妙的封蜡纹路——不是军方常用的红印,也不是任何政府公文的常规格式,而是交错的长枪与战锤。

      他隐有猜测,却不能肯定,于是抬头看了上将一眼。

      对方没有催促,只是淡淡道:“你没见过很正常,这是戴巴家主的私印。”

      放到一百年前,这就是国王亲自下发的旨意。

      马加特的心情越发沉重,说实话,自从他接触到艾尔迪亚战士队起,他就差不多忘了‘轻松’二字怎么写了……但即便如此,接到护送棺椁命令后的这几天,依然是他截至目前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他的手指像灌了铅,缓慢但不可回转地打开了这份档案。

      第一页,是一张简洁的履历报告:

      姓名:莱妮·洛兰
      性别:女
      年龄:十五岁
      民族:马莱裔(附血液检测鉴定报告,见附页第7页)
      职务:艾尔迪亚战士队特别参谋顾问(战士计划直属)
      审批单位:马莱中央军参谋本部
      引荐人:威利·戴巴(附签字与指纹,见附页第1页)

      马加特的视线落在附带照片上的一瞬,瞳孔骤然收缩——

      照片中的人,他当然认识。就算撕去这份档案上所有名字,他也能一眼认出那张面孔。

      那不是谁都能“特别引荐”的人物,那是——

      菈娜·戴巴。

      那位“高贵私生女”,那位在夜半灵堂低语的少女,此刻却以“莱妮·洛兰”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军方系统,参与“战士计划制度改革”的核心项目。

      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血液报告更不必说,肯定被戴巴家控制下的化验室制作得完美无缺,没有任何检查的必要。她没有军阶,没有任职经历,年龄不满十六,甚至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兵科训练,却被授予等同军需部副主管的档案阅览权,直接跳过大部分常规程序,插手到了马加特最熟悉、最敏感的领域——艾尔迪亚战士队。

      而批准这一切的,是那个顶着戴巴家族新任家主身份,笑着向所有人颔首致意的少年:威利·戴巴。

      马加特捏着档案的手微微颤抖。

      “见鬼……”他低声咒骂,语气里透着罕见的茫然与愤怒。

      这对姐弟,究竟把军队当成什么?

      他又翻过几页,只粗略扫了几眼,便被上面的文字逼得头皮发麻。

      全是那些夸张得近乎荒谬的赞誉——什么“被天使亲吻过的头脑”,什么“思维方式如恶魔般奇诡”,什么“以史无前例的年纪完成博士课程”,还附有多位国际巨人学泰斗的推荐语,读得马加特胃里一阵发紧。

      他心跳如鼓,脑中却只剩一个念头在打转:

      让戴巴家的人去修习巨人学?开什么玩笑?

      开课还差不多。

      无法无天……真的是无法无天。

      马加特盯着手中的文件,逐渐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了,那字里行间仿佛都充斥着两个字——荒谬。

      马加特缓缓合上档案,手指关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

      “所以……”他喉咙干涩,声音低哑,“她用假身份,在海外修了巨人学,又用一篇篇论文,骗过了全世界的专家学者?”

      上将没有答话,只是观察着他的反应,像在观察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她到底是来研究巨人,还是打算夺取巨人?”马加特终于抬头,目光凌厉,“她在我们军方的档案系统里注册、入职……所有流程都有人放行。是谁签的字?谁在保她?”

      他的情绪如潮水涌动,却又极力维持着一个士兵应有的克制。上将仍旧不语,只从口袋里取出严禁点燃的雪茄,轻轻把玩指间。

      马加特盯着他,忽然嗤笑一声:“所以您也是支持他们的,对吗?”

      这句试探极重,如匕首钉入桌面。

      沉默数秒后,上将终于开口:

      “我支持的,不是他们——是我们。”

      马加特怔住。

      “马莱已经病入膏肓,”老将军慢慢将雪茄放回盒中,“而他们……是为数不多,还能为这个国家续上一口气息的人。不论他们的姓氏,还是血统。”

      马加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他想反驳,想骂这一切是疯子导演的剧本,但脑海中却反复回响那女孩的声音——

      “迪奥·马加特中校!”上将忽然开口:“无论你昨晚听到了什么……”

      我只觉得——

      “记住你身为军人的天职。”

      他会因自己秉持的使命——

      “不要试图去揭开她的面具。”

      ——而不得不陪我走到最后。

      ……

      隔着人群,马加特又一次看见了她。

      她着一袭素黑礼裙,盘发低束,仿若一尊静立在暮冬中的瓷偶。人群为她让出自然的距离,就像害怕亵渎什么不该接近的存在。她站在灵柩旁,与前来吊唁的贵族交换寥寥数语,却无一人敢轻慢。

      她——那位档案上名为“莱妮·洛兰”的年轻学者,此刻却以“戴巴家的私生女”的身份伫立于权力之网的最中央。

      而她也看到了他。

      隔着那层层簇拥的贵族与军官、隔着灵柩、礼台与冰冷的空气,她的目光稳稳落在马加特身上。他脸色苍白,喉咙干涩,她没有招呼、没有惊讶,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仿佛早就知道他见了谁,说了什么。

      然后,她笑了。

      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多情,也不疏离。像是对一位老朋友的点头致意,又像是对某种“预言应验”的从容确认。

      听啊,中校——

      ——那步入腐败的巨鲸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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