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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夜晚 ...

  •   前有虎豹后有豺狼,郁明天战战兢兢上了半天学,一点神都不敢走。最后一节小自习下课,黑板上留好了晚自习作业,住宿的同学跑去抢饭,走读的都磨磨蹭蹭收拾书包,三两结伴离开。
      郁明天抄好作业条,背起书包离开他的护法位,后门的凳子东倒西歪,三四个男生坐得随便,大虎手里拿了个篮球丢在地上拍。
      “明天!打球吗?”大虎问他,周围几个男生也看他。郁明天被人叫住,不好不过去,他背着书包走到后门,低头看着大虎的眼睛认真回答:“先不啦,我还有事呢。”
      转学生个头不高,但胜在模样好,皮肤也白。郁明天逐渐站在了一个包围圈中,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胳膊,“细胳膊细腿的。”
      说话的是个痘痘脸,他身边的长头发随之附和,“咋还傻愣愣的。”
      门外来了人,大虎站起来,拍了把郁明天,“走,领你下楼。”
      痘痘脸走在前面,边下楼边回头说话,“宣职的校篮占了场地,咱去操场吧。”
      他个子高且瘦,下楼梯一蹦三个台阶,活像个蚂蚱。郁明天走在最后头,一格一格慢慢下,和大虎一帮人拉开好大距离。
      这几个人人高马大,衬得郁明天更矮了,他之前在深城实验时选的文科,窝在女生堆里不显,一米七出头的身高够用。但现在一中还没分科,三班男生占了一多半,郁明天不乐意和他们一起走。
      “天天占咱们地盘,真够不要脸。”大虎察觉身后空了一截子,扭头喊:“明天你咋回去啊?校门口最近不安生,你小心点。”
      郁明天有点害怕了,大虎他们抱着篮球走了,郁明天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等人来接。校门口来来往往,闵晨和陈凤莲一直没来,是忘了我吗,郁明天想。他有点冷了,等到晚自习的铃声都响起,黑夜吞噬暮色,他拽了下书包带,朝路口的报亭走去,想打电话问问。
      电话本在书包里,郁明天蹲在台阶上翻书包,拿出小本时周遭已经围上了一圈黄蓝校服的男生。他们的校服或系在腰上,或单手拎着挎在肩头,耳朵上缀满丁零当啷的饰品。为首那人刻意露出花臂,吐了口烟,低头去看蹲在地上的郁明天,“一个人吗小弟弟?”
      郁明天点头,他们都笑了,急着去游戏厅,没空跟这弱鸡仔废话,“鞋不错啊。”
      花臂踢了一脚郁明天的鞋,郁明天立刻缩回脚,正要站起来时被人从身后按住肩膀,“让、让你起了吗?”
      “好吧。”郁明天又蹲回去,借着这个姿势仰头看他们,从下巴看人,好丑。
      “哥也不欺负你,江湖规矩,请哥几个抽条烟,咱们都好说。”
      神经病吧,郁明天挣扎开肩上湿乎乎的汗手,一圈人身上的烟臭味能熏晕一头牛,他捂住鼻子跳出包围圈,怀里紧紧搂着书包。
      花臂不笑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书包里有什么好东西?拿来我看看呗。”
      小弟们蜂拥而上,郁明天书包不保,在争抢之下脆弱的拉链崩开,书本试卷和零钱包飞落一地,郁明天什么都没捡,拾起来歌词本揣在兜里。书包在空中形成一道完美的抛物线,但无人在意它的死活,郁明天的零钱包握在花臂手里,他倒出来钱数了数,满意道:“还真是个小少爷,咱今晚包夜!”
      “好!”小弟们起哄。
      郁明天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花臂大哥走上前来,零钱包的拉链冰凉,拍在郁明天的脸上,“小漂亮,明天继续拿钱来,不然拍你脸的可就不是钱包了哦。”
      任谁经历这种事也平静不了,郁明天撇了下嘴,握紧口袋里的歌词本,眼泪挂在睫毛上,愣是没滴下来一滴。花臂留意到他始终没伸出来的左手,拽了把他的袖子,“这什么?拿出来,是不是还有钱呢。”
      没有钱了,郁明天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他不掏出手,花臂也不松手,麻脸小弟也来掏他兜,撕撕扯扯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花臂翻了翻,除了一些他不认识的字外啥也没,随手丢到了地上。
      没人留意郁明天头上的愤怒值已经爆表,他喘了两声粗气,秀气的眉头皱成一团,头发都炸起来了几根,他一字一顿道:“捡、起、来!”
      “什么?”花臂没听清,小弟们也摇头,觉得这人犯神经。
      “捡!”郁明天盯住花臂的脸,狠狠道,“起!来!”
      “诶呦,急了……我草!”花臂一声痛呼,麻脸阻拦不及,只见原本窝窝囊囊的郁明天小牛一样爆冲过去,竟一头撞倒了一米八五的花臂大哥。大哥仰躺在地上,郁明天跪在他身上挥拳就揍,“操啊!谁让你拿我本子的!坏了!坏了!它坏了你看到没!”
      郁明天拳拳到肉,拳拳打脸,看呆了一众小弟,直到花臂吐出一颗牙才想起来拦。郁明天揪住他的领子,提起他的上半身又重重摇晃,“我的本子!我的歌词!”
      小漂亮变成了小钢炮,小弟们想拦也无从下手,直接揍吗?众人请示麻子脸,麻子纠结一下,“上!先救大哥。”
      看热闹是中国人的本性,郁明天一声怒喝,引来不少路人驻足,保安室大爷也关了唱戏机,掀开帘子来看。
      遛狗的大妈问提书包的学生,“这是咋了?得赶紧报警吧。”
      学生摇摇头,他提着书包走进郁明天厮杀的战场,大妈看向他的眼神登时带上敬佩与欣赏,再来了人便逢人就夸:“那小伙子仗义!”
      小弟们依旧围成包围圈,谁也不敢惹狂暴模式下的小钢炮,有人拍拍最后一排高个儿小弟的肩膀,他不耐烦回头:“滚!”
      “麻烦让让。”来人说话客气,一身好学生气息,但看清他的脸后高个儿立刻闭嘴,还拉了一把前面的人。
      “干啥!”前面的人也不耐烦回头,“草……沈哥。”
      他也拉了把自己前面的人,周而复始,直到所有小弟都毕恭毕敬让开。
      于是沈奉今走过的路,像大爷掀起的门帘一样,呈八字型清出一人宽的空隙,供他走到花臂手边。
      郁明天累了,他坐在花臂腿上,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整条胳膊只有指甲留空的花臂像是见了救星,紧紧握住沈奉今脚踝,有血滴落在沈的白球鞋上,有气无力道:“我草,沈哥,救我!这他娘的是个疯子!”
      疯子生气了,又来一拳,“你他妈才疯子呢!”
      花臂不说话了,等着沈奉今主持公道。郁明天回头看他,拳头松了又紧,小脸涨得通红,嘴巴张大了,又不知道说什么,撒气一样低下脑袋,露给沈奉今一个小小的发旋。
      沈奉今递给他一只手,郁明天余光看见,顺坡下驴,借力站了起来。他怕花臂趁机报复,便退后一步,让沈奉今站他前头。
      站得近了,郁明天又闻到了熟悉的皂香,他贪心地垂下头,多闻了两下,鼻头小狗一样动动。不知道空气中有什么杂尘,他吸了下,又拿手揉揉,落在旁人眼里可就是犯错了心虚了,花臂啐了一口血沫,“招了邪了你!老子……”
      沈奉今清淡的声线截住他的唾骂:“山子,行了。”
      麻子最先反应过来,带着兄弟们四处喊散围观的人群,“行了行了,都散了,都散了!看什么看!”
      沈奉今手往后一掏,扯来一个低头的郁明天,“跟山哥道歉。”
      “你!”郁明天不服气,他横着眉毛,嚷道:“他……”
      沈奉今的手落到他腕上,虚虚拢住,大拇指点在郁明天腕骨,郁明天欲言又止,咽下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
      “没听见。”沈奉今眼睫垂落阴影,他立如劲松,不去看郁明天,薄唇轻启:“再说一遍。”
      “对不起!”郁明天气炸了,他大喊一声,泪珠终于成串砸落在地上,郁明天挣脱开沈奉今钳制他的手,抹去眼泪。
      沈奉今只看山子,他拉起来山子,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他不懂事,咱不能不懂。”
      沈奉今素来话少,很少有这样富有江湖气息的时候,说好听了是江湖,难听了就是混子。大家都是混混,谁也不高看谁一眼。但沈奉今不行,他玩狠的,初中就打出了名头,听说他家后院全是成堆的动物尸体。沈奉今表面上霁月风清,背地里玩的都是阴招,山子不能不给他面子,下了他的脸自己也不用在一中收保护费了。
      郁明天道歉在先,给他架在那了,山子咽了一口血,吐出一口唾沫。他没接沈奉今递过来的烟,拽过麻子从他兜里掏出郁明天的钱,两眼发晕,他数不清有多少,一股脑塞到了郁明天手里。
      郁明天正在沉浸式落泪,他甩开钱,“本子!把本子给我捡起来。”
      钱丢在地上,天女撒花似的铺了一地。沈奉今蹲下来,肩胛骨顶起校服单薄的布料,他的脊背很薄,却又仿佛撑起了一座大山。沈奉今捡起碎纸张,握在手里,朝山子他们示意,“先走吧。”
      “走。”一伙人簇拥着山子,嘘寒问暖地快步离开。郁明天也蹲在地上,他累了,靠墙蹲着,后又坐下来,抱住膝盖,埋头落泪。滚烫的泪珠染湿校服裤子,晕开一片水痕。
      “你打人家,你哭什么?”
      “我就哭。”郁明天越想越委屈,渐渐地哭出了声,涕泪恒流。沈奉今见缝插针,在他鼻塞换气时塞进去一张卫生纸,郁明天擤了鼻涕。沈奉今又续上一张给他擦眼泪,黄色的小纸团堆成小山,郁明天才带着哭腔开口:“你这什么破纸,擦得我疼死了。”
      沈奉今的卫生纸太便宜了,郁明天的鼻头擦破了皮,粉红的鼻头配上垂然欲泣的一汪泪眼,好不可怜。
      宣城的夜风舒爽清凉,郁明天却无暇欣赏夜和风。他终于又坐上了沈奉今的车后座,快要散架的自行车愣是驮了俩半大小子艰难上路,由于看起来实在是不靠谱,路上的自行车都远远绕着他俩走,怕被零件崩到。
      郁明天坐在后面抹眼泪,沈奉今的纸太硬了,他把眼泪抹到沈奉今的背上,平整的校服外套上出现两枚圆圆的水痕。郁明天吸了一下鼻涕,接着路灯的光张开右手,又攥成拳,“好疼,那个大家伙皮真厚,手都打疼了。”
      郁明天默默想,修长的双腿垂在自行车两边,随意晃着,时不时会踢到碎石树杈。
      “别乱动。”沈奉今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家在哪?”
      郁明天也不知道小区怎么走,他刚来没几天,出行都是小汽车,光顾着捂鼻子晕车了,哪里知道怎么回家。郁明天觉得说出来显得自己笨笨的,便小声嘟囔:“不知道,不想回去。”
      沈奉今靠边停下,腿支住车子,目光落在灯下婆娑的树影飞尘中,他的语气放缓了一些,但还是透出生人勿近的疏离冷漠,“好好想想。”
      “想不到。”郁明天揪住沈奉今的校服衣摆,校服已经洗到发白了,边角起了球,摸起来硬挺挺的,“你带我找个电话吧。”
      郁明天保住了电话本,只要有电话机他就能联系小姨了,他要好好问问陈凤莲干甚去了,为什么不来接他放学。
      他晃了两下沈奉今的校服,“带我找个电话,好吗?”
      郁明天含泪的双眼浸了夏夜的月光,剔透闪烁,繁星成了泪的点缀。可沈奉今没有回头,他看不见,他只是又蹬起车子,叮铃桄榔地踏破灯的幻影。
      月下柳梢头,五月的夜还没有讨厌的蝉鸣蛙叫,郁明天以为他会带自己去电话亭,提前翻出来零钱攥在手心。但一路途径多个尚未关门的小摊,沈奉今都没有停下,郁明天也没能打出那个一毛钱的电话。
      路越走越远,沿途是郁明天没看过的宣城,他见识短浅,离开南城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至少宣城是旧的、破的,依旧活在上个时代的。这座老工业城市失去了原有的辉煌和灿烂,只留下了炙热的夏天。
      但宣城是慢的,车水马龙,所有在活动的事物都是慢的。老太太在慢慢遛弯,牵着的小狗在慢慢撒尿,风慢慢吹,车慢慢走。
      沈奉今仿佛刻意放慢了车速一般,留给郁明天感受宣城的时间。慢下来了,也黑下来了。沿途的路灯越来越少,他最终停下了车。郁明天磨磨蹭蹭下车,揉了揉硌到没知觉的屁股,跟在沈奉今车后头活动腿脚。
      他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只觉得格外安静,时有犬吠两声。沈奉今掏出钥匙开门,郁明天才发现这是座小院。
      小院共四间,朝南的两间,东、北朝向各一间,中间圈了一块菜地,挂着枯藤,显然是块荒地,没种东西。
      沈奉今没开院里的灯,所有房间都黑着,他拎着倆包进了偏东的一间,郁明天也跟进去,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到处瞧,虽然这个大观园破了点,但他也新鲜。
      这间卧室挨着东边院墙,位置和光线算不上好,空间不大,只有南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窗,但处处透露出生活的痕迹。随手翻开的课本、堆在椅背上的外套、没叠的卷成一团的被子。
      郁明天还真不知道沈奉今不爱叠被子,他抱着自己的书包,沈奉今进屋就占了书桌前唯一一把木椅子,拎起暖壶倒水喝。郁明天不知道坐哪,只好傻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奉今才歇够了似的问他渴不渴。郁明天渴了,但他没有水杯,也没在沈奉今桌子上看见多余的,就摇头。
      沈奉今没管他,脱了外套,拿了换洗衣服出去。郁明天拦在门口,拽住他问道:“我还没打电话呢,小姨会担心我的。”
      “饿了么?”沈奉今不答反问,郁明天老实点头,他不能强拦着沈奉今,放了人走后自己在屋里转悠两圈,叹了口气,坐下了。
      沈奉今的搪瓷杯撂在桌上,压住几张草稿纸,杯口染上一抹湿润的色彩。郁明天又渴又饿,他盯住沈奉今的大杯子,心里天人交战。
      浴室水雾升腾,朦胧间映出一具近乎完美的躯体。肌肉分布均匀,显得清瘦有力,一道狰狞的疤痕自他的锁骨漫上脊背,直直地要将人劈开似的,水珠沿疤顺势而下,没入雾气遮挡的腰线之下。
      沈奉今抹了把脸上的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阴狠毒厉起来。
      就让主人享受这份焦急与等待吧,如果不能尽到责任,最好不要随意饲养宠物。
      捡回一条乱七八糟的小狗,为他提供温暖和餐食,梳洗干净。即使这样也不能划为己用么?明天就要物归原主,沈奉今开始吝啬地看待夜晚。
      他希望黑夜再长一点,吞噬无趣肮脏的一切,留下一个人和一条小狗就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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